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梦魇
一再追求的婚姻,终于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梦魇。
我不怪她。
她依然很美好。
只是不能爱上我。
再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我们之间的隔阂更深。因为陆家。我只能,这是身为一个帝王的无奈抉择。
直到你的出生,事情才出现转。
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咯咯地笑出了声,明媚似天上的骄阳。让我枯涸的心一下子变得滋润。于是,我赐予了你‘上阳’的封号。
抓周那天,你一把抓住刻经的玉如意,死死抱在怀里,笑得活像一只志得意满的狐狸。于是,那柄被宫里人奉为至宝的异族奇瑰,也不过是成了你的一个玩具。
我宠爱你。比宠爱任何人都宠爱。
我给你所有我能给的一切。
常常一下朝之后,就去看你。那样的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有着清亮的眼睛和单纯的快乐。正是我需要的。
宫里宫外,人人都,皇帝宠极上阳公主。这真是个笑话,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
我高兴看到你时时兴高采烈的样子。
朝臣和宫人取悦我,而我取悦你。因为开心了,你就会诚实地笑出声。真心的,没有任何杂质,很温暖。我找了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一张笑脸,纯洁无瑕,一如当年长安夜的如花绚烂。
看着你蹒跚学步,看着你呀呀而语,在那里得到满足和欣慰。
终于我的筱柔长大了。
那是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凤凰,只有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能将她的接过,从此夫唱妇随,遂她的心愿,和乐美满。
萧逸之真是个不错的人选,看着你那样快乐的样子,我,过个几年,可以考虑让你嫁出去。
我这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不久的后来,竟是自己亲毁掉了这一切!
萧家的那件案子,我心里清楚,即使不是你母亲本人做的,也一定和她有关。
可是,我没有揭露真相。因为你的母亲。
或许,我娶她就是一个错误,却是一个美得让我放不下的错误。
我们的夫妻情分似乎已经很淡了,可还是不忍心看到她失去笑容的脸庞再添苍白,还是想最后再毫无原则地宠她一次。下次,再没有下次了!太医告诉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还有,就是因为政治。萧立这两年确实做得有些太过了!
江山,美人。
让我又爱又痛的两件,因为他们,我一毁掉了自己女儿的幸福!
从此,我再也见不到你娇嗔的笑脸,再也见不到你肆意飞扬的洒脱。这个皇宫又恢复了以前的寒冷。
你还会笑,会堆起笑脸来哄我吃药,可是那个笑容,分明比最苦的药材还要苦涩。
皇帝是什么?
财富,权势,地位我能给你们的只有这些了。可是这些,最终却反过来证明,我除了皇帝,什么都不是。
我的妻子,温和美丽,我想给她尊贵的地位,她却并不爱我,甚至不愿给我一个温润的笑脸。
我的大儿子,生性懦弱,我想给他平静的生活,他却被自己的母亲一推上了权力的巅峰。
我的二儿子,聪明能干,我想给他整个江山,他却不屑一顾,一心向往自由的生活。
我的大女儿,端敬贤淑,我想给她般配的丈夫,她却因为国家,不得不和他分离两地。
最后,就是你,我的女儿,天真烂漫,我想给你最美满的婚姻,你却失去了爱情
我活得太久了,时间已经带走了我的一些精力。可是,还是要坚持亲写下这封信,当作嫁妆送给你。
别的帝王辞世之前,大概都会给臣民留下一份‘罪己诏’,而我的这份诏书,却留给了你。
放是个不错的孩子,我相信,他会用心待你。比我聪明,比我勇敢,比我坚强的筱柔,一定会有最美好的结局!
收起信纸,我已经哽咽得不出话来了。
原来当年,父皇竟然知道萧家案子的隐情。
我沮丧地跌坐在地。
不管是父皇,萧别,亦或是我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犯着同一个错误。那就是,明知道不对,我们却始终坚持,试图用一个错误去修正另一个错误,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错上加错。
八月十八,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半夜开始装扮,皇后清婉亲为我挽起长发,层层叠做高髻峨嵯,将一支御赐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数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明月?徐垂颊边,熠熠明艳。
一切打理停当,对着榻上的两件嫁衣,我却犯了难。
紫苏姑姑一捧出了母后亲绣的那件大红嫁衣,眼中氤氲着雾气缓缓展开,我微笑着点了头,对视着她有好一会儿的无语。
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颤抖着双帮我穿上嫁衣,低了头一个扣子一个扣子扣好,郑重而严肃。在她凸显细纹的眼角,一眼可以看出时光带给人的苍老。想到很多年前,每次我闯了祸惹母后生气,都是紫苏姑姑极力回护,紧紧地搂了我在怀里,我还是个没长大的淘气孩子,那个时候觉得人生好长,长到可以有很多的梦想慢慢实现。还是女孩的时候,曾经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穿上大红的嫁衣,红裙飘飘,风姿妩媚。现在才发现,似乎还没有经过妩媚的花期,一颗心就已经接近了迟暮。
天未亮就向先祖跪恩辞行,在李氏历代先祖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随后入乾元殿向皇上谢恩。
明堂之上,我穿着艳丽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朝着殿中主位恭敬俯首。
大哥迷蒙的眼睛里重见清明,紧紧抓着我的双,稳稳扶我起身。他嘴唇翕动,最终却一句话都没有。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嫂嫂,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一旁的二哥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向他跪拜辞别。礼毕,我起身,徐徐回转,不敢再回望一眼。
紫苏姑姑忙帮我盖上喜帕,一搀扶了出去。
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有风徐徐吹过,带着皇宫里熟悉的淡淡熏香,衣袂翻飞。喜帕被风拂起的瞬间,我微微抬起头,看到天上浮云流动,澄澈蔚蓝,突然有流泪的冲动。
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神武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各色花瓣,漫天飞扬,纷纷如雨。宫人们身着喜服,簇拥旒金六凤大红鸾轿徐步前行,轿后红绡华幔,翠羽宝盖,逶迤如长龙,绵延数里。
当朝太保迎娶上阳公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满城的百姓夹道相送,不得不出动了御林军才维持住秩序。
他们,一个是出身名门的英雄少年,一个是风姿卓绝的金枝玉叶。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或许,是吧。
只是,鸾轿里的新嫁娘怎么想,怎么,谁又会关心?
