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大火
都城, 燕王府。
温佳禾得到一个配套完善的工坊, 连带日日送来的各样新鲜花卉和带着强烈芳香味的柑橘等物。
每日清,将不同的花没入不同的油脂中, 加热,搅拌;再将柑橘等物的果皮中的芳香物质压榨萃取,最终会得到不同气味的精油或者花露水。
玉夫人会提前来查看使用, 确定寄存的物品无碍后,再让她送入内宅交给燕王。
王先生给燕王开的药方既难,也简单。难在王先生日日亲手针灸, 以不同的针尖刺激脑中的病灶处,剥离纠缠在一起的血管和神经;针灸后, 再由温佳禾奉上精油,指导专门的侍女按摩揉捏,以舒缓其精神;物理方法之后便是精神治疗,多是采用谈话的方式。
高复喜清谈,话题广泛, 天马行空,少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思维。王先生便是其中一个,或者谈论宇宙,或万物, 或历史上的三皇五帝, 或天下大势。洋洋洒洒, 起了头便是一两个时辰。然王先生又对高复提出了要求, 可谈不可烦恼。他的病多因烦恼而起, 多思令病症加重,反而不宜。
至于温佳禾,高复对她的长相没甚恶感,偶尔也会一两句。她本以为以高复的地位,对女子多有鄙薄,然他对她的学识却有种奇怪的矛盾感。既承认她的聪慧,却又仿佛忌惮;既会和她畅谈,又偶尔感叹,毕竟只是女子而已。
温佳禾被丫鬟引入内室,一阵阵花香和药香混杂在一起,还有隔壁隐约传来的弹奏之声。
高复的另一个怪癖,他喜好听音乐,但不耐烦看见演奏之人。玉夫人便设了音室在侧间,从后面的通道单独进出,务必使高复只听其声不见其人。
别,此等办法,果然令人心旷神怡。
王允轻轻拧着银针的尾端,道,“昨日睡得可好?”
“不好。”高复道。
“可又有甚烦恼之事?”
“三川道往南走,今年又是大丰收。那姓袁的联合姓朱的,几十万人囤在中原,只等着粮道开,便挥军北上。如何安寝?”
王允一笑,“万州王领了十万人横在中原,再兼王爷送过去的高炮,有何可忧的?”
温佳禾知那高炮。乃是王府后院一处工坊,有许多专管研究枪炮之物的匠人。前两月,一个匠人跑进来,请燕王去工坊看成果。却推出一辆车状物来,那物有一个长长的铁圆筒,在尾部点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射出大炮仗一般的东西,可将百米外的高墙射穿。
有此物守城,城难攻克。
燕王特地带着王先生和温佳禾去瞧,高炮点燃的时候,专门看了王先生的神情。他见先生惊骇之色,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
“忧或者不忧,一个高炮无法解决问题。”高复似有些失落,道,“我倒是希望有人能做出高炮也莫可奈何的武器来,否则这九州着实无趣。我观历史,虽然常有卓越之人,然总可见前人铺垫之痕迹,那卓越便有了折扣。若是有那般横空出世之人,推翻前人陈腐观念,引得九州潮涌,必当一见。”
“这般来,便是王爷。”王允温和道,“这王府中随处可见之物,若翻出去,世人只当王爷是天人了。”
“先生笑了,我自家人知自家事。”高复倒是很不居功,“取巧而已。”
“袁都督一心定在江南温柔乡,青州王更爱策马天下。九州里,在火器一道上有所成就的,唯王爷。”王允见差不多,一根根拔出银针,“这般算来,唯有当日鲁班能比上一比了。”
“我倒觉得先生敢提出开颅之法,若非胆大妄为,便是有高人指点。奈何先生藏私,不肯将那高人出来。”
王允忙道,“王爷笑,实不敢藏私。”
“早知如此——”高复有些含糊,下面的话却没听得见了。
停了片刻,高复又道,“无妨,待我将这天下翻过来,总能找得出几位。”
王先生施针完毕,温佳禾便奉上精油,由侍女进行按摩。她便要走,不想高复却道,“温姐,你跟着王先生畅游九州,家中父母不忧心?要知女子本弱,独身出行,总是令人不甚放心。”
温佳禾便道,“回王爷话。已经出嫁,奈何夫君早亡。女子守寡后,便由得己身。父母虽有许多担忧,但知将我束在家中也不快乐。”
侍女准备好,纤长的双手上了高复的额头,开始按压起来。
“无论何时,总有你这般不太守规矩的女子。”
这评价当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然温佳禾遭逢巨变,已不将闲话放在心上。她只道,“开心或不开心,只有自己知晓。”
还待得再些话,却见玉夫人手执一封厚信来。王先生便要领着温佳禾回避,不想高复却道,“阿玉,直接念就是了。”
玉夫人看一眼王允和温佳禾,开了信。信封用油纸制成,上面盖了一个的凤鸟印章。开,落出一大叠厚纸张,隐约见上面各样粗细不同的墨线。另有一页薄纸张,密密麻麻地写满字。夫人轻声,乃是河西某家人来询问,燕王是否将王府的建筑图散出来,现有一女子得了图纸,要在河西修筑与王府一般的屋舍。有地热,有冰壁,有上下通水和热水,甚至还烧了琉璃出来做窗。又有青州王斩杀京州王的密语传出,乃是先锋军中产出能爆炸的大炮仗之物,烧炸毁了辎重大营——
高复本被精油熏得昏昏欲睡,可在听见那些熟悉的名词后,猛然起身。他一把夺了信纸,展开扩大的图纸,眼珠随着墨线滑动,当看见几个明显不属于这时代的细微标记后,脸上居然显出狂喜之色来。
玉夫人关切道,“王爷,可是有甚不对?”
