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葵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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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掠过街巷檐宇追逐那道黑雾,感到四肢百骸的灵脉同时苏醒,内府元丹阵阵轰然,体内如有火在燃烧,那无形烈焰沿着血管骨骼呼啸。

    这滋味堪比凝丹妖蜕时的折磨,胥锦压下周身灵力倾山倒海的冲击,强行集中精神,一出府就隐匿了行踪,追过大半个城池,一直跟着那黑雾到几十里外的沿海港口。

    刺桐港内,落锚的船舶如一片连绵山峦,随海水轻微起伏,大至江州鬼军驻派的战舰,到普通渔船,桅帆林立。

    薄暮将至,天地忽然变色,那道黑雾在半空化作一阵旋风,自半空迅速蔓延扩散,不出片刻就笼罩了整个港口。

    码头上眨眼间一个活人的身影也没有,仿佛一座黑压压的海上空城。

    胥锦心知这是幻象,自己和对方都已隔绝外界,进入幻阵之内。

    “出来!”

    他沉声喝道,充沛灵力喷薄而出,化作无数极细的金色丝线,充盈天地之间。

    幻阵的主人发觉他举动,海上掀起一阵滔天恶浪作为回应,而胥锦已察明阵眼所在——竟是整条海岸沿线!

    骤风狂起,胥锦竟已恢复原本人形时的高挑!

    他约莫十九岁少年的模样,个子已舒展开,身长九尺,体魄修劲。

    胥锦负手立于半空,乌发和黑色衣袍在风中猎猎飞扬,冷冷注视着海面。

    “好久不见了,胥锦。”

    一个女音动听之极,雍容如水,似有笑意,辨不出声音方向。

    听见这声音,胥锦眼中杀意却已褪去大半:“葵川夫人?”

    随着女子一阵愉悦的笑,海面耸立而起,如一花枝生长出来,海水不断淌下又涌起,渐渐幻化成一道窈窕瑰丽的身影。

    海水尽数从半空坠落,如无数道瀑布,水雾飞渺,而那身影的衣衫钗鬟颜色分明起来,容颜变得生动。

    女子凌空立于海上,与胥锦遥遥相对,一身华服堪比云霞,貌若皎月,姿态娇慵尊贵,于海风中笑得极美,熠熠生辉。

    胥锦不理会她的寒暄:“为何用灵力试探他?”

    “谁?”葵川夫人执一团扇,轻掩朱唇,一脸讶然,“我明明是要找你呀,难道寻错了人?”

    胥锦感受到幻阵结界骤然被加强:“我离开云府海境已久,为何突然来找我?”

    “跟我回去,云府海境才是你修行之地,莫在这红尘里滚了。” 葵川夫人面露忧色,海水随之柔缓下来,“俗世处处肮脏陷阱,早晚坏了你的修为。”

    “什么意思?”

    葵川夫人叹息道:“同你过多少次,那副相貌的人,看也不要看,更不能去结交。”

    胥锦蹙眉。

    从前葵川夫人时常要随手幻化出一副不甚真切的肖像来,水雾之中看去,眉眼像极了裴珩。

    葵川夫人便会指着那肖像道,今后见了这样的人,有多远便离多远。胥锦只当她又在胡乱发疯。

    “再多,厄劫司可该降天雷了。”葵川夫人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走向胥锦,“跟我回去。”

    胥锦蓄起灵力,不动声色地拒绝。

    葵川夫人喜怒不定,立刻由晴转阴,握着团扇的手几乎咯咯作响,脚下海水也搅起大浪,她声音僵硬发冷:“胥锦!”

    胥锦避开半空砸下的一道怒雷,左臂一展,手中由真元化出一柄长戟,长戟通身漆黑,阔刃表面灵力凝成的金丝交错,可开山劈海,坚不可摧。

    狂风猎猎,他俊美的面容冷如修罗,持戟不语。

    怒容满面的葵川夫人广袖一挥,黑云化作数条狂龙呼啸冲向胥锦!

    “竟和以前一模一样。”

    胥锦早已习惯她狂暴脾气。

    他冷峻眉眼飞扬不羁,乘风迎着狂龙而上,长戟当空横劈,拦腰斩断一龙,黑雾霎时碎散。

    葵川夫人悠悠然翘指凝诀,巨龙倏然身子暴涨数倍,狂吼着齐齐冲向胥锦。

    胥锦灵力方才恢复,一时被吼声震得耳朵疼,擦着海面避开龙尾一击。

    世上再没谁家长辈晚辈如此相处的了。

    他正要反攻上去,海水下潜伏的如山阴影骤然发动突袭,冲破海水,森森利齿血盆大口咬向胥锦,正是不知何时又寻气味而来的海妖!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胥锦怒吼一声,长戟生生削掉海妖半个下巴,他踏着海妖利齿,借力离开海面。

    海妖蛮力极强,胥锦腿上被锐齿撕咬的伤口不断流血。

    葵川夫人登时变了脸,猩红指甲指着那群蠢蠢欲动的海妖,怒得咬牙切齿:“畜生!竟敢在我的阵里撒野!”

