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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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一轮皓月,将他端隽风流的容色映得分明。胥锦脑海中忽然被一闪而过的画面占据。

    海上仙山,世外之地,遍野苍翠掩映云岚,一株罕见高大的扶桑树下,芳菲绯艳,灵雀拖着长长的尾羽穿梭火红花枝间,又飞入云端,花下一人朝他伸出手,道:“别怕。”

    那人身影恍惚间与裴珩重叠。

    胥锦来不及仔细思索,破碎画面又轰然被填满,漫天硝烟残垣之中,神兵万千,刺眼光芒汇成冲天阵障,怒吼厮杀声混着各处碎裂四散的元魂神识。

    忽而万法归于寂静。

    遍野杀声戾气被佛诵掩盖,诵念声空灵遥远,消逝的、灰败的一切都开始化作点滴金芒升到半空,而后尽是嘈杂——

    “……违逆天道,入轮回……”

    “胥锦,你可知错?”

    有人怒吼:“他已经死了!放开他!”

    谁?

    死了?

    一滴血划过眉骨,落入眼中,视线模糊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不——”

    他死死抱着怀中的人,悲怆轰然击遍五脏六腑,胸腔湮入无尽苦海,眼中炽热滑落,混着血、混着尘埃,坠落下去……

    “胥锦……”

    裴珩见他定定不动,蹙眉唤他的名字。

    那撕心裂肺的痛苦真实得可怕,裴珩清冶的声音倏然令胥锦从混沌中回过神来,他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裴珩身上的独有的气息。

    裴珩依旧站在门边,一身霜色袍衫,月光如水,人在画中,海潮阵阵。

    短暂失神却恍若隔世,胥锦心如擂鼓,他目光紧紧盯着裴珩,却出于本能摸向匕首,但佩匕首的位置空着。

    “找这个?”裴珩向他走了一步,抬手,胥锦的乌金匕正在他手里。

    裴珩晃了晃手中匕首又放下,劝道:“现在离开,你会立即被人盯上,抓送到宫里献给陛下。若回到海里,恐怕那群海妖还没走远。以你现在的状况,天罗地网,实在没什么好去处。”

    站在屋中的少年身形挺拔桀骜,背脊笔直,乌沉的眸子宁静清澈,锋利唇线轻抿,就那样看着裴珩。

    裴珩循循善诱道:“不如你配合一些,只需留在我身边,没人会伤害你。”

    胥锦点了点头,将呼吸平复下来,也抑制住自己对裴珩种种莫名心绪的涌动。

    胥锦随裴珩穿过走板,经甲板往舷梯走去,身后海上明月共潮生,无数战舰和华美巨船的轮廓静静停泊于刺桐港内,如山落在海中,沉默地散发出杀伐威压。

    “你身上的伤是谁干的?”裴珩抬眼望着港口林立的桅杆和看不见边际的巨舰。

    “和你一样的凡人。”胥锦淡淡道。

    裴珩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发觉这少年身上有种无所忌惮的张狂,被隐匿在冷峻淡漠之下。

    玄甲卫一跟上,胥锦漫不经心地绷起了防御状态,裴珩觉得这鲛妖少年敏锐得出奇,不想吓着他,便做了个手势令手下人不必紧跟,唯独他们二人半并肩而行。

    就这么把鲛妖留在身边了,裴珩心里做着种种算,如何应付国师温戈,又如何回京安顿。

    淡淡药香随夜风散漫地萦绕鼻尖,它来自裴珩身上。那气息让胥锦有些出神。

    走下舷梯的一刻,裴珩止步,转身对胥锦伸出手的同时低声道:“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先随人回去。”

    胥锦本要挡开他,垂眸看清裴珩动作后,却僵住了——他伸过手来,亲手把乌金匕佩回胥锦腰间。

    那双手是苍白的,手的主人是病弱的。

    他不怕自己拔刀么?

