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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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来的妻子”将将醒来,按着额头,一时还没想起这是哪儿。

    忆起零星的片段,她一下将头蒙在枕头里,又一点点挪出眼角,去瞧邻床——昏暗里也能看出被单铺得十分平整。

    李琊心沉了些,抬手敲毛玻璃,“叶钊?”

    只有叩响玻璃的轻微回音,她匆匆下床,前去推开浴室的门。

    没有人,房间里没有人,除了她。

    李琊一口气提上来,捞起手机就要电话,恰好看见床头柜上的三明治与牛奶,还有一张便签。

    是叶钊的字迹,写着“多加了一晚,等我。”

    他一贯的不作任何解释令她恼怒,当即哼道:“白痴才等你!”

    他像是预料到她的反应,后面还写着“不等的话记得拿回押金。”

    李琊丢了纸条,迅速套上高领针织衫及牛仔裤,大步朝门走去。开门时,却又返回拿上吃食。

    她真是饥肠辘辘,电梯下到一层,就将三明治啃掉一半。

    蛋黄酱在口腔里融化,他的妥帖也渗进她心底。不过还是未解气,她暗暗骂,“不睡还非要订标间,有病!”

    刚好有人上电梯,狐疑地看她一眼,她别过脸故作淡然,却咬紧了牛奶盒的吸管。

    李琊很疲倦,浑身上下皆酸痛,但却记得一宿厮磨里的每一处细节。叶钊起初的凶狠,后来的温柔,还有结束后的耐心——为她收拾好,哄她入眠。

    要最印象最深的那一刻,是她被抵在盥洗池前趴着,被攥紧发根正对镜面,令她不得不面对在无尽欲望里沉沦的自己。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多方法,总是可以命中她要害。她最后的耻感剥落,体无完肤,挣扎着骂“变态”。他却咬着她耳朵,以蛊惑人心的低沉的声音:“叔叔教你,这叫情趣。”蓦地抵入、贯穿、动作。

    李琊还能感觉到般,不自然地弓起肩背,好在身后的电梯门合上了,无人瞧见。

    人的欲望是无底洞,李铃兰过去常叹这句话,李琊今时今日才懂得,除了钱财名利,还有情爱的欲望。

    李琊看着李铃兰与男人们周旋,看着茶楼的女郎们受苦,自对爱情极度排斥。她开窍得晚,对情书告白向来嗤之以鼻,拒绝那些不顾谣言也前赴后继的男孩们毫无感觉,直到遇见“骗子”。

    叶钊轻而易举骗走她的心,她以为不过是到了年纪对男人的好感,只是为着他的皮囊,却不想他在她的心底扎根、参天、成林。

    在姑的培养下,她自懂得权衡利弊,不出张爱玲的经典名句——“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她固执地认为他值得。

    他是那一缕晦暗的光,穿过她荒芜的少女时代,来得晚没关系,难追寻亦没关系。

    何况,如今她确定他对她是有感情的,虽然一时还难以分清,是对绕着他转的女孩的眷恋,还是真切的爱意。

    来好笑,她还年轻,却觉得这辈子的无底洞,只能由他来填了。

    李琊找前台招待退了房,装模作样给“二百五”发去短信:“费太少,下次不接这活儿了。”

    轻车熟路穿过街巷来到虹膜,还是没有收到回讯,大概他确有要事,她不再多想。

    *

    手机嗡嗡响起的时候,叶钊同王宇舒正在话,不便查看。

    由“女朋友”开话匣,王宇舒问了些近况,叶钊省略令人忧心的部分,父亲去世这件事也简短陈述为“重病”。

    王宇舒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大腿,“时候差不多了,上我那儿吃顿便饭?”

    叶钊笑:“您还是疼我。

    ”

    “嘁,当自个儿是块宝了,谁爱疼疼,老头儿我不稀罕。”王宇舒故作不悦,牵起孙女起身便走。

    女孩玩倦了,吵嚷着要爷爷抱。叶钊将她抱起来,点点她鼻尖,“伯伯抱行不行?”

    女孩嘟了嘟嘴,眼珠一转,:“伯伯,给我讲故事。”

    叶钊瞧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很招人喜爱,便:“想听什么?”

    “金不换的故事。”

    王宇舒负手走在一旁,悠然道:“妞妞儿会挑人,你叶伯伯可是讲故事的好手。”

    叶钊浅浅一笑,缓缓开口,“很久很久以前……”

    晌午阳光洒落,亭台楼阁伫立,池水无波,红枫染尽,古老的颐和园等待着数不清的故事,静默不语。

    *

    回到老式公寓,王宇舒的太太热情迎客,叶钊一声“师娘”令她乐不可支,拉着人嘘寒问暖。

    末了,太太嗔怪道:“这老头儿,也不提早,要是知道你来,那条白鲢我就买了。”

    太太是南京人,不似当地女人那般爽朗,起人来语调亦是温软的。

    王宇舒多年与学术交道,可少有文气,当即扬眉:“嗬!这老太太还怪上我了。”

    来老有老来的情意,听着他们互相“埋怨”,叶钊忽然想起了以前,他还有“家”的时候。

    或许与地方文化有关,在叶钊的认知里,好男人必须有一手好厨艺。他父亲就有一手好厨艺,他也将“叶氏”做法传承了下来。有一回,家里的阿姨临时告假,母亲领他去买菜,讨价还价毫不含糊,却在询问盐价时惹了笑话。母亲不懂哪里好笑,十来岁的他:“孩儿都知道一袋盐多少钱”。

    喜好烹饪的男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一穷二白的男人,养尊处优的女人,在话本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现实里是不顾反对执意结婚的一对。然而诗文早告知结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父亲负债,母亲离家,他没了家。

    *

    饭席间,太太为照顾孙女很少动筷,叶钊:“我来吧,您吃。”

    太太自然不肯让他代劳,“你没经验,妞儿吃饭得哄着,不过今儿倒是乖巧,看着你来了就不闹腾。”

    叶钊逗趣道:“叶伯伯不仅会讲故事,还好会笼络人心。”

    太太笑笑,“可不是,次次见到的女孩儿都不同……起来,那萋萋是处得最久的吧。”

    王宇舒清咳一声,“陈年旧事就不要提了,人现在有女朋友。”

    太太惊讶地:“哦哟,还没成家?”

