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纸钱
夏羡宁神色平静,好像他刚才做了一件再平常再正直不过的事情, 淡淡道:“问心无愧, 没有什么好怕的。二位请七天后再来, 羡宁还有别的事, 就不送了。”
他的话刚完, 市局的方队长走了过来,黑白无常对视一眼, 消失在了原地。
方局长请示夏羡宁:“夏处长,咱们走吗?”
他虽然年纪大, 资历也深,但在夏羡宁面前也不敢擅专,就是不论夏羡宁的身份, 特侦处也是个很特别的机构,进入这个部门的人级别都要比同等经历的公务人员大上两级,要遵守的限制规定却几乎没有,可以是天下第一等美差——在不知道这岗位危险性的前提下。
夏羡宁环顾一圈, 道:“走吧。”
十来个没有被抓走的村民们蹲在旁边抽着烟袋, 个个一脸憋屈, 他们到现在都根本没弄明白, 这些人都是自己花钱买来的, 凭什么这帮警察突然冲出来就都要给她们带走?
这要是重新买,又得花多少钱?狗屁的警察, 是抢劫犯还差不多!
“羡宁, 先等一下。”
听到这个声音, 夏羡宁转身走过去,从刚才开始一直冷着的脸上总算多了一些浅淡的温柔神色。
洛映白从一辆车上跳下来,夏羡宁扶了他一下,洛映白顾不得别的,反手抓住他,一脸凝重道:“还差一个人。”
方队长不认识他,只以为他是特侦处的警察,便:“村子里我们都搜过了,应该没有了吧。”
洛映白道:“不,还差一个女人。大约四十岁上下,没有手脚,没穿衣服,具体相貌……”
他摇了摇头,遗憾地:“具体长什么样子我没看清楚,但一定有这么一个人,看一眼我就可以认出来。”
夏羡宁丝毫不怀疑他的话,毫不犹豫地道:“那就再搜一遍。”
方队长稍微有点不乐意,又不好表现出来,委婉地:“会不会是你记错了?飞机还在外面等着,这么多人也不好耽搁……搜查的时候我们把每个地方都找了好几遍,应该不会漏的。”
有句话他咽回去了没——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个女人,又不是年轻姑娘,还残疾,她出去了又能如何?其实根本没必要费这个功夫。
洛映白皱了皱眉,夏羡宁看了他一眼,道:“方队长,你们带人先走吧,搜查的事特侦处这边来。”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不似人声的惨嚎:“救命啊,杀人啦——”
声音凄厉,划破夜空,听的每个人心中都咯噔一下,洛映白和夏羡宁对视了一眼,同时向着出事的地点跑了过去。
暗夜之中,只有一个地方灯火通明,洛映白过去之后,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一帮村民正围在一起,似乎在围殴一个人。
洛映白连忙向那个方向跑:“先别了!”
他话一出,村民们没有理会,夏羡宁跟上去,见状立刻掏出枪,在村民们脚边的土地上放了一枪,喝道:“干什么?都散开!”
这声枪响起到了震慑作用,受惊的人群匆忙散开,中间的一个女人赤身luoti,身上都是血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面上。不远处还有个男人躺在血泊里,他的脑袋像是被重物狠狠击过,整个头部都已经瘪了,再无生还可能,几个人正围着他哭。
洛映白解开自己的衬衣扣子,夏羡宁拦住他,将外衣脱下来,轻轻盖在那个女人身上,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村民怒道:“你们这些外面来的警察怎么老是多管闲事?这死娘们杀了人,我们要死她,杀人偿命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洛映白将夏羡宁的衣服给那个女人盖好,看了一下她的情况,外伤虽然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他扭头道:“这位大姐已经被你们弄成了残疾,怎么杀人?你们想杀她还差不多。”
那个村民被洛映白一激,勃然大怒道:“胡八道!谁知道这娘们是怎么发的疯?一听他爹要把翠妞卖了就开始闹,我们也觉得她玩不出什么花来,一不留神这娘们竟然就把翠妞爹给杀了!她必须偿命!”