    胥锦看着这近在咫尺的狂妄之人,却看不透他。

    “今儿给你上了药,不知对你起不起作用,有没有不舒服?”裴珩对他一瞬间的动摇似乎既未察觉也不介意,随口问道。

    “……还好。”胥锦静静站着,最终没有去拔刀。

    “随我来。”裴珩低头给他把长匕扣好,牵起手将他送到不远处恭候的马车旁,手上握了握,而后松开,目送胥锦上马车。

    上去前,胥锦忽然回身攥住裴珩的手腕,两人贴得极近,胥锦的黑眸注视着他,语气笃定:“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裴珩身体很放松,只笑笑,他仿佛永远都不知妄怖:“你刚才就可以杀了我,但你没有。”

    为什么呢,胥锦想,似乎是舍不得。

    尽管裴珩一见面起就频频戳他怒火,但又没伤他,甚至待他不错。裴珩之前的凡人,却是要他的命。

    他面对裴珩时总有涌动的莫名心绪,兴许是从暗无天日的地方逃出来后,感知和情绪复苏的结果。

    远处玄甲卫已经蓄势待发,胥锦转身上了马车。

    “回去等我。”裴珩上前道。

    胥锦端坐马车内,姿态端雅而挺拔,透过帘席被掀开的缝隙与裴珩对视片刻,带着裴珩掌心温度的手按在腰间乌金匕柄,唇轻抿成一条线。

    他只是看着裴珩,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真是一举一动都漂亮,裴珩想,比许多贵族少年更有风度。

    裴珩放下车帘,目送马车离开。

    “殿下。”金钰随裴珩上了另一架马车,玄甲卫跟了上来。

    “怎么?”裴珩见金钰一脸复杂难言的神色。

    金钰笑道:“殿下可真体贴啊。”

    裴珩眉头一抬:“怎么,羡慕?”

    金钰:“不敢不敢。”

    裴珩靠在车厢内锦绣软垫上:“我见他,忽然想起阿洹从前。”

    金钰闻言默了默。

    裴珩口中的阿洹便是他皇侄儿,如今的燕国皇帝裴洹,也是下旨拿走裴珩兵权的人。

    “陛下密诏殿下,不知是为了何事?”金钰问。

    裴珩撩开袍摆,长腿搭在微微闭目憩,道:“应当不是为了这鲛妖。”

    金钰偏过头将马车帘挑开些许,与外头人迅速交流了讯息,放下帘子禀报道:“下船后,那鲛妖应当已经进入温戈所察范围,他竟没发现。”

    裴珩淡淡道:“青玉殿的人没发现……稀奇了。”

    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

    东牟郡坐拥刺桐港,于东海沿线三海湾十二大港中最为繁华,海贸之盛,单看码头上终年络绎的商船便知。

    富贵之乡,御驾巡幸来此,自是朱轮华毂熙攘满街,笙歌乐舞灯火耀夜。

    皇帝此次东巡,于今夜便是迎驾回港一宴,比起离港,声势更加浩大。

    莱州建有离宫,逶迤华美,名为上林宫,也在东牟郡。

    瑞亲王随行玄甲卫留候上林宫外,裴珩与金钰下了马车,宫人提灯引路,往夜宴所在处去了。

    万春殿内,灯火煌煌,地方官员皆至,伴驾随行一众高官显贵、各钦许世家望族齐聚一堂,觥筹交错,富贵王侯景象,便都在眼中。

    瑞王若此时到场,必定十分瞩目。

    但裴珩并未往万春殿去,而是随前来迎驾的德显公公折往安静的长廊,绕过那片如飞天乐舞之境的宫殿,往上林宫深处。

    “请殿下在此等候。”

    离宫秋水殿内一派宁静,宫人有条不紊进出,上茶、布菜,桌上很快便是比之宴席丝毫不差的盛馔珍馐。

    德显公公恭谨安顿好裴珩才退下,金钰也未跟进来。

    裴珩独自坐在红木椅上不急不缓端茶盏饮了一口,大红袍馥郁香气令他疲惫消减大半。

    “来了?”少年帝王大步进来,礼服腰间环佩叮当清泠,举止间是裴家人惯有的雷厉风行。

    皇帝驾到,一声通传也没有,不用猜,自然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次次这样,裴珩早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慌忙,利落放下茶盏,御前行礼,在下首入座。

    他未穿亲王服,依旧一身霜色缎袍,墨玉冠束发,一举一动克己守礼,标准漂亮。

    裴洹在他躬身时拦下:“每回都这样生疏,其实何必?”

