第76章 相见欢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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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的大半年, 棠儿与玄昱朝夕相处情意正浓,突然分开后棠儿太念他了,归心似箭, 快速处理完手里的事务回到北京。

    棠儿按捺着满心雀跃, 预备了许多话和一个大大的拥抱给玄昱, 可来接她的只有六和侍卫。

    车窗外碧空如洗, 万木萧瑟,飒飒秋风灌在脸颊和脖颈, 棠儿那颗热乎乎的心也就跟着凉了下来。

    马车穿进蜿蜒的红杉林,深红、粉红、绛色、褚色渲染着这片浓丽杂陈的林海。再往前,视野豁然开朗,马车停在高台楼阁前。

    斜阳似金,从海子边刮过来的风带着潮湿, 簌簌银杏叶婆娑起舞,铺得一地灿金。

    团子跑在前, 进园紫藤绕墙,池水假山环廊,棠儿忍不住问六,“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六躬身将手一摊, “等会儿您就知道了。”

    莫名的, 一种不安爬上棠儿的心。她跟着六来到一座悬着红绸的多重歇山顶大殿,紫苏、茯苓、双、玉蝉穿一式红色,喜气盈盈候在门口。

    “汪汪汪--”团子高吠几声,欢快跑去殿内。

    玄昱跨出门槛, 穿的是一件新郎装, 暮光映在他身上,金色与大红色相融, 光芒缕缕灼人。

    只在一瞬,彻骨的寒意向棠儿袭来,她怔怔望了他片刻,神智逐渐回归脑海。她的眼睫微颤,转身即逃,仿若周身的血液都随着步伐涌动奔走,向着不知方向的地方逆流。

    玄昱不由愣了一下,忙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棠儿,你要去哪里?”

    他话音温柔,眼神里满是关切,笑容有着阳光释放出的温暖。棠儿发僵地看着,一双带着质疑的眼睛把他仔细看,只感浑身的血液骤然回流,回到眼里,脸上,最后到心里。

    须臾,她两拳握紧,重重在玄昱的胸膛上,不争气的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你凭什么觉得我必须无条件妥协,能大度到观看你的婚礼?”

    玄昱将她揽入怀中,任她激动挣扎只是不放,“笨棠儿,你先别急,这是我要给你的惊喜,是我们的婚礼。”

    棠儿满目泪水,突然就没了力气,万分委屈地抽泣着,软软依在他怀中。

    玄昱心疼,手在她的背上抚拍,“乖,不难过了。是我错了,要早知道你是这般反应,我该让六先告诉你。”

    棠儿的心瞬间软化,可委屈感似乎不那么容易消失,泪水越来越多,不刻就将他的衣襟染出一个大大的圈。

    玄昱快速从脑子里搜刮劝慰和解之词,“棠儿,你愿意和我结为夫妻,永远保护我,敬我,爱我,把银子都给我用吗?”

    一番承诺之言被他得颠倒无序,棠儿忍不住就笑起来,紧抱在他腰间。

    房间内的地毯、桌布、窗帘、帷帐、枕衾皆是喜庆的大红色。墙面、窗上、琉璃灯上、雕花床围上、衣柜箱笼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字。

    案上香烟缭绕,桌上摆着一只只红锦匣,红首饰匣,高脚盘里面盛着喜糕、大枣、莲子、桂圆干。

    落霞绮丽如锦,色彩纷呈。麒麟送子的吉祥图案透过玻璃印在妆台上,金饰玉器,宝镯手串,项链戒指,各种饰物流光炫彩,一应俱全。

    紫苏将金漆盘端来,在知夏和茯苓的帮助下展开大红绣金彩凤婚服。珍珠霞披,喜袍算上裙尾足有十五尺,两袖是五彩云纹,正面绣富贵牡丹,背面一只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彩色羽毛和长长的凤尾直贯最底。

    若非生活优越,这件极致奢华的婚服一定会牢牢吸住棠儿的目光,令她怎么都无法把视线移开。

    这世间的好姻缘,多数无关两情相悦,而是门当户,利益共同。棠儿转过脸,心里,眼里充斥着喜悦,由一众宫女伺候穿上这件绝没想过拥有的衣裳。

    烛影摇红,暖色流溢中,紫苏、双、玉蝉忙进忙出,知夏下手,茯苓细细替棠儿上妆。

    茯苓先为棠儿用清水洗面,拿一根细线结套在指上,绷紧后把鬓角额发绞净,蛋清和着珍珠粉在面颊按至肤色白里透红,再重新洗净。

    面霜、香粉、描眉、胭脂、花钿、抿唇脂、挽青丝,接下来的三刻钟是棠儿最精心扮的时间。

    妆容初成,她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芳面匀红,黛眉巧画新妆媚,高髻凤冠,金钗珠饰微曳,细声淅淅沥沥。