他一起头,众人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骂开了,他们本来就对外面来的警察强行带走了大家花钱买来的媳妇十分愤怒,正好现在出了这件事,那股怨气也就一并被激发了出来——更多的不是因为翠妞的爹死了,而是他们的权威遭到了“忤逆”。
也就是现在跟在夏羡宁后面的警察们也都赶到了,不然这帮人大概是想连着洛映白他们两个人一起围殴。
洛映白在他们的怒骂声中,也逐渐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被砍去了双手双脚的女人叫凤淑,翠妞就是她之前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的姑娘,是她的女儿。
翠妞的父亲好赌成性,家里欠了不少钱,他本来想把凤淑卖了,可是因为是残疾年纪又大,没卖出去,居然丧心病狂地想要将只有九岁的女儿买给邻家孙财当媳妇。
孙财就是刚才第一个要杀了凤淑的人,看上去少也得有四十多岁了,一脸凶神恶煞,正不依不饶地坚持要把凤淑弄死。
洛映白没理他,深深吸了口气,跟夏羡宁:“我要找的人就是她,我得把她也带走。”
他顿了顿,又压着语气,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跟这帮愚昧的村民:“杀人偿命,道理我明白。但她的事另有内情,就算死,也不应该是这样死。”
夏羡宁道:“好。”
孙财一挥手,周围的人顿时把他们围在中间,他怒道:“不行,我非弄死这娘们不可!”
夏羡宁冷哼一声,不跟他废话,子弹上膛,顶在了孙财的脑门上,另一只手掏出手铐,一搭一扣,干脆把他也铐了起来,转手推向苟松泽:“阻碍公务,一起带走。”
苟松泽本来正看这个老不要脸的心里不爽,一听大喜,立刻道:“是!”
孙财没想到还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一下子就傻了,被苟松泽用枪顶着,冷汗都冒了出来,旁边一个人见形势不对,向看起来比较温和的洛映白道:“她不过是个被人玩过的女人,你就算把她带回去也没人在乎的。”
洛映白把女人背在身上,淡淡地:“我在乎。”
他完这句话,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一痒,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那是一滴泪落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夏羡宁收了枪,走了几步,忽然转身问道:“翠妞呢?”
刚才扶着尸体痛哭的是翠妞的爷爷奶奶,眼看这个警察没完没了,也怒了:“你还想怎么样?”
夏羡宁顿了顿,拿出厚厚一叠钱来道:“我想带她跟她妈妈一起出去看看。”
虽然这很荒谬,但翠妞的父亲死了,母亲杀人,想带她走必须取得两名老人的同意,好在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不需要太多的废话,母女两个人就被他们成功的一起带出了村子。
夏羡宁把洛映白背上的人接过去,洛映白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跟着警察们走了一会,忽然停步回头,不知道是不是一瞬间的错觉,他忽然看到身后那些村民背后,好像一下子多出来不少人,乌压压站成一片。
原本前面的那些人满脸怨气,吵嚷成一片,都忙着表达对这些霸道警察们的不满,可是多出来的那些人却是满脸死气,神色木讷,一双双呆滞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人,却一动不动,像是一排造型奇诡的雕塑。
洛映白的脚步倏地一顿,肩膀就被人从身后搂住了,夏羡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在看什么?”
洛映白指着村子:“羡宁你看,刚才那些好像是……”
语声戛然而止,刚才站在村民后面的人突然又不见了。
夏羡宁道:“你在什么?那些村民吗?”
洛映白:“不、不是……”
他目光深深,凝视了夏羡宁片刻,而后垂下眼帘道:“走吧,可能是我看错了。”
夏羡宁不置可否,兄弟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汽车发动,带起一阵尘土,有村民冲着车子激起的沙尘狠狠“呸”了一声。
他们不知道留下来的人同样不能置身事外,只等警察们来了更多的人手之后就要被一起带走,现在大家的重点还放在心疼财产上面。
村子里一下子被抓走了不少的人,圈养在家里的女人也被“强行带走”,对于把这些拐卖人口看成私有物品的村民们来,这简直不啻于抢劫。
村民们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但又碍于夏羡宁的威压不敢反抗,心里窝火,等他们走了之后立刻凑在一块怒骂起来。
翠妞的家人正忙着数夏羡宁给的那摞钱,没空跟大伙一起泄愤,厚厚的一叠红票子数的人心里发烫,正在这时,头顶上忽然伸过来一只大手,一把攥住钱,粗暴地抢去了一大半。
翠妞的爷爷猛一抬头,发现是开始想买孙女那个老光棍孙财。
他怒道:“你干什么!”