    自裴洹登基,裴珩这个皇叔就没逾越过,可他皇侄仿佛对此心情复杂。。

    他一贯规矩行礼,裴洹就一贯要他免礼。客气来客气去,旁人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真假。

    裴珩笑笑道:“陛下九五之尊,行礼是分内事,算不得生疏。”

    裴洹的父皇——先帝裴简,与裴珩是堂兄弟,概因那一辈皇嗣太少,帝国又正处于艰难的转折点,患难之中血缘亲情更深,二人关系极要好。

    阿洹今年二月份时满十六,他八岁时父皇去世,裴珩某种意义上接替了半个父亲的角色,看着他从年幼登基,一步步走到今天。

    时光如梭,昨天还弯眼叫“皇叔”,一转头就成了行止庄重、一不二的圣上,脾气连他也常常摸不透。

    譬如两年前,裴珩奉旨回京,交出虎符,再没离过京城,手中兵权近乎成了一纸空文。不知皇帝当时是怎么想的,他身边有满朝臣子,这一道旨意有多少人的动作在里头。

    裴珩风轻云淡,可人人眼里看见的都是瑞亲王被困京城,昭武营被强行压,叔侄之间图穷匕见。

    “离宫夜宴,陛下单独召臣,想必有要事交代。”裴珩不紧不慢道。

    “能有什么大事,未用晚膳吧?先吃些,慢慢。”皇帝落座,帕子擦擦手,示意裴珩一起用膳。

    裴洹是中途从宴席来的,应付满殿世家和官员,有点疲惫,显得心不在焉。

    不知是不是夜宴之上有人失态,他今天似乎被惹着了,少年本就有些清冷,此刻连带着周身气场都寒硬许多。

    这一桌就是给裴珩备的,裴珩多少用了些,放下筷子举杯敬过去:“陛下费心了。”

    裴洹几乎一口没吃,只是一直看着他皇叔,也不知是看饱了还是看饿了,现下神情缓和不少,提杯饮了一口。

    “明天孤就回江州了,有些事要托人来办,这些日子你没露面,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只是你得在这儿多待些日子了。”裴洹清澈深沉的眼睛透不见底。

    “陛下请讲。”裴珩虽有些意外,但未多言,只顺着道。

    裴洹顿了顿,垂眼看着桌上握在手里的酒杯:“第一件是莱州报到宫里的帐上,略鎏金簇数目一年比一年少,须得查清楚;第二件,是近来听一处组织叫“无名殿”,风头蹊跷,这事一时半会急不来……你办完头一件就回京吧。”

    “遵命。”裴珩敛首道。

    算上这次东巡,他已经两年没离开皇帝眼皮子底下,今日头一次破例。

    皇帝派的案子短短几个字,但牵涉很多,莱州一带不乏外戚孙氏的关系,裴珩身边只带了二十玄甲卫。

    皇上是真的要他查案,还是对孙氏或瑞亲王动了心思?朝中诸党明里暗里较劲已久,他真的要下手破平衡了么?

    裴珩忽然想到胥锦,留那鲛妖在身边,到底应不应该。

    “一直未曾问,怪我从前收了你兵权吗?”裴洹端坐于旁,看着裴珩问。

    裴珩眉眼微微波动,笑了笑:“臣岂会这么想,天下兵马本就是陛下的。”

    裴洹把相关文牒和钦差令交给裴珩,沉默了片刻,道:“皇叔……”

    裴珩心里“咯噔”一下。

    他皇侄儿这些年来很少称呼他为皇叔,两种情况除外,要么是场合所需,要么就是心情不佳。

    今天皇帝心情不好。

    裴珩立刻开始头疼,时候好,胡乱一哄便完事,但孩子长大了,难办。

    他硬着头皮作恭候倾听状。

    裴洹皱了皱眉头,似乎感到开口为难,思索片刻才抬眼看着裴珩,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裴珩心里疑惑,闪过无数猜测。

