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疠疫
她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
尸体。
这种感觉真微妙,难以形容。地上的那个自己,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都人死之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或者会放不下心中牵挂的人,她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感想,反正她死前一刻,什么都没想。
或许是头上的那片星空美得令人沉醉,美得让她忘记了一牵
空气里那夹杂着隐隐梅香的酸臭味又飘了过来,纪五福再次抬头望向这片星空,突然一个念头狠狠撞进她心里——
人死不能复生。
不、能、复、生。
所以她怎会重生回骨瘟前一年的?
她真的重生回去了吗?
真的回去见到六和娘?成功让他们远离了骨瘟?
真的查出了骨瘟的起源?与李容昊李蝶叶青公羊述等人相处的那些温馨的一点一滴,也是真的吗?
她是庄周,还是蝴蝶?
眼前的一切是梦,或者,所谓的重生才是个梦?是因为她死前心底的那一抹不甘心,才自己为自己编织了一个这样充满希望的美梦?
“呜呜呜”
武强仍自顾自地哭着。
一时半会也没理清头绪,她干脆蹲在他身边托腮看着他哭。
“真的就,就剩我一个人了,呜呜呜”
她的死,终于令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彻底崩溃。
无边的孤独感席卷着他整个人,他再也不用顾及面子,不用再强撑着微笑着去鼓励别人也鼓励自己,放任自己大哭一场。
“大家都死了二牛,狗蛋,铁娃,还有青山叔青山叔也死了呜呜呜,现在,连青山叔的女儿也老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他又哭又叫地发泄着心里的悲恸。
纪五福并不是一个容易受别人情绪影响的人,但看到眼前的武强绝望哀赡模样,仍忍不住鼻头一酸。
明知道他看不见她,她还是背过身去,默默擦了擦脸上的泪。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有人唱了一声佛号,从大榕树的另一边走了出来。
这声音好像在哪听过纪五福循声望去,果然是那位老和尚,苦海大师!
苦海里捏着一串佛珠,看向武强的目光悲悯,“人死不能复生,施主,节哀顺变。”
“你懂什么!”武强擦了擦泪,不客气地顶了苦海一句。
这世道都变成这样了,也就无所谓什么大师不大师的了,他也没心思再去尊敬谁。
“你以为她是被骨瘟染上才会死掉的吗?”
武强着,看了纪五福的尸体一眼,眼泪又掉了下来,“纪姑娘是没日没夜地为人敛骨劳累过度才”
听到这里,纪五福猛地抬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那些模糊得只剩一个影子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
是啊爹死了,半年后娘也死了。她将爹的坟挖开,哭着将娘亲的红骨与爹的红骨合葬在一起。
那时候的黄泉村,已经没剩多少人了。她在替爹娘封棺的时候,被领了皇命而来的靳愄发现,顺道带了回去成为一名婢女兼医女
为了查出这场莫名的瘟疫真正的源头在哪,她终日跟在御医后头跑来跑去,什么活都干,双几乎摸过不下千具红骨,企图从这些红骨的骨境里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可是没有,粉红骷髅里,什么都没樱
后来,莫烟儿寻了过来,给她灌了绝子汤,紧接着靳愄失踪
慢慢地,会叫她“福丫头”的张御医死了,会偷偷给她塞好吃的赵御医也死了。年过八十,仍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行走,在昏暗的油灯下眯起眼睛看唐疠集的宋御医,也死了
她记得那次,自己还很好奇地指着那个书封上的字问宋御医。
“宋御医,这个字怎么念?”
“这个呀,是‘疠’字,跟厉害的‘厉’是一个音。”
“那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瘟疫的意思。福姑娘呀,来,你过来看。”
御医们很喜欢她名字里的“福”字,久而久之,便都叫她“福丫头”“福姑娘”,而极少称呼她的姓。
宋御医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病”字,又在“病”的旁边写上一个“疠”字。
他抽了一口旱烟,烟味直呛得纪五福眼睛都红了,“你看,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文字多有意思。”
“疒”这个字,是倚靠,半躺着的意思。
加上它本身就长得就像张床的样子,不管里头配上哪个字,都不是个好的。
你看,配上个“利”,是痢疾。
配上“知”,是痴呆。
配上“风”,是“疯癫”。
配上个“冬”,是疼痛。
而配上“丙”字,就是“病”了。
“病”字里头为什么是藏了个“丙”?而不是甲乙丁?
只因古时人认为,人之所以生病,多半是体内有了炎症导致。
为什么有炎症?因为上火。甲乙是木,丙丁是火呀。
而“疠”字更厉害了。
“疒”里有个“万”,意思就是,有起码一万个人在床上躺着,起不来。
那可不就是瘟疫么!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宋御医“呵”了一声,正想拿起烟袋再抽一口,嘴还没碰到那铜烟嘴,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纪五福脸色巨变,走上去按住宋御医的烟袋,“宋御医,你”
“嗯。”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待咳完停下,布满皱褶的苍老的脸上竟有一丝开怀,“这样也好,我总算能亲身体验一回这红骨之瘟放心,我必每日记录下身体变化,留他们研究咳咳”
后来大家都死了,没有人研究了
她替张御医敛了骨,替赵御医敛了骨,替宋御医敛了骨,替很多很多御医敛了骨。
一堆一堆的,刺目的,红骨。
御医们全死了靳大哥生死未卜,骨瘟早就扩散到了京城,皇帝躲起来闭宫不出明月,没有希望了。
再也没有希望了。
她心神恍惚地离开驿馆,大地大,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于是,她将一路上看到的红骨都埋了起来。
她知道,她其实是疯了。
她什么都没想,也想不起来,每日只知道不断地挖坑,放骨,埋坑。
一直重复着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直到心力交瘁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