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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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起, 满地黄。

    含烟坐在驴车上,露染白了她的头发, 满脸更带着寒霜。

    原野上有鸡鸣声,更有狗吠, 然掩盖不了凄凉。

    几个穿着皂服的衙役穿行其间,每到一处房舍,便有哭声。那声初时极响, 后却逐渐降低,缠绵着不去,入了人心。城中发了征兵的令,每家须得出一个成年男子。不仅如此, 还得自备军衣、靴子、皮甲和武器。

    这大半月来, 四处哭声和铁匠敲的捶声。

    含烟将帽兜拉起来, 挡住了脸,“长生,能再快些吗?”

    长生甩开了鞭子, “好咧。”

    车行得一刻, 下官道, 走上去庄的坦途。含烟遥遥地看见庄以及庄子后面新起的一大片房舍和工坊,大大地松了口气。

    只要夫人在,总归是有办法的。

    驴车停, 长生收鞭子。

    含烟一刻也不等地跳下车, 冲着庄子里去。

    长生连叫了几声姐姐, 包袱忘记拿了, 也没音儿。

    看门的子道,“这几日找夫人的人太多了,都这般忙忙慌慌的。”

    长生答了一句,“毕竟是兵役大事,上头压下来的,任谁也没办法。”

    “幸好咱们都没十五,算是免了。”一副大幸的某样。

    长生将含烟的包袱拎起来,站到他面前问,“幸?若是十五岁以上,一家一个都不够用了呢?若是十五岁以上男丁,尽皆要去呢?若是全都去了,再要十二以上的呢?”

    子被他几连问,问得面色发白,慌张道,“长生哥,当真?”

    “甚真不真?你没长脑子呢?我是假若,假若!躲是躲不掉的,除非你愿跑进山去,一辈子做山民。否则,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完,长生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尘,自进去了。

    那子呆若木鸡,却有另一个拉了拉他的胳膊,声道,“顾老爷本帮二少爷和长生哥都办了买命钱,结果二少爷非闹着要去。长生哥见二少爷去了,也跟着去。你别那样瞪着我看,他们定要去。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征兵到后面,当真要把全部男人都捆过去,跟着不知什么不认识的将领做炮灰,还不如跟二少爷一道。起码,起码将军是咱们自家人,会顾着咱们的。”

    含烟入前院,杨丫儿守在回廊下,屋中传来许多人声。

    她走过去,轻声问,“夫人在理事?”

    杨丫儿点头,“自县里贴出来告示,要征兵,夫人这边便没停过。商会的事自有顾老爷做主,可许多乡老却希望夫人能出面,保下许多子弟来。”

    她得摇头,“也是为难夫人了。连周大人都被抽回校场去了,她能有甚办法?”

    “夫人这几日睡得可好?离魂症犯过吗?将军那边,可有信来?”含烟问得心翼翼。

    “咱们自己人,你有话直,何必这般作态?”杨丫儿有些嗔怪。

    含烟眼睛便红了一圈,但又强忍了,道,“我知夫人肯定十分忙乱,但有个事又不得不求她。杨丫儿,你家里,你哥哥——”

    杨丫儿懂了,叹口气道,“告示刚下来的时候,城守便叫人挨着乡里到处发。我家按照规定,是得出一个人。我爹还瘸着呢,只好我哥去。可我哥还没成亲,也没生侄儿侄女,愁得我妈无法。”

    “那怎么办?”含烟问。

    杨丫儿看她一眼,“二十两银子,将家底淘空,倒是能凑得出来。可那之后呢?一大家子人,还吃饭不?再一个,这仗要多久呢?如今税又加了,明年年成如何也还不知。我哥最后拍板,既然二少爷都不怕,他也不怕,便跟着二少爷一起去。”

    含烟听了,略有些怅然,“要我家哥哥能这般懂事,倒是好了。”

    “怎地?又求你面前了?”

    “我攒了几两银子,想着娘不容易,便托长庚哥带回家去。不想他们拿着银子,以为我还有钱,便叫我帮忙凑几十两,将哥哥的买身钱出了。我哪儿有钱?又有甚脸面找温老夫人?想来想去,只夫人对我最好。”含烟了,眼角滚下一颗泪,“可我也太无耻了。夫人对我好,我却想仗着这好处再求她帮忙。杨丫儿,你我是不是很坏?”

    杨丫儿见她真伤心,赶紧帮着擦眼泪,将人拉回廊下去了。

    里面传来顾皎轻柔却极有力量的声音。

    “我体谅大家的难处,也知你们的担忧,十分感同身受。毕竟,我家将军乃是前锋,战场上杀进杀出不知多少回;更不知多少次从刀口剑尖下捡回来一条命。大家都是人,人生父母养,岂有不心疼的道理?我二哥死命要去参军,我爹两三日白了许多头发,诸位爷爷伯伯也不是没见。这些我都尽知了,也确能拿出一部分钱。可诸位可知龙口多少户人家?需得多少男儿去?我纵然将家库搬空了,能买得下一百人?一千人?还是二千人?”

