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新桃旧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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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安宫, 合欢殿。

    珠帘缓缓地随风荡开,发出轻微的碰撞与震颤,珠玉作响, 清脆无比。

    寒水才回过东吾良卿那边来问话的人, 随即进到内室之中, 见到独自坐在窗前的苏枕流。

    他长发未束,稍显凌乱不羁地垂落下来, 墨色顺着挺秀的脊背向下奔流, 遮盖住了淡烟灰色的薄衣。

    内里的炉火烧得很暖, 暖得有些让人发闷。苏枕流身上只有一件淡烟灰的薄衫, 宽袖博带, 腰上的带子收得不大紧,但依旧能精准地勾勒出腰身的线条。

    他坐在窗边, 窗户开了一点儿,寒意慢慢地浸透过来,看着都觉冷。

    苏枕流却觉得从未如此清醒过。

    一旁的寒水看见,连忙过去将窗子关上了, 伸手触一触他的手,道:“您这是做什么呢?若是宿醉头痛,咱们去外面走走,我来给千岁更衣。”

    苏枕流却摇了摇头, 道:“我不愿意出……”他话语至半,忽地想到了什么,道, “好,拿上我那两个话本,去找晏迟。”

    寒水愣了一下:“啊……?晏千岁那边儿的殿门都不开,万一是还难受着,咱们就……就往上送啊?”

    他倒是瞎操心,苏枕流倒是完全没当回事,起身梳妆更衣,转头就要送上门去。

    果如旁人所料,晏迟缓了头疼,披着一件软绒外袍在榻上看宫务册子,看得虽然专注,但还是很慢。整一晌午没有人来,直到过了午膳的时刻,外头的侍奴报苏枕流过来了。

    百岁从旁磨墨,跟着诧异了一下,跟晏迟道:“这是要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晏迟叹了口气,对这人颇为没有办法,“请他进来吧。”

    今时不同往日,苏枕流见晏迟是要行礼的,但他深知道晏迟的性格,并不拘束这些,也便直接从外屏那边进来了,把厚披风脱在屏后,绕了进来。

    苏枕流坐到软榻另一边,笑着问他:“元君千岁,昨夜如何?”

    晏迟不问,他居然还敢提。那只拿在手中的毛笔立即停顿了一下,撤腕搁置,晏迟抬眸看了对方一眼,板着脸道:“世家清流,怎么把你养得这么……这么肆意妄为。”

    苏枕流向来不在意这些话,他是一个胡作非为惯了的人,此刻环视了一下周围,道:“你们先都下去,我跟晏千岁有话。”

    周围的人悄悄地看了晏迟一眼,见主子没有阻拦,便都下去了,无论是百岁还是寒水,都撤出了内室,由着他们两人话。

    苏枕流吩咐完后,从寒水的手中接过那两本未完的话本手稿,从晏迟的手畔拿起笔杆,问道:“我是真的想听,你就细与我,有什么事情是那么不能出口的么?我写到一半,实在腻了,如今想起你来,才有续写的意头。”

    晏迟愣了一下,从他手底下抽出一本,看到线装的表皮上写着《缠情记》,他开内页,粗略一翻,竟然还有插画,看得人脸红心跳、心慌意乱。

    “你……”晏迟都不知道什么来评价他了,他知道苏枕流荒唐,可却没想到能荒唐到这份上,若是自己严苛,拿着金印金册便能以此罚他行为不端,偏偏这个人神态倒很正常,还过来取经。

    正当晏迟无语凝噎之时,苏枕流反倒觉得很是有趣,故意跟他炫耀了一句:“你看看撰书人。”

    晏迟捏着书页,往下扫一眼,看到红篆丹印之下,写着:兰陵不笑生。

    他顿时觉得指下发烫,把本子放了下来,道:“你写得都是些什么……”

    “古今奇谈。”苏枕流粗略地概括了一句,随后道,“你以为那些野史是什么?哪朝哪代不需要文墨纸张来承载这些风月奇谈,我的书在宫外卖得好,虽禁了一册,可是……”

    晏迟脑海里乱哄哄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书,道:“这个笔名……”

    “效仿前人。”苏枕流笑了一下,然后颇有兴致地道,“比起板着脸我,不如谈谈昨夜的大好风景,岂不动人?”

    晏迟半晌没上话,随后才感叹了一句:“你这人……就算以后再有天大的胡闹,也都能让我接受得了了。”

    苏枕流这回来,就是给这个目前主理后·宫之人露个底,通通气的,他交回协理之权时,就早想着吃喝玩乐了,如今谈了这个,便更是放心。

    “这些宫殿太闷了,如若不自己找些事,余生漫长,要我白在世上来一遭吗?”

    他一边,一边探出了罪恶的手指,轻轻拨掉了晏迟肩头的软绒外袍,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晏迟:“……你还想看什么?”