“对!”高复哈哈大笑起来,“标高,水平,垂直!真是再对也没有了!还有那个大炮仗——”
然高复口中陌生的词汇,室内人都没太听得明白。只他欢喜异常,状若癫狂,连眼睛也冲了许多血色。
笑得一刻钟,他突然收了声,道,“王府图藏在机务部,从未外泄,河西安敢有人私建?至于高炮,更是机密所在,必不会漏失。谁人,居然能按照王府行事?”
玉夫人看一眼信尾,一字一字道,“河西郡守李恒的夫人,顾皎。”
“李恒?”高复皱眉,“可是当年烧死那妖女阮之的儿子?”
“然。”
高复缓缓甩开图纸,坐在软塌上苦思。
“难道,是那阮之留下的图纸?”他自言自语,却又道,“那子故意放出来布疑阵?可不对啊,知我病的,只屋中三五人等,他怎会?”
“阮之虽擅百工,然对建筑住房毫无兴趣,留下的物品多是文字和机构,少有建筑,更不用提武器之流。”高复仿佛陷入了魔障之中,“难道那子不仅有个妖女的娘,还另有奇遇?顾皎,顾皎是谁?”他抬头,看向玉夫人,“阿玉,你且去查一查顾皎,务必将她家上下三代——”
温佳禾有些担忧地看一眼王允,可是那顾皎又在河西做了甚事引人注意?王允冲她微微摇头,令其冷静。
他想,得想办法送一封信出去了。
顾皎的名字辗转传扬去了千里之外,连带着青州王力克京州王的机密。
然,当青州王将改良后的大炮仗带着去中原,要攻万州的城墙,却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巍峨的城楼之上,架起一支支巨大的黑铁管状物,无人知那是甚。
他立在战车上,带着疑惑,却无人能解惑。
马延亮问朱世杰讨了个前锋的活儿,领着数千人,便要攻城。个个士兵都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只要靠近城墙,将那包袱点燃,城楼必破。他野心勃勃,誓要在勤王大战中建立功勋,洗刷被李恒生擒的屈辱。
“王爷,下令吧。”他催促。
青州王有些不好的预感,犹豫不决。
“父王。”朱世杰也叫了一声。
青州王咬牙,抬起手来。
大军立刻擂响战鼓,一列列兵士站出去,往前冲。
马延亮笑了一下,冲青州王拱手,马往前。
几千人冲向厚实的城墙,呼啸声震天。然墙头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在吹,还有那些黑色的铁管缓缓地移动方向,似在瞄准。马延亮已经顾不得太多,毕竟城墙就在眼前,只要靠得再近一些,立刻就能破城。城破,长驱直入都城,还有甚可阻挡攻势?
