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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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omantic Pieces for Violin and Piano, Op. 75 – I. Allegro moderato》- Antonín Leopold Dvorák】

    见到那身影的时候,钟关白就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自动接过陆早秋的提琴盒,站在他面前,端详了好久,钟关白才磕磕巴巴地:“告诉我结果——不,你点一下头,点一下头就行了。”已经默认没有别的结果,别的他一概不接受。

    陆早秋笑着点点头。

    钟关白很慢很慢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看着陆早秋的眼睛轻声:“我想亲一下你的耳朵。”

    他的渴慕如此直白大胆,请求却又如此心翼翼。那不止是普通的对于恋人疾病康复的喜悦,那更是一个音乐家对另一个音乐家的敬重与惺惺相惜,没有人会比钟关白更明白,如果陆早秋不康复意味着怎样的损失,康复又到底意味着怎样的失而复得。

    其实纵观着乐史星河,即便陨落一颗星辰也绝不掩其浩瀚壮阔,可是两颗星辰交相辉映时,若一颗星辰湮灭,与其并肩的另一颗颗星辰大约会觉得整条星河黯淡了一半。

    这一刻,他们在彼此眼中熠熠生辉,于是这世界也跟着如星河般灿烂起来。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晚风吹落了一片片金黄的银杏叶。

    陆早秋从钟关白头顶拂落一片叶子,然后应道:“好。”

    全然的纵容。

    钟关白正踮起脚,忽然听见一声:“陆老师好。”

    是一个跟陆早秋招呼的学生。

    管弦系是大系,陆早秋又是全校知名的大教授,几乎没有学生不认得他,自陆早秋从办公室出来,这已经不知道是路上遇到的第几个主动跟他招呼的学生了。

    陆早秋对学生点一下头,:“你好。”

    完,便又看向钟关白,低声道:“要不要?”

    钟关白听了,心头一麻。

    刚才的,还要不要?

    要是肯定要的,但是……

    钟关白极为不舍地摇了摇头,规矩万分地走到陆早秋身侧。

    自从他们从法国回来,他还没和陆早秋同时出现在学校里过。以前在法国的那两段视频还没有出现的时候,钟关白胆子相对比较大,只要没有媒体,他就忍不住去招惹陆早秋,常在学院里单方面做些让陆早秋看起来不那么符合“陆教授”身份的事,现在两人的关系已经被放到了明面上,他在媒体面前倒是敢胡八道了,可是在学院里反而不敢做出有损陆早秋声誉的事来。

    钟关白一边一本正经地向前走着,一边非常不正经地:“等到了琴房,你看我怎么……”着声音便越来越低。

    陆早秋道:“怎么?”

    有学生经过,钟关白严肃道:“咳,看我怎么念诗给你听。”

    往钢琴系琴房走的一路都遇到不少跟陆早秋招呼的学生,钟关白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儿,:“陆首席,我以前也没注意,现在突然发现这些学生都随你,起招呼来也板着脸。”

    陆早秋低笑一声,刚好遇到下一个学生的时候,这个迷人的笑容还没有结束,就那么清浅地浮在嘴角,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那学生呆立两秒,脸上也渐渐化开一个喜悦的笑容。

    钟关白加快脚步向前走,等走到那学生应该听不到的距离,便十分不满地对陆早秋:“我觉得刚才那学生太不正经了,他修你的课吗?这学期你最多给他一个C就行了,让他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

    陆早秋眼底带着笑意:“阿白,你想不想来修我的课?”

    钟关白仿佛受到某种特殊的约会邀请似的,惊喜道:“我觉得很荣幸。”

    陆早秋点点头,道:“照你平时与我招呼的样子,到时候我便给你一个D。”

    钟关白:“……”

    钟先生又委屈又气愤地大步向前走,走了几步偷偷往后一看,发现陆早秋并没有上前挽留他,于是赶紧溜回去,走在陆早秋旁边,情真意切地,“我想了想……其实D,D也不错……我恨不得不能毕业,天天在你这里重修。”

    走到琴房,钟关白跟做贼似的关了门,把陆早秋按在琴凳上,再跨坐到陆早秋腿上,:“我要念诗了。”

    陆早秋刚了一声“好”钟关白便凑上去,不断亲吻陆早秋的耳廓。

    他没有诗要念,亲吻本身就是诗。

    亲完耳朵,又忍不住亲吻嘴唇。唇齿相贴,呼吸交错好一阵,钟关白站起来,故意绕着陆早秋走了两圈,恶人先告状:“陆大首席,你在琴室乱来,违反校规了。”

    陆早秋十分配合地问:“那怎么办?”

    钟关白邪念顿生,又想不出具体怎么操作,正苦恼之间陆早秋循循善诱道:“是不是该任人处罚?”

    “任人”二字极大地引诱了钟关白,他双目放光,击掌道:“正是!”