    叶钊晓得师娘当她自己人才毫无顾忌,笑着摇头,“顾不上。”

    王宇舒:“现在的孩子提倡晚婚,我们家的还不是一样,去了美利坚才给我找来儿媳。”

    提及儿女,太太叹了口气,“当时天天和你们骑什么摩托,那么好玩儿,结果找来女博士,净往外面跑,孩子就丢给我们。还什么读博士后,要去美国定居,气死人。”

    王宇舒:“赶巧儿,电话让他回来,你们哥俩儿好好聚聚。”

    叶钊应了下来,同他们闲话家常。

    过了会儿,王宇舒:“要再版了吧?”

    “对。”叶钊微愣,难怪见面时并不惊讶,看来早就得到了消息。

    “作序的事儿……”

    叶钊出言断,“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王宇舒点点头,“前段时间跟他们聚会,我才知道要再版,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我

    。要是我不提,准备等到出版再来送我书?”

    “只是事,不想劳您操心。”

    “胡!现在这年头,没有噱头,写得再好都无人问津。”

    “您这噱头够足。”

    王宇舒没想到三言两语将自己绕进去了,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有新写的待会儿拿来看看。”

    叶钊喉咙发紧,笑笑:“想法有,还在构思。”

    王宇舒叹气道:“你啊,丢了笔杆子还是你吗。”

    叶钊没法儿告诉“恩师”,在过去的环境里,他好像失去了创造力,来来回回只得捡过去的残片。不过,“有想法”确是不假,那是他在写回信时,发觉笔下的字句忽地鲜活了。定然不是钢笔化形代他思考,是收信人赋予他的能力。那些信合起来长达百页,他不愿寄出去,亦舍不得丢弃,最后封存起来伪装成“写作资料”。

    *

    这顿饭约吃到莫两点才收席,叶钊原想洗碗,太太“哪有客人做事的道理”,将他发去客厅。

    公寓按太太本家的风格装潢,颇具民国时期的洋派风情。铺着编钩蕾丝的立式钢琴,橱柜里放置的骨瓷碟盘,墙上挂的几幅名家字画,窗边的琴箱书桌,处处讲究。

    叶钊的父母对艺术没什么概念,凡事求贵,愈昂贵的愈是好的,因而家里也有过一幅真迹——张大千的葡萄。

    叶钊端详了一会儿墙上那幅齐白石的石榴,听见女孩问:“伯伯,你在看什么?”

    他垂眸去看,她仰着头,眼里净是纯真无邪。

    他在看什么呢?那个曾经以为会有这样的家的自己。

    女孩扯了扯他的裤腿,“不好看,我们看动画片吧!”

    “好。”叶钊抱着她落座,在她指挥下开电视机,调到少儿频道。

    茶几上散落着彩笔、绘本,还有《格林童话》。

    电视里正播放迪士尼的动画电影《睡美人》,画质很有些年代了,女孩依旧看得入迷。

    喜爱的童话的孩,若顺遂成大,多少都是天真的。

    叶钊时候玩弹珠、恐龙模型、红白游戏机,看连环画、武片,听的也是父亲喜欢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奉“男儿豪情”为真理,认为童话都是给女孩看的。

    起来他恐怕是个坏孩子,学告诉女孩“没有圣诞老人,礼物是爸爸妈妈塞到袜子里的”,中学又对女孩讲“海螺里不存在海浪,那是你耳朵毛细血管涌动的声音”。再后来,他的女朋友几乎随季节更迭,更是懒得做任何罗曼蒂克的事。

    女朋友抱怨不停,太太的那位“萋萋”甚至负气:“我看你只有写作的时候才懂什么是浪漫!”还是用莫斯科口音的俄语讲的,因他偏好彼得堡口音。

    想到这儿,叶钊忽地轻笑一声,他的妹妹崽大约不会讲这些,她那样的人,只怕比他更会破坏别人的幻想,不可能喜欢童话。

    女孩听见笑声,疑惑道:“伯伯,你不喜欢吗?”

    叶钊毕竟是合格的成年人了,当然不能“童话都是骗人的”,笑着问:“你喜欢吗?”

    女好重重点头,“我最喜欢《睡美人》!”

    “为什么?”

    “王子最后吻醒了公主,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王子只是吻醒了公主就得到幸福,不觉得他太容易了吗?”叶钊完便觉得好笑,同孩较真干什么。

    “不是!”女孩急切地,“王子好厉害的!只有他让公主醒过来,只有他做到了。”

    叶钊怔然,都童言出真理,确实

    如此。

    年复一年,他只能写出庸俗短篇,在困顿里消沉,直到有人吻醒他平生的渴求与欲念,甚至理想。

    原来啊,不相信童话的人,早已在童话里陷落。

    电影播到尾声,山茶王子吻醒睡美人,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