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忽然的鹿鸣-8
挂断电话,韩笠回头,发现韦柳钦正看着他,那眼神中充满警惕和不屑,像是看不起他是个举止粗俗的人。
韩笠怒不可遏,脑袋一片高热,再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随即大步向前。
韦柳钦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往椅子深处退。但她对韩笠了解终究不够深,于是对韩笠的耳光躲都没躲。转眼间,啪地一声巨响,韦柳钦被扇跌在地上。
“你!”韦柳钦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摸着自己被掴得血红的脸,“你敢我?!”
“你怎么了?你是轻的,我恨不得你死!我恨不得裴榷那个老头死在手术台上!”看着她惊恐地捂住嘴巴,韩笠红着眼睛,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为了裴晏禹,谁愿意搭理你们?你老公住院到现在,哪一分钱不是我给的?没有我,就算他能从手术室里出来,支付不起后面的费用,一样玩完!”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手术室外的动静立即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上前指摘,“怎么能老人呢?而且你的都是什么话?”
“跟你有什么关系?一边呆着去!”韩笠朝他吼道。
“先生,手术室外面,禁止喧哗。以免扰手术进行。”一名经过的护士皱着眉头,插嘴道。
想到裴晏禹还在手术室里,韩笠气得浑身发抖,眼看着好几个人上前搀扶韦柳钦,从旁安慰这个几乎哭晕的老妇人,他咬紧牙关,拼命让自己冷静一些。
“老太婆,我警告你,手术结束后,拿着钱和你的老公滚蛋!什么让裴晏禹结婚,抱孙子,想都别想。你们这种人,活该无后!裴晏禹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受你们摆布,但是从此以后,他是我韩笠的!”韩笠完,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不顾其他人在一旁的议论纷纷,大步离开。
离开医院,韩笠立即驱车前往建诚。他要去找王安算账,把“江南”拿回来。
韩笠预料过“江南”的归处,曾经想过即便它没有中标,顶多是被王安用在别的地方,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安竟然真的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丝毫没有身为建筑师的自尊,竟然要把“江南”卖给自己的对家!
可是,去往建诚的路上,韩笠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王安和卢智杰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真正将卢智杰视为仇家的人只有韩笠而已。所以,像王安那样眼中只有利益的人,完全能够为了钱做出出卖他的事。
思及此,韩笠只感到发热的胸口一阵绞痛,缠绕着懊悔和仇恨,令他几乎丧失神智。
窗外的烈日炙烤着公路,前方的车辆似乎被烧热的空气拧得扭曲变型。韩笠沿着这样的道路前进,心仿佛也因为高热而变型了。
终于来到建诚的楼下,韩笠把车随意地停在路边,飞奔上楼。
前台看见他冲进公司,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起身喊道:“韩总!王总现在没时间……”
韩笠完全不理会她的劝阻,直接大步走进王安的办公室。
甫一推开门,韩笠便听见王安豪爽的笑声,与此同时,他看见卢智杰也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看见韩笠闯进来,顿时呆住。
韩笠同样错愕,但比他们先一步反应过来,冲上前去二话不往卢智杰的脸上砸下一个拳头,喊道:“混蛋!”
“哎,卢总!”王安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将趔趄的卢智杰扶起来,朝外喊道,“保安!喂,保安干什么吃的?!保——”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完,已经被韩笠拎住衣襟。面对韩笠的逼视,王安顿时吓得双手举起做投向状,赔笑道:“韩笠……韩笠,你冷静点儿,有话慢慢。”
“狗屎。”韩笠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平庸之辈,一个只会抄袭,臭味相投,一身恶臭!”
闻言,王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到底还是保持着微笑,:“韩笠,有话好好嘛。你不是缺钱吗?卢总出的价格很可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大家合作共赢嘛。”
“放屁!”韩笠甩开他,转身面对卢智杰,,“我绝对不会把我的作品卖给这种人。”
话间,三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来到办公室里,领头的问:“听有人闹事?”