    这美,由华贵繁复堆砌,确属于新嫁娘的一生一次,最盛大的时刻。

    吉时到,歌乐响起,百子鞭爆得“劈啪”山响。

    茯苓为棠儿盖上红盖头,知夏紫苏左右一边将她扶起,沿着红毡下玉阶去往正厅,华丽的礼服,凤尾裙幅逶迤,如梦如幻。

    玄昱头戴金冠,正立看着棠儿被红色烘托出的绚妙光束引领,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直到夙愿实现的这一刻,棠儿仍感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她被沉重的衣裳和头饰压得摇摇晃晃,按苏进保指导的仪式下跪,双手交叠,对玄昱俯首行下正娶叩拜之礼。

    玄昱也有紧张,但内心更多的是喜悦,两人并跪拜天地,再行夫妻相对一拜,即礼成。

    红烛滟滟,棠儿垂目绞着两手,心跳的节奏一刻没放缓过。玄昱做到了,给了她梦寐以求的婚礼,这样的仪式虽然没有父母见证,但确是一个太子给予妾的郑重交代,或者更像是普通男子为心爱之人献上的,简单而珍贵的盟誓。

    玄昱拿喜秤挑起盖头,棠儿便一点一点抬起脸,通过盖头下的流苏看见他的衣,他深情满溢的眸子。

    玄昱笑看她,捧起这张脸,怎么看都难抑激动,“李觅,直至此时此刻,你还是没有真正的名分。你不是侧妃庶妃,只是我玄昱以余生为媒,真心为聘,爱意为礼的妻。”

    欢喜,虚荣,幸福降临得真真切切,棠儿感动得落下眼泪。自此时此刻起,她戴上了玄昱,一个温柔专情的男子,以真心赠予的华丽冠冕。

    桌上一瓠为两瓢,玄昱在葫芦里倒上酒,手臂与她相绕,共饮合卺之酒。

    许久后,玄昱深凝着她的眼睛,“真情无需过多表达,行动才是最有效的明,可是此刻,我实在难以克制表白之心。棠儿,我玄昱爱你敬你,此心有如尾生抱柱,矢志不渝。”

    似有波澜自棠儿心底涌起,她抿着嘴,泪水涔涔。她爱的这个男人真是坏透了,陡地就将巨石,弓箭一股脑全投进她心里的城,击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而她,只能在这波强力攻势下大开城门,将她的天命君主迎进自己的心。

    玄昱一脸温柔,深邃的眸子里隐有水光,“笨棠儿,不哭了。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只要能拿到的,我都想献到你面前。”

    棠儿的脸被幸福的泪水晕染着,伸手一抹又高兴笑出来,“我要学洋文,然后去英国。玄昱,这个世界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外通商的好处和意义重大。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对于洋商来利润丰厚,洋人的餐桌上离不开胡椒,肉桂,丁香等作料。棉、茶树、胡椒、肉桂、丁香是洋人绝离不开的东西,而这些植物都无法在他们的土地上生长,他们在贸易上依赖我们和印度两个国家。”

    “外商冒着巨大的航海风险过来与我们交易,他们希望卖给我们的钟表,玻璃镜,葡萄酒等只有皇家贵族少量购买。故而,这种贸易模式并不属于相互依存或者互补,我们是绝对获利的一方。近百年内,西班牙人开采了约八万吨白银,其中超过两万吨以各种商业渠道流入我国,也就是,西班牙人的努力是在替我们和印度效力。其他国家的洋商也一样,他们越勤劳,我们就越富裕。”

    棠儿身子向他倾过去,“我现在还没理清这种大形势,但一直在做统计,我觉得在未来的商业中数据非常重要。第一轮生丝价格谈判,我正是用广州商人不经意间透露给我的商业数据服威廉,这是绝对的机密。我这次回去做了很多事,和威廉签了很大一笔红茶订单,还参加了东印度公司的酒会。这帮伦敦商人堪称传奇,他们的公司代表王室,有着百年文化历史。玄昱,记得我跟你过的安妮吗?”

