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鲜美的沼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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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谁都没有话,双手却始终紧握。眼看着就要抵达目的地,裴晏禹松开也挣开了韩笠的手。

    他将自己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时,发现上面有许多汗,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韩笠的。

    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把车费报给他们。

    裴晏禹手忙脚乱地翻口袋,却听韩笠:“我来付。”他听罢一愣,转头时,司机已经开了车内的灯。

    不知是否是错觉,裴晏禹看到韩笠的脸颊上似乎泛着淡淡的红,额发上仿佛也有晶莹的水迹。

    见状,他下意识地又抿起嘴唇,上面好像还留有其实早已被他们吃掉的唇膏的蜂蜜香味。

    下了车,裴晏禹惊喜地发现雨已经停了。地面依旧湿润,可微风徐徐,纵然空气里依然留存着潮湿的气味,但闻着十分清新。

    “哎呀!”裴晏禹在计程车开走以后,突然叫了一声,“你的伞!”

    韩笠转头去看已经开远的计程车,无奈地笑了笑,:“算了。”

    夜有些凉,月还藏在云里。裴晏禹的身体因为那个吻而感受不到寒意,在彼此短暂的沉默以后,主动地:“我们先去吃晚饭吧。”

    韩笠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上前来拨开裴晏禹的额发。他先是拨乱了,继而又用指尖轻轻地扫理清楚,像是精心地装扮一件玩具。

    裴晏禹不甚自在地微微低着头,可当韩笠的指尖触碰他的额头,哪怕只是头发被撩动,也令他感知到一丝难得的亲密感。他发现自己其实控制不了进程和态势,但不知为何,却更心安了。

    书上,爱是热,被爱是光。韩笠将手拿开,莫名地以为明月的光落到了裴晏禹的身上。

    沿着古老的街道一路走,渐渐地可以在错落的灯火之中听到人话的声音。

    这声音是细微的,似是夜里悄悄的喃语,时而又有双脚奔过石板路时啪嗒啪嗒的声响,寻声望去,便能见到有孩儿急急忙忙地从街头跑到巷尾,躲一场莫须有的迷藏。

    从街道两旁随处可见的商铺便可见白日的热闹,但此时大多数商铺已烊,留下零零星星的几家店,老板也同稀少的游客一般慵懒,或普通话或方言,与邻舍聊天以消遣着多余的时间。

    韩笠尽管是本地人,古渡口却一次也不曾来过。

    他的母亲韩怜不屑于这种地方,在韩笠与她亲近时,她尚且不带他来玩,后来更是不会。

    至于韩笠自己,他对时间的珍视令他没有逛古街的闲情逸致,而裴晏禹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想来这种地方约会的客人。

    裴晏禹带他来到一家酒吧的门前,算入内却被告知里面暂时没有空桌。

    这家店的生意自裴晏禹上一次来时就非常好,过了三年依旧如此。裴晏禹纵然感到气馁,还是向老板登记排号。

    “这家店的东西很好吃?”韩笠抱臂站在门外,望见店铺内部比街道的地面低了半米,店内的环境看着也逼仄,人满为患。

    裴晏禹不记得了。他上一次来这家酒吧是三年前,那时他和杜唯秋、黄容济一起来吃饭,一顿饭下来,他的心思全在这对情侣身上,尝不出饭菜的好坏。

    彼时,他为杜唯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朋友而心感悻悻,全然不去想他们其实已经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

    印象中,杜唯秋很推荐这家酒吧里的简餐和驻唱音乐,裴晏禹在与他相约的前夜也曾辗转难眠,却想不到他会在翌日带了另一个人在身边。

    裴晏禹在那一刻想:如果能够只有他和杜唯秋两人吃这顿饭该多有好。而现在,恰恰只有他和韩笠两个人。

    裴晏禹听韩笠问这家店的东西好不好吃,他回答:“好吃。”

    “但得等好一会儿吧?”韩笠通过窗户见到里面的客人都不像是吃完就走的样子,“吃另一家?”

