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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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重火化的时候宋一媛在场。师母不忍心看, 在外面等。里面只有宋一媛和禹毅。

    人被推进去,变成一盒骨灰出来。师母抱着黑色的罐子, 眼泪已经流尽了。

    他们把他平静地放进墓地。

    杜重的名字, 曾经出现在书本上, 出现在讲座上, 出现在选课单上, 甚至出现在新闻联播上。这是宋一媛头一次看见,他的名字出现在墓碑上。冰冷的大理石碑, 的黑白照,肃重的隶书——先夫杜公杜重墓。

    墓志铭云:“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这句墓志铭, 是杜重生前无数次交代的。

    他终于用上了。

    宋一媛给师母抹眼泪, 轻声:“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师母, 不哭了。”

    师母点点头, “他看得那么开, 倒显得我气了。”赌气似的,“也不过两三年, 我就睡他旁边了。”

    死亡所带来的痛,从来都不是一朝痛尽的。甚至有时候,在最初,我们感不到痛。它会反复在日常生活里出现, 成为不轻易谈及的噩梦。

    一切尘埃落定,宋一媛、禹毅回家。

    禹毅很担心宋一媛的状态, 但宋一媛表现得一切正常,下午还照常上了英语课,晚上也背了单词。

    但越是这样,禹毅越担心。

    两个人正要洗漱睡觉,宋妈妈电话来,也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杜重去世和宋一媛一直帮着料理后事的事,电话一接通,宋妈妈就很生气地:“又不是你家死了爹妈,你跑去忙前忙后像个什么事?”

    “那是我老师。”

    “也就一个大学老师而已,你都大学毕业多少年了?他一没给你找工作,也没给你生活费,还害得你连保研都保不了,你这样热心肠干嘛?!没见你对我们这么上心!”

    “妈!”宋一媛心里宛如针扎,“一码事是一码事!老师没有后人,就只有我们这群学生,我自愿去做这些事情,表达自己的心意,没影响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去做?”

    “你倒是对一个外人上心,自己亲生父母扔在一边不管!你这孩子性格怎么这么怪!”

    宋一媛一下子挂了电话。

    宋一媛和宋妈妈最开始的矛盾,就是宋一媛高中的时候,花了一部分时间精力给语文老师汇总了高中三年常考课内外古诗词。因为那个时候宋一媛字还不熟练,所以花在电脑上的时间就多了不少。宋妈妈知道后,前所未有的生气,她傻,她不花时间在自己的学习上,给别人做闲事。

    宋一媛不懂,她只会读书的人是宋妈妈,她多管闲事的人也是宋妈妈。大人到底要她学会什么技能?又要她怎样读书?

    宋一媛长大后,了解了一部分宋妈妈的过去,又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年轻时候的宋爸爸不争气,过世的奶奶曾经让她受尽了委屈,外婆生了九个孩子,对所有女儿都非常漠视。宋妈妈孤立无援,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如果她不自私一点,就没有宋一媛时候的衣食无忧。

    她能理解,并且心疼;但十几年的教育与逐渐形成的个人价值观让她不能同样对待别人。

    她没有资格指责她的母亲,但也无法接受自己如此。但宋妈妈却一直在用这种处事态度逼迫宋一媛。

    宋妈妈一生的心血都花在宋一媛身上,爱她的时候爱如心肝,恨她的时候恨如怪物。

    宋一媛真的好累了。

    这天晚上宋一媛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禹毅见她睡了,悄悄起来,关上卧室门,去另一间房电话。

    “您好,我是禹毅。”

    宋妈妈突然接到禹毅的电话,有些奇怪。

    “这些话,宋一媛一辈子舍不得对您。”禹毅顿了顿,面色冷漠,眉头紧锁,“但我很想对您。”

    “什么话?”宋妈妈眉头皱起来。

    “能问一下爸爸在旁边吗?”

    “在。”

    “那能让他一起听吗?”

    宋妈妈开了外放,“你要什么?”

    “作为父母,你们残忍无情,自私又狭隘。”禹毅抿唇,“宋一媛这一个人,不是人,是你们的猫狗,开心了就夸,生气了就骂,做的事情不合你们意了就她不孝顺。好像你们养了她就是天大的恩情,好像她必须爱你们,不爱就是冷血动物似的。她爱不爱你们,不取决于你们是不是她父母,而取决于你们值不值得爱。而你们,总觉得给了她生存物质就是给了一切,一点儿也不关心她精神上的东西,不交流,只断定;不沟通,只命令,更是觉得她的敏感多思的精神世界是无病呻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从不认同她,也不以她为骄傲。夸一下她很难吗?”顿了顿又,“抛开你们父母的身份,你们只是两个失败的中年人,一个毫无主见唯唯诺诺囿于婚姻生活,一个霸道强势自私无知眼界狭。妈妈,我想问一下您,为什么杨歆死了您能毫不自私、善良残忍地认为这是宋一媛的错,一定要给她绑枷锁呢?为什么杜老师去世了您又大动肝火认为宋一媛多管闲事呢?这两件事您的态度,为什么是矛盾的?”