    “令,是王爷下的。有谁,敢违抗王爷的令?”

    顾皎问,却无人敢答。

    有一老者叹息,道,“夫人的咱们都懂,确是强人所难了。只那王老二,着实过份了。城守下了告示,城中的衙役不够使,便招本地地主帮忙。那王老二忙不迭地凑上去,愿为王爷出力,便将家下人编队,挨家挨户去搜丁口。买命钱,刚开始的时候是二十两,可现他经手的地方,变成三十两,四十两了。咬着本乡本土的乡亲,吸饱了血,却去讨好那个柴大人。”

    “二爷爷的极是。他站出来,要做个领头的,要认捐。便捐了几十石白米,一车盐,另有几车干肉。柴大人得了那些捐,便挨家挨户去问,人王老爷都捐了,你家要捐多少?”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愤愤道,“皎妹,句托大的话。我论辈该是你堂兄,活了近五十年,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就算当初咱们给王爷献粮,也是青山叔好声好气了,按能力自愿。哪有这般问着上门的?岂是捐?乃是抢了。”

    “出了这个门,少开腔。”一个声音呵斥,“这般乱话,给夫人招麻烦。”

    “三爷爷,人家都上家门来了,咱们还什么都不做吗?”

    “作甚?你要造王爷的反?”

    “外面仗,比这更过份的有的是。只现下轮着咱们龙口了,且听夫人怎么。”

    含烟听得胆战心惊,狠狠为顾皎捏了一把冷汗,更觉自己无耻了。夫人面对的情况比她复杂了多少,又艰难了多少?

    她声问杨丫儿,“日日都这般?”

    杨丫儿点头,“每日上午都要来,有时候顾老爷跟着,有时候顾老爷事忙,便是三爷爷带着来。”

    “怎么办?夫人只一个人——”

    “放心。”杨丫儿指了指屋顶。

    含烟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却见屋脊上大大咧咧地坐了个人。那人头脸俱黑,眼睛闪亮,却有一口大白牙。她待要再些什么,却听得里面又有声音。

    “我暂时有个主意,但也只治标不治本。”顾皎道。

    “夫人且。”

    顾皎大约是动了茶杯,有瓷片碰撞的声音。她道,“我手中有一笔钱,不多,也不够买下整个龙口的命,但能做一点事。这几日,我想了许久,王爷征兵是大事,咱们怕是无力抗衡的。可龙口人几十百来年没过仗,也无人从军,通不知那是怎么回事。只怕,再精干的子上去了也是送死。要么抗兵役,死在衙役手里;要么逃兵役,一辈子不着家;要么懵懂上战场,被人砍杀致死。”

    一阵儿的哀叹。

    “我实在于心不忍,便盘了账,只剩了几千银子。”顾皎带了些许无奈,“附近几个庄子上,收着衙役通知的,家里选个人去我二哥那边挂个号。统计人头数,用那银子做些护身的甲衣,些铁棍钢钎做武器,再准备一些保命的物什——”

    这年头,从军是自带干粮和武器的。自家若是没兵器,没甲胄,等着上了战场,胡乱拿一根木棍,自保都难,何谈杀敌?穷些的人家,能给吃顿饱饭都难,何况铁器?

    顾皎这一撒手,几千的银子,着实大方。

    且,当真能救命。

    “积极面对,多做准备,兴许能多许多人活着回来。”她的声音有些含混,似得伤心了,“家中独子的,若是独子不归,养老算我的;若非独子,不归,我会斟酌给些抚恤的银钱;若是,若是——”

    “夫人!”有个老声提得高起来,“夫人,咱们是去替青州王卖命,为何你是出钱?”

    顾皎似乎调整了情绪,道,“三爷爷,将军乃王爷义子。”

    无人再答。

    “我二哥会领着这些子去校场,周大人亲自训练他们。当此危难之际,人命最重,怎好分为谁仗,替谁出钱?这些银子,用在自家乡亲身上,岂不比给人吃了喝了合算?快收了那些不忿,只当天道循环,过了几百年好日子,今儿要偿还些福份。”她轻声道,“我曾问将军,你十五从军,怕不怕?为何你上了战场,那般悍勇,从不顾忌自己的名声?知道外间人怎么你吗?他们都叫你煞星!将军却笑,他领了万州的几百男儿去青州,身上便担了许多人命。他若怕死,顾惜名声,那么死的便是他的那些兄弟。他带多少人出来,便要带多少人会去,大家齐心协力——”

    顾皎顿了一下,“战场上,认准了将军,将军努力保大家一命;在龙口,有夫人在,夫人即便将那龙江水截断了,也能给他们的妻儿老找口吃的出来。”

    含烟听得热泪盈眶,对杨丫儿道,“我得服我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