孙财道:“刘老头,你别忘了,你儿子收了我的钱,是要把你家丫头给我,现在人也没了,钱也没了,那警察给你这老些的钞票你不会想独吞吧?”
刘老头上去就抢:“人是警察带走的,你找警察要去啊!这钱是我儿子拿命换来的,你特么给我拿回来!”
他用力抢,孙财不给,两个人很快就撕扯成了一团,这个过程中不知道是谁不心手一松,漫天的钞票就挥洒了出去。
周围的人见状,也顾不得劝架了,纷纷上去不顾一切地争抢,把钱往自己的衣兜里塞。
孙财连忙踹了刘老头一脚,从地上爬起来,也忙不迭地去抢,好不容易将一张钱抢到手里,孙财觉得颜色有些不对,放到眼前一看,面色倏变,失声道:“这是、这他妈是冥币啊!”
别人抢钱抢的兴起,谁也顾不上仔细去看,听见了他这一声嚎叫,才纷纷检查自己手里的钞票,惊讶地发现那一张张黑白色的纸钞上面,赫然写着“冥钞银行”四个大字。
有人几下撕碎了手里的纸,骂道:“妈的,被那个子给耍了!”
孙财却觉得心中发凉——和别人不一样,这钱一开始就在他手里攥过,那个时候他看的明明白白,那、那分明还是正常的现代流通货币啊!
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猛然抬头,忽然觉得那被人撕碎之后扔出去的冥钞碎片掉落的极慢,如同被放缓了好几倍的电影画面,在半空中以一种非正常的速度下落着。
周围忽然响起幽幽的歌声:
“纸钱纸钱谁所作,人不能用鬼行乐。一丝穿络挂荒坟,梨花风起悲寒云。”
伴随着歌声,还有隐约的鼓点,更加给气氛增添了几分诡异。
周围的人也一下子慌了起来,纷纷叫嚷:“谁?!”
“什么人装神弄鬼的,有病吧?!”
在他们的骂声中,孙财惊恐地发现自己对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的脸并不陌生,面部却很僵硬,正慢慢裂开嘴,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冲自己扯开了一个笑容。
孙财惨叫一声,反身就跑,那女人却一下子冲上来,利爪一伸,就活生生把他撕成了两截!
这惨状让周围的人惊骇到了极点,大家纷纷叫了起来,然而这个时候,他们却发现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出来许多人影,这些人在空地上追逐杀戮,纸钱纷纷扬扬洒了满天,又极慢地落下来,盖住了被鲜血浸湿的土地。
而那些被他们厌恶的警察,这个时候已经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洛映白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额前,闭着眼睛养神,眉宇间都是疲惫之色。这个角度显得他腕骨嶙峋,皮肤苍白,格外清瘦。
飞机穿过云层,轻快地奔向发达的都市,身下的座位柔软舒适,耳边是轻柔的音乐,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舒适环境,但经历过的野蛮、落后与残忍,却总是在脑海中缭绕不去。
洛映白忍不住了个哆嗦。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拿了条毛毯把他裹上,连带着搭在额头上的那条手臂也被拿下来,一起塞进了毛毯里。
夏羡宁揉了揉他的眉心:“别难过。”
“没难过。”洛映白微叹了口气,“就是有些感慨。有时候,这个世界真是挺荒谬。那些村民……唉。”
夏羡宁认真地:“美好与阴暗总是共存的,世上有你,自然也会有他们。”
洛映白呛了一下,转头看他,只见夏羡宁真的是在正经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掐了掐他的脸:“不是吧,嘴这么甜?”
他虽然在笑,但是神情仍然显得有点郁郁。洛映白笑嘻嘻的时候夏羡宁喜欢招惹他一下,但现在看他愁眉不展又心疼了,他搜肠刮肚想了想,好不容易记起点能的:“告诉你一件事。”
“嗯?”