    “我都是为了她好!”宋妈妈不敢置信,又怒火中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这种话!”

    “对不起,我这样的话极其无礼。”禹毅,“我明天会登门道歉,但我一定要完。”

    “让她一辈子背着杀人的罪恶感生活是为她好吗?阻止她去帮助自己敬爱的恩师是为她好吗?您自己自私自利得到今天这一切好像还过得去的生活,没人指责您,而且好像还有许多人赞同,所以您就觉得自己伟大正确了不起吗?所以宋一媛不这样就是傻迟早会吃亏吗?还是您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正确,恐惧着有一天宋一媛站在正义的一方指责您并且完全脱离您的掌控,您因此会失去最大头的支持,所以总是控制她,不让她自由吗?愚昧而沾沾自喜,无知而理直气壮,作为一个被生活败的人,您有什么资格去指导宋一媛的人生呢?”

    “爸爸,更令人心寒的人是您。您是她父亲,又不是她父亲。当她需要某种来自父亲的力量时,您从来没有给过她。不仅不给,还以沉默的方式,削减她身上的力量。宋一媛能健康积极的成长成这个样子,是读书救了她,也是幸运之神眷顾她。她不仅不怨恨你们,还比其他人更爱自己的父母。但你们不值得她爱。”

    宋妈妈气得不出话来,正要什么,一直沉默的宋爸爸红着眼眶吼道:“好了!”

    禹毅:“对你们的这番话很极端,但唯有极端,才能产生震撼。我这样做,真的很不好,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你们是她心里最大的结,她解不开,你们不会主动解,我只能横插一刀。明天我上门道歉,爸妈,晚安。”

    “别给我过来!你们好好好,我就当没这个女儿!”

    电话被挂了。

    禹毅站在窗前,嘴唇紧抿。

    第二天,禹毅有些忧虑地看着早起背单词的宋一媛。宋一媛淡淡笑:“很担心我吗?”

    禹毅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深。

    宋一媛轻轻抱他:“我真的没事。”顿了顿,“我是很难过,这种难过无法对人讲。但我能控制它不影响生活。杜老师对我的期望,杜老师对我的影响,都使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使我无法懦弱地沉湎于他的死,而忘了活。我要做令他骄傲的学生,我的人生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了,而成为能让他骄傲的学生是多么难且长的路,我不能任性地只是哭,我要多做一点,多努力一点,我要照顾师母,我要好好爱你,我也要更是我自己。”

    禹毅控制不了地亲亲她:“你好棒。”

    “最棒的是你。”宋一媛,“当我在病房里只会哭的时候你更知道怎样解决现实的事,是你让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什么叫担当。”

    很想她永远是天真善良、多愁善感的宋一媛,也很骄傲她是这个坚强勇敢、努力强大的宋一媛。

    两个人在门口分别,宋一媛:“好好工作,等你回来。”

    “嗯。”

    两个人照例出门吻。

    禹毅驱车出门,不往公司,向宋一媛父母家里驶去。

    宋妈妈不开门,禹毅就在外面等。等了一天,院子里大大的邻居都议论纷纷。

    一向在意邻居议论的宋妈妈这次像没看到似的。

    到了禹毅下班的时候,禹毅对里面的人:“妈,我先回家了,媛媛不知道我来了你们这里。明天我再过来。”

    宋妈妈把折好的豆角抖了抖,开水龙头清洗。

    第二天,禹毅再次来到大院。等了一中午,没有人开门。对面的人反而和禹毅了话,问:“你是来干什么的?”

    禹毅不回答,面色冷淡。

    一个大院的人,你串我家,我串你家,眼睛都似有似无地朝禹毅身上瞟。

    一天无果。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到第七天,宋爸爸开了门。

    禹毅:“对不起,了那么多过分的话。”

    宋爸爸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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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这一章是僵在床上完成的,实在没精力再更一章了,好像腰痛比我想的严重一些,还有点感冒。请我的读者引以为戒,不要在街上随便咳嗽。爱你们,缺的那章一定在这个星期内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