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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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全然出乎李琊预料, 她先是“啊?”了一声, 瞌睡方醒一般, 重重点头, “噢, 泼水?”

    “噢?”叶钊轻轻一笑,很有些冷然。

    “告诉你又怎么,好把人揍一顿?还好你昨天没去。”

    “……最后怎么处理的?”

    李琊以吞咽掩饰不自然地神态, 三明治的末屑撒在了手边,“处理什么?不管最好, 又不是我一个人遇到过。”

    叶钊十指收拢又松开,他:“你答应我的,有什么都要讲出来。”

    见她不语, 他压低嗓音念了一声“山茶。”

    他念这个词的时候,舌头卷起,微抵上颚,尾音轻轻,总像是念什么短促的神秘的咒语。

    眼下这咒语却失效,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再吧。待会儿还要去录音棚。”

    *

    深夜, 李琊从录音棚回来, 第一句话就是:“饿了。”

    叶钊为她煮了碗蛋炒面,拣了两支玻璃杯,摆上一瓶混合式金酒。

    李琊饥肠辘辘,吃得不甚斯文, 囫囵地喝了口汤底,出声:“从哪儿开始?……我们最近有点问题,我是波落落卡,每个人都不对劲儿。录了一晚上,大半时间都在吵架,还是头一次。”

    叶钊“嗯”了一声以示回应,“慢慢吃,慢慢。”

    “春节他们都要回去,就借前一定要搞定新专辑的录音……可能是我的原因,我最近有点儿不在状态。我很开心,但是……”

    “你不开心。”

    “叶钊,我有点儿累了,春节一定要好好躺几天。”

    “不想回去吗?”

    “你不用想什么方法了,好不容易过上正常的生活,不是你之前不正常……总之不要再卷进这些事情了。”

    叶钊微微皱眉,吸了一口烟才:“你知道了?”

    李琊哑然一笑,“猜都猜得出。赵弘武有个儿子,杀赵弘武的人如果没有别人帮助,是不可能有这么大能耐的。怪不得唐季飞不肯让我回去,他现在都是用的假名,乐队只要去北方以外的城市,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别看他过得潇洒,其实就只能躲着。和兴干的那些事情,我以为怎么也算不到我头上……我现在是什么?生我的人是毒犯是妓-女,养我的人更是……”

    “山茶,你是你。”

    “道理谁不明白?我很想不在意,就那些谣言,从我就被别人讨厌,现在也一样。全部都不想在乎,但始终是没办法不在乎的,顶多选择不去听不去看。你看季超、顾襄,甚至庞仔,他们一看就是清楚自己很特别的人,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特别,最后发现我他妈就是异类。但没有这些,我或许不会玩摇滚,所以要重新选择一次,我会很犹豫。想抛弃过去的,也想拥有现在的,我很贪心、很矛盾,可能……除了你,我真的只有你了。”

    李琊顿了顿,尤其郑重地:“所以请你不要参与这些危险的事,如果你有什么,我没办法承受的。”

    沉默良久,叶钊应了“好”,张开双臂,“抱一个。”

    或许讲“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这类的话显得过于幼稚,讲“人在爱情里首先学会的是孤独”更是刻奇(kitsch),情爱不够宏大,风花雪月不够深刻,可倘若为“渺而肤浅”着迷,那么你定然懂得爱情是无解题。男男女女在其中扮演连体婴,也在扮演的过程里重复着分体手术。

    现在观察到的这对新生的连体婴没有好运住进无菌温室,他们面对的情况复杂些许,远超出谁丢垃圾谁洗碗的琐碎日常、

    以为对方懂得却发现根本没有人可以彻底懂得的幻灭、热情消退后的厌倦。

    李琊不是习惯逃避的人,她满不在乎、横冲直撞,要与自己,与过去,与充满未知的以后的较劲。她潇潇洒洒,又最是拧巴。这样的人若定主意摘月亮,谁也拦不下。不能怪罪她,也不能怪罪她的生活,能指责谁?她找不到出口,情绪垃圾越累越高,已很难在塔尖保持平衡,似乎摸不到月亮就要跌落了。

    叶钊——他们世界里的天才、不需要英雄主义叙事的英雄,早准备好千百万项解题方式,在这瞬间,他将化身尼罗河,轻柔地接住坠落的灵魂上同他分得很开的另一半连体婴。

    不需要她再做冷眼姿态,不需要她一往无前,他倒映月亮给她。

    *

    除夕夜,叶钊邀请唐季飞过来吃饭,李琊对他们迅速发展出的“友情”很难理解,可也乐见其成。

    饭桌上摆了五副碗筷,李琊瞧见了:“找得到吗?”

    唐季飞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心意要到。”

    李琊敷衍地点头,不等其他二人坐下,自顾自落座,拾起筷子夹子。想起若李铃兰在,定然会“没规矩”,她忽又一顿,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筷子。

    吃完饭后,他们留了那两副碗筷在桌上,一齐去客厅扑克。

    电视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很是热闹,似乎这个家也热闹起来。倒计时数到尾,一声声“新年快乐”响起。

    李琊甩出炸弹牌组,“新年快乐!给钱给钱!”