“哦,误会、误会。”王安从桌上抓起一包烟,上前和气地,“几位大哥,我们这边,呵呵,朋友,出了点儿状况。麻烦你们跑一趟了。”
“谢谢,我们不抽烟。”领头的抬手拒绝。他充满怀疑地看着屋内三人,:“要是没什么事,那我们……”
“哎,几位大哥,难得来一趟,先在外面喝口茶,休息休息,吹吹冷气吧。”王安插话,不等对方回绝,立刻朝外喊,“哎,雪!赶快给几位大哥倒茶!”
着,他挽着领头保安往外走,窃窃私语。
韩笠知道他是想让保安守在外面,免得屋里发生什么控制不了的状况,他们能够随时应对。待保安出去,韩笠看向卢智杰,:“‘江南’是我的,什么我都不会卖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卢智杰早已将自己的西装抚平,知道场面能够控制,态度从容了不少,:“这可由不得你,因为‘江南’已经是我的了。”
闻言,韩笠瞪大了眼睛,大声吼道:“王安!”
“哎、哎。”王安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笑问,“什么事?”
看他这副置之度外的模样,韩笠真恨不得立刻给他一拳。捏着拳头,韩笠喊道:“‘江南’是我的,我不允许你把它卖给卢智杰!”
王安一愣,窘促地笑了笑,:“呃,这个……”
“我们已经签署了转让合同,他也拿了我的钱,从此以后,‘江南’的署名权属于我。”卢智杰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而你,和这份设计稿再也没有关系。”
韩笠听罢眼前一黑,他夺过合同翻看,最后看见王安的签字画押,几乎忘记怎么呼吸。好不容易,韩笠的视线变得清晰一些,他转头看向紧张兮兮的王安,:“你用五十万买我的设计稿,结果从他那里赚了一百五十万。王安,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哦,不、不,虽这个合同上写着一百五十万,但这钱我不算自己赚的。”王安连忙上前解释,着商量道,“本来,我想找机会和你谈谈,这一前一后挣的差价,咱俩平分。这样,你总共能拿到一百万,我呢,也就净赚个五十万。”
“我不需要!”韩笠将合同拍在他的脸上。
面对拍在脸上的合同,王安往后一躲,躲出了双下巴。待合同散落在地,王安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弯腰捡起合同,:“哎,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认清形势,这哪儿是你需不需要、同不同意就会改变的事实?你以前如果不犯那些错误,光明磊落,现在又哪里会落到这副田地。省省吧。”
“我去你的!”话音未落,韩笠已经抬腿将他踹翻在地。
“哎哟!”王安重重地摔倒,大声惨叫,喊道,“哎,给你脸还不要脸了?你个替考的肄业生,什么证都没有,还下海卖过,要不是我同情收留你,你能有机会做设计吗?保安!”
“哎,王总息怒,稍安勿躁。”卢智杰抬手,走向门口对要进门的保安微笑,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韩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能地上前重新把门开。
见状,卢智杰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笑罢,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既然这样,我们就敞开天窗亮话。”
韩笠顿生不好的预感,厌恶地皱眉。
“‘江南’很优秀,你没有去招标现场,其实喜欢的人很多,只不过——”卢智杰往里走,靠着办公桌的边沿坐下,“韩笠,你太狂妄自大了。你要知道,山外有山的道理。你觉得自己有能耐,但比你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坦白,我买‘江南’不是因为多喜欢它,想用它在未来给我的公司记一功,我不需要,我们公司有比你厉害的设计师,完全能设计出比‘江南’厉害的作品,这回志杰能中标,不就证明这一点了吗?我买‘江南’,是想收起来,将来有机会改造成属于志杰自己的大楼,冠以我的名字。到时候,不定会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参观吧?不过,他们都是奔着我卢智杰的名字来的。”
韩笠听罢,木然片刻,最终冷笑道:“自己设计不出东西,靠着别人的作品扬名立万,还引以为傲,你不觉得自己特别不要脸吗?”
“我怎么不要脸?”卢智杰耸肩,“我买下它,它就属于我。用别人的里子来充实自己的面子,省时又省力,有什么不可以?再,你觉得会有人不相信那是我的设计吗?那他们觉得是谁?你吗?”