    苏枕流笑眯眯地看着他:“当然是一代宠君的活.色生.香……”

    话语还没完,就看到元君千岁原本温和无害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透着一股凉嗖嗖的冷意。

    于是这一天,在屏风外头的几个侍奴,都在心惊胆战地听着这两位千岁在里面吵架的声音。

    “等一下你别我,晏迟你……!元君你不腰疼吗?”

    “苏枕流!把手松开,我衣服要被你扯坏了……”

    “……书是无辜的啊,宠君大人……”

    松山鹤影的长屏风外,百岁跟寒水面面相觑,彼此茫然。

    “咱们……进去?”

    寒水推测了一下里面的景象,背后一凉,默默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吧……”

    自从这一日之后,整个合欢殿上下都知道苏千岁从承乾宫出来时发冠散乱一身衣褶的样子,偏偏他还非常高兴,觉得晏迟这人原来也很有趣。

    晏迟真是太容易羞恼了,只要些他跟殷璇的事情,三五句就能把人逗到脸红,比应如许那个死脾气好玩多了……

    苏枕流想到这里时,才发现自己忽地又想起了应如许,他入宫前曾去兰若寺参拜过,也求过签。兰若寺的住持跟他,枕流漱石,可安一生。

    不知道那个混账脾气的应千岁在外头过得可还好,暮鼓钟、远离红尘,听起来像是很好的归处,也不知道地底下的那几位是否已经转世投胎了?

    苏枕流停下思绪,不再继续想下去。他一边将手稿的末尾几笔填上,一边道:“叫个昆曲班子,帮我排一出新戏……”他话语一顿,又道“戏名……就叫,燕归吧。”

    ————

    太初八年,除夕。

    除夕等一应事务,这一回都是晏迟处理安排的,年前他去佛堂询问时,无逍的心意是想要在佛前为徐泽守过这一年,等出了正月,便到晏迟身边拜见。

    年宴烟花散去,又是新桃换旧符,只是物是人非,处处已与往年不同。

    这一次殷璇的身边只有他,也不需要任何的遮掩与隐瞒,可以将一切公布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主理宫务的元君千岁,就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人。

    雾色散去,云开月明。

    宫侍已将郎君们送回,冰层消融,潺潺的宫河蜿蜒而过,水声如玉鸣。

    最后一片绚丽烟花散落,夜空之中,布下了星星点点的光。晏迟披着雪氅,对着星辰凝望了一会儿,忽地听到耳畔的询问。

    “去年元宵,你放的那盏河灯,上面写的是什么?”

    晏迟怔了一下,回头看向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如实答道:“写的是,山川永宁,岁岁平安。”

    殷璇探出手,触摸到了对方的手指,将一个浸润过河水的纸条放进他的手中。

    晏迟一时没反应过来,展开看时,仍是有些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他话语一停,忽地想起殷璇去年可是亲自下了水的,想来,也许是因河灯虽被风吹灭,但上面的许愿纸条却到了他人的身边。

    殷璇其实也觉得很偶然,她原本是更换湿衣时才发现的,皇帝的礼服上繁复异常,上面的双层两排凤凰扣浸水之后,将不知道哪一盏的许愿话语隐蔽地带了上来。

    她后来见到晏迟的字迹,才将之辨认出来,存放至今。

    “看来是上苍在帮你?”殷璇低声笑了一句,“天意如此,要实现卿卿的愿望。”

    晏迟却不这么觉得,他稍稍抬眸,随后望了一眼不远处侯着的宫侍,忽地抬首,很轻很心地亲了她一下,轻声道:“不是天意,是你。”

    是你实现我愿望。

    遇到你之后的岁岁年年,都是你在偏爱我、珍重待我。

    殷璇环住他的腰,把人抱在怀里,低首贴近对方的耳畔:“等年关一过,我便将老先生请进京中,将你已改换的家世门第公诸于世。然后……”

    晏迟望着她时,忽地被吻了一下眼睫,他闭着眼顺着问道,“然后?”

    “然后,你就可以在众人面前唤我妻主,成为大殷开国皇帝的凤君,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

    他的眼眸被温暖的掌心覆盖住了,只能听到殷璇慢慢叙述下去的声音。

    “此后的百年千年,我的名字将与你一同提起,碑铭相志,永伴彼此。”她停顿了一下,忽然又道,“至于焕儿的立储……”

    晏迟无奈地道:“再等她两年?”

    殷璇思考片刻,勉强同意了,正想起别的事情,便被晏迟拉起了手。

    “我觉得,”晏迟回忆起那时见到殷钺的景象,轻声道,“钺儿就留在靖安宫,或许也很好。”

    他迎上殷璇的视线,道:“不敢我的感觉就是对的,但苏枕流,他……即便他嘴上不喜欢,但其实是很喜欢的,也不定?”

    作者有话要:  我怎么写着写着感觉自己快要完结了?

    兰陵不笑生的梗取自于《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叫兰陵笑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