    &nbsp网址:男人们相视而笑,正要拿钱给她,却见她笑眯眯地挥手,“算啦,当我给你们的红包。”

    唐季飞从裤兜里摸出一封红包,拍到她手掌里,“哥哥祝你开开心心,万事顺意。”

    李琊握住红包,停顿一瞬,粲然地笑道:“谢谢。”

    唐季飞轻拍沙发坐垫,起身:“我回去了。”

    叶钊跟着站起来准备送客人,李琊拉住他的胳膊,摊开手心,“你呢,不表示表示?”

    叶钊点了点她的额头,“去洗碗,待会儿给你。”

    李琊皱了皱鼻子,朝唐季飞作了“再见”,朝厨房走去。

    男人们终于得到单独话的机会,叶钊将人送至门口,低声:“初五我回去一趟。”

    唐季飞沉默半晌,:“用不着太急,夜路走多了不怕他不闯鬼。”

    “山茶等不了,她听赵弘武有个儿子差点崩溃,不再提回去的事情。你看她快乐得不了,其实担惊受怕得很。蒋柯的事我还没告诉她,不知道是傅川还是谁给她人已经死了,你最好盯着这些人,别让他们查到。”

    “行。”

    叶钊关了门,立刻敛下严肃的表情,换上轻佻的笑来到厨房。

    盥洗池里还堆着许多餐具,李琊听见脚步声,回头:“你做饭能不能别用这么多锅啊碗的,好难洗。”

    叶钊走近了,捏她的脸颊,“我帮你。”

    李琊欢欢喜喜摘掉塑胶手套,摸出烟来点燃。锁骨下方的土星左右轻晃,她吸了一口烟,:“这几天要怎么过?”

    叶钊一边洗碗一边:“不是要好好休息?在家里过。”

    “腻得慌!”

    “初五我要去重庆,原来公司的部门经理儿子结婚。”

    “真的?”李琊量他片刻,见不似谎,又问,“去几天?”

    “两天。”

    *

    叶钊所的当然是借口。“赵弘武的儿子”——江旭,就像定时-

    炸弹,更是他心里的定时-炸弹。此前过得不太如意,他也从未想过害人,去设计一个人、给人下圈套,但他现在必须这么做了。他知道她不要他蹚浑水,知道她要他干干净净,可他更希望能够给她一点儿庇护,不仅是保证她的安全,更是斩断她与一切“荒唐事”的联系。

    现在江旭困于重庆,没能耐追来北京,但难保以后不会。毕竟遭遇绑架、丧父,这般恨意都不是三五年就能消解的,加之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不难理解唐季飞为什么后怕到连临近城市都不愿去。

    叶钊在秦山那一通电话后思考了许多,非法的事情没有渠道去做,合法的事情可以充当鱼饵的,思来想去也只有“钱”。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语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是不知道这鬼需要什么磨。

    叶钊托秦山找到一位姓安的投资顾问——他为大集团的老板做投资理财,是当地工商联的熟面孔,履历漂亮,左右逢源,唯一的缺点是贪财,恰好也是优点,让人有可乘之机。

    安顾问拿钱办事,通过工商联领导“无意”接触到一家规模商会,再“不经意”接触到商会会长。可这江旭也精明,酒桌上滔滔不绝,一会儿互联网有前景,一会儿又艺术市场还有机会。

    安顾问摸不准他偏好,聊起国际经济形势。江旭乐呵呵地:“你就是不是有人想找我……”安顾问心下一惊,又听他接着:“我别的没有,花钱的眼光倒很准,让你们老板直接来和我谈。”

    *

    几天后,唐季飞去利物浦参加婚礼,叶钊也回重庆参加“婚礼”。

    叶钊走出机场闸口,还在适应周围的方言词汇,就听见一声呼喊,“大钊!”

    秦山大步走来,笑着:“唷,时髦啊。”

    叶钊瞧了眼自己这身穿着,高领毛衣外搭设计式西服外套,牛仔裤管口扎在及脚踝的深棕牛皮靴里,确是青年们时兴的扮。他笑笑,“山茶搭配的。”

    “这恋爱谈得好,直接年轻十岁。”

    一路趣着坐进银色别克,秦山启动车,进入正题道:“我还是觉得这么做太冒险了。”

    叶钊不答,只:“走一步看一步。”

    秦山叹气,“你啊,劳碌命。”

    叶钊顿了顿:“老秦,谢谢。”

    秦山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别这些。”

    叶钊与李琊约定两天,时间并不宽裕,中午见了安顾问,下午去南山扫墓,晚上就要参加饭局。

    和兴大酒楼变作万江大饭店,过去家和万事兴,现在却都依仗江旭——约莫是这意思。叶钊看了亮红的灯牌,不知该发笑还是该叹息。

    他也换了一身行头,挺括的靛蓝色西服,搭配红条纹宽领带,皮鞋擦得锃亮,戴劳力士腕表,拎LV长款男士皮包,乡镇企业家形象学得惟妙惟肖。

    叶钊与安顾问在包厢里坐了一刻钟,侍者推开门。

    来人朗声道:“路上耽误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