我掀开盖头,看这刺目的红缎帐舆,真希望这条迎亲路永远没有尽头。
一路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声停住了。
我坐直了身体,微觉诧异,正想问纹箫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鸾轿立即落了地。
随之而来的,是轿外喜娘慌乱的声音:“摄政王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喜轿,还请摄政王止步。”
“走开,本王有要事,务必面见上阳公主。”萧别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带半分情绪,陡然惊破这一路红锦华缎的绮丽繁华。
我只好探起身,一把掀开了轿帘,扯下盖头,蹙了眉向那个人看过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公主一件事。”
“什么事?”冷冷勾起一道笑,我的眼神落在脚下大红的锦道上,只觉得茫茫然一片鲜艳,一直延伸至远处。
“我后悔了。”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
那样轻淡的语气,我却听得热血上涌:“你后悔了,这真是个笑话!你后悔什么了?是后悔一年前的攻城,还是后悔我母后的薨逝?”
“筱柔,不要嫁!”他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黯然,定定看着我的脸。
“如果,我一定要呢?”现在跟我“不要嫁”,我不知道那是以什么样的立场,什么样的身份。
“那我只好得罪了!”
他蓦地一挑眉,微微侧头看了一下身后。我这才注意到,鸾轿的周围乌泱泱地立着一众人马,已是被西北军团团包围了。原来,他是有备而来。
我淡扫一眼他身后的众人,走下轿来,不由得嗤笑出声:“怎么,摄政王带领的这一众将士,沙场驰骋,出生入死,现在只沦落到为了你来抢亲么?”
“还是西北军真的目无法纪,连当朝公主的鸾轿都敢劫持,根本就没将天朝皇室放在眼里?”我收起嗤笑,冷冷直视着他身后的几个副将,声音陡然高亢,一字一句得极慢极重。
萧别一把持内外政务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只要我大哥还在皇位一天,大家就都得顾忌这种表面的威仪。公然藐视皇室,这个罪名还没有谁担当得起。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几个副将纷纷对视一眼,有片刻的震撼,本来还咄咄相逼的神情一时间也缓和了不少,隐隐竟似有一丝退意。
“上阳公主果然好气魄!”萧别哈哈大笑,看我一眼,撇过头去向着身后的将士:“既然公主到了法纪,到皇室,那我倒想问问,先帝后薨逝不过一年,为人子女却在此刻婚嫁,如此有违孝道,公主就不怕上行下效,教坏臣民么?”
“难道堂堂天朝公主,连‘丁忧’都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一落,我立刻怔了一下。
按祖例,父母死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称“丁忧”。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如今,他拿这“丁忧”事,虽是莫须有,却也的确不容反驳了。
耳边远远传来喜乐,鞭炮也渐渐热闹起来。大概是子放迎亲的队伍快要到了。
街道尽头,很快闪过大片的鲜红。为首的一人身着大红锦袍,头戴喜冠,座下的一匹马通体雪白,翩翩而来。一见我们这里的架势,立即愣住了,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
放一挥,制止了身后吹吹打打的乐工:“摄政王若是来讨杯喜酒,只怕来得早了一些!”
萧别又是哈哈一笑,随即敛去,满面深沉:“令尊学富五车,深受世人景仰,前番为妻丁忧请辞,言辞恳切,让人动容。本王今日前来,只是想请教太保阁下,何为‘丁忧’?”
“你”子放明显气愤难当,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他,似是要喷出火来。
周围的将士愕然一片,沿街的百姓议论纷纷,我们这一众人就此僵持,皆是神色莫测。
“上阳公主,你如何?”萧别转过头来看向我。
放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侍从,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双紧紧攥住纹缎的吉服袖口,在那里压出深深的皱褶。
我不爱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爱,尽管他美好得似明亮的灿灿金阳。我以为,只要顺利地嫁过去,就可以一生无忧,安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去管情爱。可是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萧别这样一番辞,我还能硬着头皮继续出嫁么?
抬眼看四周。
吉服,戎装。刺目的红和耀眼的亮。
我微微扬起脸庞,独立于红锦绣缎的中央。此时此地,万千道目光都汇集于我一身。
不去看众人的脸色,不去管子放的神情,我艰难地闭上了眼睛:“不错,父母新丧,为人子女者,按礼须持丧三年,不得婚嫁,更不预吉庆之典。本宫确实是思虑欠妥了”
“如此,还请公主即刻打道回宫!”萧别深深看我一眼,不自然地侧过了头去招呼一众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