然白日不做美梦,眼见得能够着城墙,只听得城楼上传来震天的巨响,紧接着大地震颤,仿佛地裂。马延亮□□的马嘶鸣起来,昂立而起。他努力控马,眼角余光里却见火光和尘土冲天而起,无数的人翻到,连带着背上背的黑色大炮仗也跟着爆裂起来。血点如同密雨,一蓬蓬飞落,劈头盖脸。
马延亮伸手摸一把脸,灼热腥臭,触手绵软,全是烂肉。
他张了张口,扭头去看,一片血海。
中原攻城之战,青州王,大败。
“那是甚?”朱志杰面色苍白,声音颤抖。
青州王紧握住战车的边缘栏杆,牙关咬碎。他沉默半晌,“撤。去信河西,问清楚炮仗之事——”
中原炮响,传不到千里之外的河西。
顾皎手头的几样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红薯丰收,砖窑正常运转,工坊也建了起来。
北方三郡和马家为青州王搜罗的战马、皮子和奶制品已经运到河西,连带着红薯一起,往龙口而去。
她一封信去李家,引来了李昊大少爷和李端姐。两人车马煊赫,搬到城中的别宅,是要看顾皎的新式大宅子如何修成。
顾皎早将唐百工弄郡城里来,帮着搞新房子。他将烧砖窑研究得透彻,出了一个操作手册,让下面两个最老成可靠的照着册子操作,一步也不能错。每五日出一窑砖石,用马车运到郡城。顾皎便借着这玩意,将李昊和李端请着去看了已经拆掉的那一大片地,实地考察,又给看了砖石和陶管的样品,甚至搬出了木头做的一个实体模型。
建筑分了三部分,最边上的一栋是给商会的办公楼兼各样货品展示;中间是为如脂修的青楼,将她捧成风流才女,做个活广告招牌也是不错;至于最末的一栋四层高楼,便是后世那般的高档公寓建筑,修成套房的模式,招待贵客或者少爷们,简直完美。
郡守夫人亲自出面推销,李昊又有心结交,大手一挥出了一大笔钱,定了一个所谓的套房。
现地基挖下去四五米,用青砖起了柱基,又用石灰和三合土糊了一个化粪池来。另有各样的陶管安埋在泥土中,管线走得横平竖直,很是惹眼。大约是为了宣传自家建造法的高明,每隔六日,那工地开放一日,请附近的街坊邻里来瞧,搞得全城沸沸扬扬。
“地基完成,地面上的便快了。”顾皎端坐在工地对面的一间茶舍里,身边是李家兄妹,身前是回事的唐百工。她捧着水杯,“红薯已是收了,第二季要种下去。最好能赶在九月前将这一部分完事,才可招待北边来的皮货商人。”
唐百工将各样要点记下来,便要谈红薯运去南边换银钱的事。
钱的事,实在是俗气了。
李昊不耐烦地挥手,“些许事,何必扰你家夫人?自己看着办就成了,否则养你何用?”
唐百工不喜李昊,告了个罪,随意找个借口,便走了。
顾皎见状,有些好笑,“李少爷家财万贯,自是不用管的。”
“有甚不同?你掌了他的身契,他若不好,一顿卖了便可。如此这般,可有做事不尽心的?”李昊冲旁边看书卷的李端道,“端妹,你呢?”
“腌臜之事,不要入我的耳。”
顾皎当真觉得有趣,一个狂浪少爷,一个高傲的姐,居高临下来结交她。就近观察,这些士人当真没了物质的困扰,全都只追求精神,在后世这是理想的状态。可这般理想状态,滋生出来的并非全然是对个人成就的追求,对社会的责任,反而更多的是享乐和迷失。
她便问,“万事不管自然是好的,然野地里随意长的花草,总比不上院子里精心养育的。做人家主人,既要采花,也要施肥育种,否则一片荒野,有甚趣味。”
李昊却道,“夫人自比园丁?自甘劳累?”
“非是园丁,乃是台基筑得越厚,房舍才修得越高。若要九州更富裕繁盛,有趣之事更多,便得天下万民也富庶起来。否则,日日玩耍同样的事情,也容易腻烦。我观李少爷便十分有情趣,然你可知河西之外,有多少有趣之事?”
李端舍了书,略有些较劲地看着她。
顾皎那一本正经教训人的模样,逗得李昊耻笑,生了轻慢之心。他便道,“我竟不知,这天下还有甚有趣之事堪比美|色和权势。譬如那如脂,夫人可是心生惧意?”
着实轻佻了。
然顾皎向来是不惧的,她道,“贪欲如潮,不加管束便要漫了四野,一片黄汤。若要恐惧,人心比美|色更可怖,要惧也是惧郡守,而非如脂。然对郡守而言,有一事比美色更难些。”
李昊手轻轻一拍桌面,“夺九鼎?”
完,他用力看着顾皎,唯恐漏了她的惊恐。
李端皱眉,得太过明白。
然顾皎只开玩笑一般道,“本以为李少爷桀骜,未将人间固有的规矩放在眼中。不料来去,都是成王败寇的旧事,实胆得令人失望。”
李昊被鄙夷,有几分不服。
顾皎又道,“郡守与我,欲令天下人人为士,再无穷人,再无奴婢。”
完,她朗声一笑,起身走人。
李端手按在木桌上,道,“她疯了吧?”
半晌,李昊没接口。
她转头,却见自家脑子被女|色糊烂了的大哥眼中燃起了大火,那火遮天盖地,似能焚尽一切。
自三皇五帝起,诸侯林立。秦皇统一天下,换了旧制,乃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之后皇朝轮替,乃是经常事;然无论皇帝怎么换,却无人敢质疑这天下皇权,这士人分权;不想的庶族女,落魄的前朝皇子,居然敢直接无视黄泉,要换了礼制。当真是,胆大,狂妄得——
想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