夏羡宁声道:“刚在在村里给他们钱的时候,我给的都是冥币,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快要发现了。”
洛映白愣了愣,笑了起来:“难怪!我还纳闷你怎么一口气能拿出来那么多的现金,你这人,真是蔫坏。”
夏羡宁凝视着他,也跟着笑了。
“不过羡宁啊……”
洛映白笑了两声,忽然凑近他,冷不防压低了声音:“你给冥币,是因为你觉得对那些人来,冥币比现金更有用……吧?”
夏羡宁浅笑不变,摇了摇头道:“替天行道或是戮害人命,都是我一个人的因果,师兄没有参与,就也不要问。”
两人的头挨的很近,夏羡宁的声音极低,宛若呢喃,洛映白目光一闪,真的没有再话。
夏羡宁的举动虽然是伸张正义之举,但太过血腥,不知道是否会遭到反噬,他既然敢于破血煞,就做好了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
但是他可以承担,洛映白不行,夏羡宁故意用了障眼法,不愿意让他参与。然而从洛映白的角度来,他不再问,只不过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夏羡宁和他自己根本没什么区别罢了。
他们这一排是三连坐,坐在两人旁边的苟松泽张了好几次嘴,眼看他俩越凑越近,最终也没插上话,只好移开目光,在旁边抠手指玩。
又冷暴力我,呸!
这次被他们救出来的足有上百人,即使刨去羽衣人的部分需要保密不提,也是一起特大的恶性拐卖事件,报纸上对此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新闻网站、贴吧、论坛等也都是关于这次事件的讨论。
市局和特侦处门口围满了记者,都是来询问夏羡宁和方队长关于这次事件的具体情况的。
方队长答了几个问题,被记者的溢美之词称赞着,心里却觉得非常惭愧。
他刚才在飞机上听别人议论,已经知道洛映白并不是特侦处的警察,而只是作为夏羡宁的朋友来义务帮忙的,他本身还是在校学生,就有这么高的觉悟,不惜以身犯险,解救人质,而自己办案这么多年,当时的表现还赶不上这么个年轻伙子,实在是汗颜。
这时,一个记者问道:“方队长,我们电视台下一期的访谈节目想邀请您做嘉宾,向大众普及一下骗子们的骗术以及自我保护的相关知识,请问您有时间吗?”
方队长看着面前的记者,出了一口气,缓缓道:“这次的抓捕行动中,我们只不过是从旁协助,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是特侦处的同志,具体情况,各位可以请夏处长参加访谈,我实在不敢居功。”
再上这种电视节目,他们公务员不能随便话,特侦处的限制却比较少,由夏羡宁出面也方便一些。
方队长完后,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又补充道:“除了我们警方以外,还要多亏T大的一名同学帮助,大家才能及时找到犯罪者的具体地址,在此我也要替那些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对洛映白同学表达谢意。”
能够邀请夏羡宁这么个大帅哥上镜,既可以成功普及安全知识,又能带动收视率,电视台也是十分乐意的,记者刚刚点了点头,又听见了“洛映白”这个名字,不由一愣。
莫名有点耳熟?
直到方队长匆匆把目前的情况交代完之后匆匆回去处理后续事宜,他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这个人是谁,正想的入神,脑袋忽然被人砸了一下。
“嘶——”
记者回过头来,发现砸自己的东西是身后摄像机,无奈地对摄像师道:“张哥,这东西你可拿稳了啊,差点把我爆头。”
“对不起对不起!”老张连忙冲他道歉,脸上却满是魔幻,“我没记错吧,洛映白,不就是那个T大校草,陵安君的扮演者,上次火灾救人的热心群众,跟夏家大少爷传绯闻的伙子吗?咱们上次采访的时候拍过他啊!”
这前面的定语实在有点多,听晕了的记者先生反应一会,一拍大腿,惊呼道:“卧槽,真的是他!怎么又是他?!”
跟他们一样震惊的还有在各大网站看见照片的网友,当再一次看见洛映白那张已经很眼熟的帅脸时,大多数人都是懵逼的。
这人难道是动感超人投胎的?简直是超级救场王啊!
一开始登上热搜是因为他救了险些被坠物砸到的同学,后来玄学大师身份的曝光是源于一次意外的绑架和火灾,这两件事的余热还没有过去了,他又跑到山沟沟里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