    裴晏禹皱眉,想了想,:“我排了号。我们逛一逛,随便吃点儿东西,等号到了再来吃。”

    韩笠虽然知道他有时会一根筋,可没想到他对吃的东西也这么执着,不禁觉得好玩。“看来你是非吃不可了。”他点头,转身便走,又偏过头对跟上来的裴晏禹,“灰姑娘,珍惜你的时间,你还有四个时。”

    裴晏禹听得心头一堵,低着头应道:“我知道。”

    听出他声音里的失落,韩笠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放慢脚步等他跟上自己。

    街上的石板路上仍留着些许积水,每一块板砖上都映着月光和灯光,也倒映了人的身影。韩笠和裴晏禹顺着高高低低的地势在古老的街道上漫步,偶尔一两句话,但仿佛总不到一处。

    韩笠心不在焉,也不知裴晏禹究竟在等些什么。难道他真的定主意要在稍后去酒吧吃简餐?

    像这样平凡而普通的约会,韩笠收了钱也不是没经历过。的确有许多客人是为了体验简单的恋爱而进行这样的约会——最好这份简单的恋爱里还有一个赏心悦目的人,不过那都是十分有钱的客人。

    可裴晏禹明显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穷学生,得在便利店里通宵的工挣钱,还会利用兼职的时间做功课。裴晏禹会为这个约会花掉奖学金和兼职的薪水,故而韩笠非常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

    换做那些深知时间就是金钱而出来偷欢的顾客,此刻韩笠早就不知在哪家酒店的房间里和顾客翻云覆雨了。但是,偏偏裴晏禹却要以一个穷学生的经济实力来做一个富家子弟的消遣,对韩笠来,这实在匪夷所思。

    “你饿不饿?”裴晏禹忽然问。

    韩笠正琢磨着裴晏禹究竟怀揣的是哪门子心思,闻声看到他在一个铺子前停步,又看看店铺门口售卖的章鱼丸子,回神后:“不饿,你想吃就买一份吧。你不也没吃晚饭?垫垫肚子。”

    裴晏禹掏出钱,向老板要了一份章鱼丸子。韩笠斜眼瞥见他那只破旧的钱包和里面零碎的钱币,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淡漠了一些。

    “呐。”裴晏禹接到食物以后,用竹签子挑起一个,捧着船状的纸盒,把丸子递到了韩笠的面前。

    韩笠始料未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惊异地看向裴晏禹。

    他的手依然举着,坚持道:“你尝一口?挺好吃的。我上回来吃过。”

    毕竟是陪客人约会,韩笠忍住了皱眉的冲动,将信将疑地量了裴晏禹一番,张嘴吃了一口。

    丸子的香气四溢,却烫到了韩笠的舌尖,他微微地张着嘴巴哈气,更是被裴晏禹的主动弄得云里雾里。

    裴晏禹笑着问:“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韩笠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纸盒和竹签,把刚才自己吃了一口的那个丸子夹起来递到他的面前,抬了抬下巴,:“张嘴。”

    他乖乖地张开嘴巴,吃掉了剩下的半个。

    见状韩笠愣了愣,犹自夹起一个,继续吃起来。

    “味道还是和之前吃过的一样鲜!”裴晏禹和他并肩走着,吃完不忘舔一舔嘴唇。

    韩笠依旧把吃剩的一半喂给他,随口问:“之前吃过?”

    裴晏禹吃着嘴里烫呼呼的丸子,章鱼和鱿鱼太烫,令他的口吃不清:“嗯,吃过一次。”

    那次是杜唯秋给他买了一盒。彼时裴晏禹高高兴兴地吃了一个,觉得又香又甜。可转眼之间,他又看到逛完饰品店出来的黄容济给杜唯秋喂丸子。一盒章鱼丸子一共有四个,裴晏禹只尝出了第一个的滋味。

    “你觉得怎么样?好吃吗?”裴晏禹又问了一次。

    韩笠觉得味道一般,不过他爱上了喂食的游戏。在吃第三个章鱼丸子时,他依旧是吃了一口,把剩下的喂到裴晏禹的嘴里。

    裴晏禹也喜欢这个游戏。他喜欢看韩笠喂食时,为了看他的嘴巴而低下的眉眼,似是杜唯秋悉心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们离得那么近,在昏黄近暖的灯下,裴晏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帮助自己、陪伴自己、教导自己的大哥哥。

    可惜,现在的杜唯秋只剩下教导他。

    不知不觉间,他们散步走到了陶笛店前。店内传出的曲子似曾相识,裴晏禹认真分辨,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他刚才在江潮广场等韩笠时听过的歌曲。