    她拔下一支簪子,狠狠投到海里,原本追着胥锦的恶龙登时变了方向,纷纷冲入海中,水下瞬间染透血红。

    看样子东海的海妖被温戈杀了一半,今日剩下的一半就要死在葵川手里了。

    胥锦趁她杀得专心致志,翻手收了长戟,不动声色退出幻阵。

    阵内斗得天昏地暗,阵外依旧夕阳静好,四海轻波。

    胥锦又化回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忍着腿上被海妖撕咬的可怖伤痛,闪身提步往府里赶回去。

    裴珩让胥锦留在身边,并没有限制他行动,但这几天里,胥锦也并未自己离开过沈宅。

    因此他快似一道残影般冲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又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伤腿回来,着实很突然。

    裴珩已经醒来,金钰正在廊下跟裴珩话,奇怪那鲛妖急匆匆跑出去是怎么了,胥锦就一瘸一拐从屋脊上跃进了院子。

    他灵力既然苏醒,受了什么伤也都恢复得很快,伤口的血已经自行止住,但海妖的利齿上有毒,混入血中难以驱出,这伤恐怕有一阵子不能愈合了。

    “瞧这……这是架了?”金钰瞪着眼睛,百思不得其解,胥锦这脾性,怎会轻易胡来。

    “过来。”裴珩眉头拧起,朝胥锦招手,旧伤才好,又添了道更重的。

    胥锦薄唇轻抿着,脸色苍白,眉头时不时皱一下,跛着脚走到裴珩身边,按他示意在廊凳上坐下,靠着朱栏,伤腿抬起搭在廊凳上。

    裴珩弯腰查看他的腿,金钰眼疾手快已取了药箱来。

    浸了血的裤腿掀上去,胥锦的腿修长笔直,很漂亮,可海妖尖牙咬下去,数道寸许深的长口子被留下,血肉撕扯得几可见骨。

    金钰张着嘴半天不出话:“这要是普通的人,腿就保不住了。”

    裴珩也坐下,把胥锦腿放在自己腿上,一边熟练无比地处理伤口,一边问:“什么东西伤的你?”

    “海妖。”胥锦如实回答。

    裴珩抬眼看了看他,低头继续手上动作,那天围杀胥锦的就是海妖。

    “你跑去海上做什么?”裴珩奇怪道 ,这鲛妖少年绝不会无端寻衅,“难不成是灵力恢复了,要去报仇么?”

    胥锦摇摇头,垂下眼睛:“不是的。”

    他尚不自知,这模样有点委屈,落在裴珩眼里,一下子心里有些不忍。

    金钰一走,廊下就他们二人,暮色渐深,彤云映得院橙红安静,裴珩给他包扎好,胥锦要起来,裴珩却握住他踝腕不让他动,胥锦脚踝上那道窄金环堪堪触到裴珩手掌边缘。

    “无名殿的人来找你了?”裴珩问。

    胥锦摇头,笑了笑:“他们来了也奈何不了我。”

    他抬手,指间流溢出淡淡金芒,如一片生机勃勃的金色雾气,浓稠流光。

    他指节微动,掌心处凭空涌出清澈的水,与灵雾融汇着盘桓在两人身周,形状任意幻化。

    裴珩欣然道:“灵力恢复了?”

    “只是一部分,支撑不了太久。”胥锦点点头,也弯起嘴角,他站起来收回灵力,伤腿有些着力不均匀,看看裴珩。

    胥锦一脚虚虚支在地上,原地挪了一下,裴珩起身下意识伸手扶他:“是不是疼?”

    胥锦忽然靠过来,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闷闷应了声:“嗯。”

    裴珩不知这他遇见了什么烦心事,便顺手拍拍胥锦后背:“没事儿了。”

    心里却琢磨着,要是天天这么出去斗法,还不如先前老老实实在自己跟前待着。

    胥锦不话,嗅着裴珩身上淡淡药香。葵川夫人的疯脾气他清楚,或许还会来找他,或许再也不来。

    胥锦抬起头站好,裴珩发现他的容貌有些不出的变化,隐隐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鲛人冶丽端艳,这或许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晚饭时,裴珩示意侍女把一道蜜渍杏乳羹换到胥锦近前,问:“你从昨天到今天睡了多久了?”裴珩问胥锦。

    “八个时辰。”伤病未愈的胥锦的黑眸总是蕴着一丝倦意,每天沉睡的时间很长,有时连天连夜的睡,裴珩就把他拽起来吃点东西。

    裴珩又指挥侍女盛了碗汤放在胥锦手边,转头对他道:“明儿这月十五,满月,晚上一起去赏月亮?”

    胥锦有些疑惑,赏月的时辰他这几天都在睡觉,而裴珩每天晚上都有事出门,但裴珩提议了,他便点头。

    金钰叮嘱:“夜里出府么?多带些人。”

    裴珩不以为意:“圣驾刚走,夜里出门也没人敢闹事。”

    金钰神色有些沉:“那要看你去哪了。”

    裴珩拾起筷子,如同拾起食不言寝不语的挡箭牌:“有我在,放心吧,别唠叨了。”

    胥锦尝了一口蜜渍杏酪羹,不太想得明白,一个病弱的沈家大宝贝,有你在怎么就能放心了。

    翌日,裴珩白天一天都不在,胥锦有些奇怪:“他一整天都喝酒去了?”

    裴珩扛着一副多病之躯,应酬却多,几乎日日出去喝酒,应酬的时候才提起点正经劲头。

    金钰今日倒是不那么忙了,手里拿把剪,在窗前修剪一株参叶蓉的盆景,道:“他今天拜访些故友,应当不喝酒了。”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裴珩总算回来,把故人的信件礼物交给金钰,吩咐人送到沈霑手里。

    天一黑,胥锦有些乏了也没睡,裴珩一个仆从也没带,拽着他,翻身上了厮牵来的两匹马就信步出了门。

    胥锦以为,裴珩赏月要摆个大阵仗,把马车驶到平湖月色的好地带,摆出一桌珍馐,再拖出一张美人靠才行。

    但实际上,真就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