看见他最后露出的笑容,韩笠再次发起抖来。
“地我都选好了,就在江湾畔,江景华庭的对面。”卢智杰啊了一声,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家……原来是住在江景华庭吧?不定,以后我还能把你家买下来,住在里面。或者,整栋推倒,建一个我设计的房子。没错,就是你眼中非常平庸的那种房子。”
他的话音未落,韩笠便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往他的脑袋砸。
偏偏王安在一旁反应迅速,箭步上前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不满地:“韩笠,这是我的办公室。你和卢总的矛盾,可以到别处解决,但如果在我这里闹出人命来,后果我们谁都不敢想!”
韩笠猛地把他推开,将烟灰缸丢在地上,定定看着卢智杰,道:“卢智杰,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到底为什么非要针对我?”
“‘无冤无仇’?”卢智杰好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韩笠,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也是在这家公司,你对我过的话,你都忘记了?我知道你恨我,恨透了我,所以,我偏要用你的心血来给我的成功当垫脚石。我看看咱俩到底谁着急!”
“卢智杰!”想到自己的作品会被卢智杰署名,甚至建成真正的建筑伫立在江景华庭的对面,韩笠近乎失控地大叫。
卢智杰丝毫不受恐吓,正色道:“王总是目前为止唯一给你机会做设计的老板,我想,除了他以外,应该不会有人在知道你的背影以后还肯录用你的作品吧?但很可惜,你的经历,圈内基本已经人尽皆知了。”
不等他把话完,韩笠伸手钳住了他的脖子。
“韩笠!”王安惊吓得大叫。
卢智杰被掐得满脸通红,脸上却一直保持着笑意,他艰难地张口,费力地道:“别怪我太绝,我和你一样,都只想争个输赢而已。只不过现在,我赢了。”
“你赢了?”韩笠狰狞地笑道。
“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和王总平分他的那一百万,只要你肯现在下跪,求我放过你,‘江南’你出五十万,我马上奉还。这么一来,你还赚了五十万。你应该需要钱吧?你从王总那里,只拿到了订金不是?剩下的钱,你不要了?你确定你不需要?”
闻言,韩笠愣住。想到此刻不定还没有完成手术的裴晏禹,韩笠手上的力度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慢慢地,韩笠松开了手。
王安急忙将连连咳嗽的卢智杰扶起来。
卢智杰摸着被掐红的脖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指着地板,:“现在,下跪。我把‘江南’和钱都给你。韩笠,我要的不多,只是需要你道歉罢了。我保证,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出了这道门,你要怎么翻身我不管。你以前犯的事,现在圈里都知道了,我手上已经没有筹码了。现在我们是公平的,只要你下跪道歉,设计稿和钱都是你的,我们两清。否则,一切就像我刚才的那样。”
钱。想到这个字,韩笠的头像是裂开那样疼起来。现在仍躺在手术室里的裴晏禹,他的术后康复需要钱,他们今后的生活也需要钱。如果他不能从王安那里获得工作的话,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贫如洗,到时候拿什么钱让裴晏禹恢复身体?
而且,“江南”也会沦落到卢智杰的手里,任其宰割。天知道卢智杰为了报复他,会对他的设计稿做什么!如果现在两清,是不是真的能够从头开始?然而,他们之间的恩怨,真的能够两清吗?
“韩笠,想想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这点儿不算什么,就是道个歉而已。”王安怂恿劝道,“你想想,你就跪一下,一会儿,稿子、钱,都是你的了,你等于是白白拿到五十万。这个数目可不呐。韩……”
“对不起。”面对卢智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韩笠冷冷地,“过去是我不对,请你原谅。”
王安错愕,和卢智杰对视了一眼,欣慰地笑了。
卢智杰侧耳,倾身道:“你刚刚什么?声音太了,我没听见。”
“哎。”王安吓了一跳,抓住他的胳膊。
卢智杰挣开王安,抱着胳膊,弯腰看着韩笠,:“你再一次,过去,你怎么了?”
韩笠咽下一口唾液,其中似有满满的血腥味。半晌,他松开紧紧咬着的牙关,抬头瞪着卢智杰,大声道:“过去是我不对,请你原谅!”