    当时他一度疑惑为什么一张收集了摇滚乐队作品的歌单里会出现女声,掏出手机仔细一看,才发现歌曲的作词是乐队的主唱。

    歌曲唱的是奋不顾身的追逐,背负忘却苦痛的煎熬和倾慕。听着悠扬的陶笛声,裴晏禹停下了脚步,耳畔仿佛又能听出歌中倾尽一切的付出。

    韩笠把手里的垃圾丢掉,发现裴晏禹站在陶笛店门前出神,便走进去:“进来看看。”

    裴晏禹回过神来,跟着走进去,而乐曲声也因为有客人的到来而戛然而止了。他的心中觉得遗憾,见到老板走上前来算推销,不由得感到抵触。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把韩笠叫出去,谁知他却已经拿起一个店里的陶笛,试起音来。

    老板很快认出谁才是可能的消费者,走到韩笠的面前向他介绍陶笛的产地和演奏的简易性。

    “您应该会别的乐器吧?”老板笑眯眯地问,“初学者比较难吹出调子,但看您刚才吹得挺顺利。”

    “嗯,我会长笛。”韩笠又试了两个音,在老板再度开口前,缓缓地吹奏出刚才那首裴晏禹没听完的曲子。

    裴晏禹怔怔地看着韩笠吹完乐曲的高潮和结尾,不知为何,忽而感到心口发热发酸。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等韩笠吹完后,对他微微地笑了笑。

    是不是因为这首曲子的基调太盛大和悲烈,才让裴晏禹在听完以后露出惆怅的笑容?

    韩笠没想到裴晏禹这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居然会出现这样悲沧的表情,心底暗暗讶然,脸上却轻松地笑问:“要不要送一个给我?”没等裴晏禹回答,他又问老板:“能不能邮寄?同城。把这个给我装起来。”

    裴晏禹错愕,转眼间老板已经欣欣然地为韩笠包装陶笛了。他困窘地走到收银台前,摸出钱包,问:“多少钱?”问完他听到价格在自己可支付的范围内,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走出陶笛店,裴晏禹已经站在街上,而韩笠还剩下一级台阶。韩笠突然伸手捞过了要往前走的裴晏禹,把他拉到怀里。

    裴晏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韩笠已经单手揽住了他的颈,握住他的肩头。

    “穷学生。”韩笠的嘴唇贴覆在他的耳后,似笑非笑地讽刺他,“连支笛子都送不起。”

    他当然知道自己穷,偏偏妄想又太多、太重。被韩笠三番两次嘲弄过后,渐渐地,裴晏禹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抵触了。只是他想,自己花钱难道不是为了买开心吗?为什么韩笠却要让他难过?

    “我花了钱。”裴晏禹低着头,喃喃地。

    韩笠微微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什么?”

    为什么哪怕明知抱住自己的这个人不是杜唯秋,裴晏禹还要持着面对杜唯秋的态度?他多想在转过头时,理直气壮地对韩笠,自己在这几个时里是在消费他,韩笠该做的是讨好他、让他开心,而不是戏弄他。

    然而,当他从韩笠的臂弯里转身,出口的却是:“没什么。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吃完饭,我还有另一样原先准备的东西要送你。”

    韩笠惊讶地问:“是什么?”

    “现在先保密。”裴晏禹脸上的失落不见了。他笑得有几分调皮和得意,完便走。

    “快,是什么?”韩笠追上来,揽住他的肩膀,扳过他的下巴,眯着眼睛威胁道。

    裴晏禹努了一下嘴巴,全然不受威胁,拒绝道:“不。”

    “不?”话音刚落,韩笠已经把吻压过来,用舌尖撬开了裴晏禹闭得严实的嘴巴。

    “就不……”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完却笑了。

    韩笠也无心再听答案,任凭路过的人用奇怪的、诧异的表情将他们注目,仍在吻他。

    他也在笑。裴晏禹在接吻的间隙,见到他笑得那么开心和张扬,和自己真正梦想的人并不一样。而裴晏禹还在不知厌腻地跟他交换着吻,明知他不是,却以为他是、认定他是。

    如果面前的这个人是杜唯秋该有多好。如果杜唯秋像他一样,该有多好。月光和灯光都太美,连石板路上的水光也美,裴晏禹溺在美景里,越发享受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