    但裴洹憋了半天,脸色变了一轮,最后道:“咳,孤今日听,皇叔有个极疼爱的新欢,带在身边。”

    裴珩强自镇定,不动声色解释道:“确有其事,但臣从前也没有过什么‘旧欢’,眼下这位也称不上‘新欢’。”

    必定是禁军回去把胥锦的事添油加醋禀报了一番,外头指不定已经传成什么样了,诸如瑞王断袖风流、癖好特殊等等,但从自己侄儿嘴里听见,到底有点五雷轰顶的意思。

    皇帝的眼睛深沉,他的眼睛和他父皇很像,清澈俊雅,看着裴珩:“皇叔得有道理,其实大可带来见见,毕竟难得是皇叔中意的人。”

    裴珩模棱两可道:“陛下权且放心,他不会妨碍臣替陛下办事。”

    裴洹神色有些复杂,默了默,道:“嗯,孤没有不相信皇叔,不方便见就算了。”

    裴珩觉得两人似乎聊岔了。

    但他不欲多言胥锦的事,便顺水推舟:“宴席正热闹,想必都等着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臣便不扰陛下了。”

    裴洹表情更加一言难尽,垂眼咳了声,道:“皇叔这么着急,便先回吧,孤有事会让吕厄萨传话。”

    裴珩想解释几句,但还是算了,起身一礼告退,在漫天焰火最盛,万春宫乐舞升至极乐的时刻,低调离开了上林宫。

    金碧辉映、笑语浮香都落在马车身后。裴珩舒了口气,回去路上让车夫在街市口停了一次,遣人买一份竹蒸糍粑糕,多要了份糖汁,才回府去。

    “他睡了么?”一回来,裴珩问。

    “应当……还没有。”玄甲卫的回答有些模糊。

    裴珩大致猜出怎么回事,便往胥锦的院子去了。

    路上慢慢地走着,心里想着皇帝派他的钦差令和案子。暂时留在莱州也有个好处,胥锦的事要好处理许多,眼下这鲛妖留在自己跟前,待风头过去,鲛妖身体养好,便不再带他回京。

    院中寂静,窗内灯火一直未熄,但也没有丝毫动静。

    安静得如同没人一样,裴珩轻叩房门,推门进去,胥锦果然没睡,妖都经历过漫长凝元期,清修时连日辟谷不眠,如今胥锦必然不会睡。

    他正靠着桌子边沿站着,抱着手臂不知在想什么,闻声转头看着裴珩,散漫不羁。

    “你得吃东西。”裴珩把糕点和配的糖汁放在桌上,都还温热着。另一手的药箱也放在旁边,“过来,吃完东西,给你换药。”

    胥锦微微皱眉,他的敏锐和戒备远超本能的范畴,已然是训练出来的结果,就如三殿司麾下的武者和死士。

    但裴珩知道,胥锦没有怀着任何目的,他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简直是一张白纸。

    想当年他皇侄儿也是这样单纯无比,谁知一转眼就炼成了帝王九曲心肠。亲疏远近看不分明。

    “你是妖,但温戈居然一直没发现你。”裴珩修长的手指仔细拆开油纸包,摆好糕点,将糖汁搁在旁边,动作极好看,“这明一件事——你现在的状况与人没有太大区别。人是要吃东西的,对不对?”

    胥锦也早发现了这一点,他灵力受制,身体虚弱,伤口恢复的慢,甚至还感到口腹之欲找上门来,种种症状,基本暂时沦落为凡人了。

    糕点清甜的香气在屋中淡淡蒸腾开,暮春的花香随夜风送入屋内。

    胥锦线条锋利漂亮的唇微抿着,乌沉湿漉的眸量裴珩,像是在想些别的事。

    裴珩忽然感到久违的宁谧。

    他坐在桌边,自己取了筷子先吃了一口,又放下竹筷,看向胥锦,耐心地道:“甜的,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