“好!爽快!”卢智杰满意地拍手,从王安的手中接过合同,当着韩笠的面撕毁,又将装在筒里的设计稿递给韩笠,,“钱,今天就能到你的账上。”
韩笠起身,夺过画筒,取出其中的设计稿确认是“江南”后,迅速重新放回画筒中。他定定地看着卢智杰,又转眸看向王安。
王安脸上的笑容在与韩笠对视以后消失了,他勉力地呵呵笑了两声。
韩笠不发一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安的办公室。
这是韩笠此生第二次下跪,上一回,是在邮轮的践行宴上。
韩笠快步下楼,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得想些什么,但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样,可是对他而言,此生最令他痛恶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坐进车里,韩笠听见手机传来消息声,掏出一看,是一条银行的转账信息,称收到一笔五十万圆的转账。
看见这个数字,韩笠懵了一下,好像是脑袋突然挨了一锤,晕头转向。
他狠狠地锤向方向盘,喇叭声在路边响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抱着方向盘的韩笠终于有些许缓和。他揉了揉眼睛,深呼吸,拿出手机却没有拨的对象,只好重新放下。
韩笠把车往后倒,调转方向盘,将车开往自己来时的方向。
现在回去,裴晏禹的手术应该已经结束了。怎样都好,起码得到的这笔钱能够让裴晏禹在手术后好好做复健,而且设计稿还在他的手里。韩笠如是安慰着自己,抓着方向盘的手却仍控制不住发抖。
回京口的路上,下起了雨。
雨刮反反复复地在挡风玻璃前刮着雨水,韩笠眼前的视线却没有因而变得更加清晰。
他的头脑发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到医院,见见已经完成手术的裴晏禹。
希望手术一切顺利,这样他就能够把裴晏禹安排进单人病房里,至于老头子和老太婆,他不在乎。起码在裴晏禹醒来以前,韩笠不想对他们好。
最好,等到裴晏禹醒来,他就能安排他转院,从此再也不见那两个人。
就这么在裴榷没有完全康复前离开,裴晏禹会答应吗?韩笠已经没有心思考虑这个问题。
不论裴晏禹愿意与否,都得答应。从此以后,韩笠不允许他再和那个家庭、那对夫妇有任何瓜葛。
他要带裴晏禹走,带他远走高飞。过去他的确做错不少事,不过都没有案底,档案留下来的记录不会影响他的出境。那么,他可以带裴晏禹出国,到了国外,他们改头换面,甚至更名改姓,总有办法从头开始。
回到医院,韩笠停好车,冒雨往住院部大楼跑。
他醒了吗?醒了就好,这样韩笠可以和他话,不必将自己经历的告诉他,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不,他最好还没醒,这样,他就不会看见他如今挫败狼狈的糟糕样。
韩笠快步奔向裴晏禹的病房,门口没人,他觉得韦柳钦应该在裴榷那里呆着。
这样正好,他可以……
韩笠轻轻地推开房门,看见杜唯秋坐在病床旁。他的双腿不受控制,无论刚才跑得有多快、多着急,都在此时悄悄地停了下来。
杜唯秋微笑看着裴晏禹,目光温柔似水,正在轻声细语地向裴晏禹着什么,但距离太远,韩笠没有听清。
他把话得轻之又轻,像是怕稍微重一点儿,就会让裴晏禹疼一般。裴晏禹似乎对此很受用,虽然,韩笠看不见裴晏禹的脸——因为他的脸面对着杜唯秋,但韩笠能够感觉到,此时此刻的裴晏禹非常高兴。
见状,韩笠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剜了一道,瞬间血肉模糊。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病房里,无论是病床上的裴晏禹还是病床旁的杜唯秋,看起来都格外苍白、格外干净。
韩笠苦涩地笑了笑,心底像是积了千堆雪般冰凉。
到底,只有他肮脏。
仍然虚弱的裴晏禹话很轻——韩笠看见他的下巴轻微地动了动,分明是话了。其实他们离得不算太远,可韩笠无论怎样也听不见他了什么。
而杜唯秋听见了。
杜唯秋听见裴晏禹的话,微微笑了一笑,伸手抓住裴晏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
韩笠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等了几乎有半个世纪,可是,他没有等到裴晏禹将手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