    “嗯。”

    “我请她帮我订了一台钢琴,明年会从英国运过来。我见过罗伯特的通行证,你能不能给安妮也发一张,我想让她来北京教我钢琴洋文。”

    司源早已将棠儿的一举一动,包括威廉邀请她跳舞,给她写了数封书信,一样不落地上报给玄昱。

    玄昱拥着她,心在发紧,神色倒没什么特别,“发她通行证可以。你刚才了,航海的风险很大,我不想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辈子太短,我想做的,想看的太多。到航海,洋人的船比我们的不知先进多少,你若站在松江码头,一定会感到落差。”

    “肚子饿了吧,我们一边吃饭一边。”

    玄昱准备帮她把头饰取下来,棠儿急忙伸手护在头顶,眯眼笑道:“先别摘,让我再戴一会儿。”

    没多时,菜已上桌,牛乳蒸羊羔、干鲍鹅掌、酒酿鸭子、烤羊排、清蒸刀鱼、炸酥肉、竹荪鸡汤、豆瓣酱蒸螃蟹、干贝芥菜……水陆山珍,满桌碗碟,都是棠儿爱吃的。

    棠儿一手拿箸,一手挽着凤冠上的金饰,吃着也不忘记维持形象。

    单看她别扭的样子,玄昱满脸宠溺,“这凤冠不沉吗?我先帮你摘了,用完饭再戴可好?”

    棠儿犹豫片刻,乖乖任他摘下凤冠,搛了喜欢吃的大口朵颐,没一会儿就搁下箸,吃不动了。

    玄昱笑看她,“看来真是饿坏了,过会儿我们再吃夜宵。”

    棠儿往椅靠上一倒,手抚在肚子上,“玄昱,若你只是普通男子多好。我们想去哪儿,揣几张银票拧着包袱,住腻了就走。我们远渡重洋,到大洋彼岸去住,看遍异国风貌,想家了就回来。”

    她思想独立,若非感情牵系,无一处需要他。玄昱送了她太多珠宝,可她看过也就够了,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来装点价值。

    玄昱知道,源头还是出自当初的冷漠,坚强的她就像风筝,只要有风就能在天空畅游。现在,他甚至想剪去她飞翔的念头,只愿她能终身守在自己身边。

    之后,玄昱为她燃放烟火,把她整个覆在那张奢华的大红婚床上。

    红烛红帐,两情相悦,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窗外晓月秋风流连,终不耐缱绻缠绵,带着蜜爱絮语而去。

    夜半,玄昱忽然惊醒,臂弯中的她一阵惊悸,发出似有似无的哭声。他抚着她的后背轻唤两声,这才明白她还魇在深深的噩梦里。

    她被他唤醒,额上,颈上,满身都是汗,仍迷迷糊糊哭泣着。

    玄昱心疼极了,一遍遍拍哄,吻她的额头,“棠儿,别怕,那是梦,我就在你身边,别怕。”

    好一会儿,棠儿清醒了许多,两手抱着他的脖子,“我梦见好多人,我被淹没在人群中,看不到你,找不到你。我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听雨轩,两个妈妈拿鞭子我,一下一下,痛感好真实。我想找你,妈妈你早就不要我了……”

    她幽泣着,语气带着惊惧,玄昱内疚怜惜,心中难受不已,“别怕,梦是反的,我再也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日月如梭,转眼过了新年。皇帝将南巡的日期提前,先去承德避暑山庄围猎,接见蒙古各部落王公大臣,观看练兵。再经山东南下,一路巡视河工,查访江南吏治民情,最后到杭州住至四月回京。

    江南人才荟萃,物产丰富,自古富庶,是全国税收重地,皇帝南巡的目的也是拉拢士族,招揽青年才俊为国家所用。

    正月十三,御驾在黄道吉日启程,皇帝带着高澜,赵庸,樊一鸣,把国事交给玄昱,留洪志远帮助他处理军务政务。

    皇帝要锻炼玄昱能力,临行前,特交给他一枚刻着“如朕亲临”的金令箭,作应急重大决策之用。

    自御驾离京,群臣都觉得轻松不少,除了政务,每日不必上朝请安。玄昱依旧四更进宫,在折子上写朱批,从早忙到晚,一坐数个时辰毫不走样。

    玄沣虽和玄敬一样成了无差可办的闲人,但他耳目众多,朝中根基颇深,暗里与玄皓来往更加密切。按他的想法,自己还没到彻底失势的时候,万一真有事,只能扶玄皓为派系党首与太子势力继续抗衡。

    玄敬、玄明、玄沣、玄皓经过数次密议,想要拉拢皇十五子玄盛到这方阵营。

    玄盛的母妃丽嫔王氏深得圣眷,爱屋及乌,皇帝对这位刚满十八岁的皇子亦是器重,一直安排在东郊精锐营培养。

    玄盛虽然年轻但城府也深,他有自己的盘算,九哥狡猾有钱,但早已遭到圣忌,现在就是只出头鸟,随时被父皇的枪杆子瞄着呢;大哥玄敬虽有军功,但因锋芒毕露失去圣心,现在只有个大千岁的虚名头;六哥玄明头脑简单,充其量就是个点火放炮仗的;七哥能领兵仗,是个有能力且野心勃勃的人;这帮哥哥没一个好人,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定遭万岁疑忌,能有什么好处前途?

    从理论上,玄盛晚生了几年不占上位优势,但大哥九哥他们和太子暗斗了这么多年,被父皇脸的,拘执圈禁的,当众痛斥的,不定就有鱼死网破的一天。因此,他定作壁上观之策,就等着看太子和九哥一党龙争虎斗,到了两败俱伤的时候,指不定他这匹黑马就能冲出重围,坐享渔翁之利。

    玄昱监国理政,玄正和玄奕跟着沾光,手下一帮人该任职的,升官的,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北京城内的防务治安属九门提督管辖,东郊精锐营是部署在城外的精锐部队,灵活性大,方便调动。距京城百里还有一个驻军十万的京畿大营,这支军队主要负责保护国都和皇帝,除了皇帝和最高将军谁也无法调动。

    当太子别的权都有,唯独不可能掌有兵权。玄昱安排玄正到兵部主持整肃军务,再安排玄奕去京畿大营劳军,为的是从军队内部收笼人心。

    这次南巡,皇帝遵以往简朴作风,不扰民,不讲排场,勤于公事,一路费用供需多数由内务府开销。到了江南,由地方官员安排的住行就相当奢华了,总体南巡正面功绩明显。

    樊一鸣虽有功名但只在翰林院做过六年修撰,并未在朝为官,自从近到皇帝身边才真正了解国家治理之难。他对这位兢兢业业,精天文算术,两次西征,治理黄河,解除海禁对外通商,大力土改减少赋税,乾纲独断的君主产生仰慕敬佩。

    御驾到了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皇帝行程放缓,身边又有樊一鸣这个博学多才,了解底层民生时弊的人聊天解闷。

    樊一鸣一心只在写书撰史,不但饱学且思想超脱,对于权力钱财毫无半点野心,皇帝与他话题很多,谈得十分畅快投机。

    数日后,海关总督边铄赶到江宁给皇帝请安,皇帝心中高兴,一行人游遍苏州,扬州,先前在北京压的那股沉闷一扫而空。

    这天夜里,只闻马蹄轰隆,突然有三千兵马朝万岁行宫驰来。贺棣大惊,采取紧急防御,万余骑兵扛刀枪鸟铳出动,险些酿成一场惊天风波。

    原来,带兵的人是刘禹辉,直至得见天颜他才明白自己着了别人的道,急忙叩头解释是来护驾。

    刘禹辉被押下去,主动交出调兵手谕,一切是奉太子令旨,而送信者是高澜派来的人。这是砍头灭九族的重罪,高澜连连喊冤,经过严加审问,死也不肯承认自己与送信之事有关。

    只有时不离身的心腹要臣才能随时准确掌握皇帝行踪,皇帝对玄昱太失望了,心中发凉,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王长亭逼宫谋反,玄旭早夭玄昱表现出的冷漠,私放罪臣李存孝,垄断四个海关口岸捞银,御花园龙灯着火……

    三千兵马不少,足以威胁到自身安全,这一次,皇帝真是又气又伤心,一颗心凉得透透的。他越想越恼火,他给了玄昱绝对的信任,难道这个逆子真起了弑君篡位之心?

    作者有话要:

    尾生抱柱:出自《庄子·盗跖》,相传尾生与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水涨,女子未到,尾生抱桥柱溺死,此成语多为比喻坚守爱情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