    陆早秋点点头,道:“好,阿白,现在我以学院教师的身份通知你,你违反校规了。”

    钟关白:“……”

    钟关白:“……那个,陆首席,我觉得我们占着琴房不用是不道德的,先不要别的了,陆首席,你过来,我再给你讲讲刚才那个协奏曲的想法吧,我怕一会儿忘了……不不不你也不用这么过来,你坐到对面那个钢琴那里去,对对对,你看过我的总谱,我们可以试着一起改编一下solo部分。”

    真到曲子,陆早秋便不再玩笑,坐到另一架钢琴边,:“阿白,你先来。”

    钟关白将第一乐章的独奏钢琴拆作双钢琴的两部分,第一钢琴第二钢琴各弹一遍,陆早秋听了,便从提琴盒里拿出琴来:“阿白,你弹第一钢琴。”

    钟关白立即明白了陆早秋的意思,等陆早秋调好琴弦便重新开始弹。

    两个节后,提琴声与钢琴声交汇在一起。

    陆早秋即兴改编了钟关白的第二钢琴,效果比钟关白预想的更好。尤其是第一乐章的发展部,提琴的婉婉道来,将他作曲时的心情一一尽。

    “让我想想。”钟关白闭上眼,久久回味刚才的合奏,然后在季大院长的琴房里找了一沓空白五线谱一支写谱笔,提笔就写,一连写了好多页。

    钟关白是太恣意的作曲家,规则是被他放在很下面的东西,而且他也不同于很多钢琴家,虽然他与当代的大多数钢琴家一样受正统教育学习钢琴,跟随温月安耳濡目染之下他当然尊敬钢琴,但温月安从来没有让他把乐器放在比音乐更高的位置。

    后来钟关白想,也许那是从贺先生、甚至贺老先生那里留下来的东西:音乐是最简单的,随时随地随心,哪怕只有一竹一叶。

    笔随心动,钟关白写,陆早秋站在他身后看。

    一开始还是写的双钢琴,写到第二主题时就变成了钢琴与提琴,几乎没有人这样写过协奏曲,钟关白这是完完全全还原了贺玉楼与温月安代表的第一主题,还有他自己与陆早秋代表的第二主题。

    钟关白写完,把琴谱往陆早秋那边那架钢琴上一放,满眼满心都是期待地对陆早秋:“再来。”

    陆早秋点一下头,两人这便分坐两架钢琴,眼神相触,琴声响起。

    钟关白自己作曲,曲谱自然烂熟于胸,不必看谱也不必看琴键,一心相合,眼神自然就落在了陆早秋身上。他看着陆早秋的睫毛微微低垂,视谱而奏,随着他一起用钢琴声讲出当年的故事……

    第二钢琴渐渐弱去,第一钢琴风格一转变得悠扬轻快,陆早秋站起来,拿起提琴与琴弓,长长一弓拉出一声入人肺腑的颤音,恰如他第一次遇见如同阳光般的钟关白的时候,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活。

    整首曲子都在第一主题与第二主题间交错,于是双钢琴的形式与提琴加钢琴的形式也跟着一起不断变换。

    陆早秋从钢琴凳上站起来,拿起提琴,侧过下颚,再扬起琴弓的瞬间实在太过迷人,那从眉眼鼻梁再到嘴唇下巴喉结脖颈的侧影线条如此美好纯净,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姿势,仿佛他就是为了拉提琴而生。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力完全恢复的缘故,那种绝对的自信让他自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旁人不可能有的光华,如谪仙般遗世独立,钟关白从开头看到曲毕,还是觉得没有看够。

    其实,看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看够。

    “再来。”钟关白。

    他想再看一遍这样的陆早秋。

    陆早秋先提了建议,拿起笔稍稍修改几处,再同钟关白合奏了第二遍。

    这一遍,钟关白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陆早秋身上,他修长美好的侧影,在琴弦上移动的指尖,随着动作而微微飘动的额发……

    “阿白,你在想什么。”陆早秋拎着琴与琴弓走到钟关白身边,“这遍弹得不如上一次好。”

    钟关白挨了批评,自知今天很不专业,只好解释道:“……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陆早秋点点头,:“最近你有点透支身体了,回去休息。现在这版还有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不急在今晚。”

    钟关白才不是真的觉得累,他只是一时沉迷于陆早秋,虽然他一直沉迷,可是这次却沉迷得有点影响正常工作了:“我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好……早秋,我想听你拉琴。”

    陆早秋道一声“好”便十分体贴地站在他面前拉起舒伯特的《摇篮曲》。

    这是一首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曲子,被填了词后更是版本无数,在他们学院的琴房里绝不会有人练这样一首简单的曲子。没有人会选择这样的曲子比赛或考试,甚至仅仅是在这个高手如云的地方练习,都会让人觉得脸红。

    只有陆早秋这般实力强到根本无需证明的人才能如此坦然地在这个地方拉这样的曲子,而这样的行为,不过为了哄爱人休息一会儿。

    钟关白看着陆早秋极尽温柔地拉一首《摇篮曲》,简直宛如看见一位长着钢筋铁骨的战神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刚出生的柔软婴儿。

    这样巨大的反差让他觉得感动,忍不住也跟着那简单旋律弹起钢琴来。

    “不累了?”陆早秋问。

    “不累了。”钟关白的手指触在琴键上,同样极尽温柔。

    他想赋予陆早秋同样的温柔与爱。

    舒缓的提琴声与钢琴声交织,钟关白甚至觉得那声音是有形的,因为他好像看见了柔软的水云与星光在他们周围漂浮。

    一曲还未弹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钢琴声,弹的李斯特《十二首超技练习曲》中的第一首,不仅速度快,力度也大,一听就知道琴声的主人用了十分力气,似乎是故意要让周围的人听到。

    那琴声一传来,钟关白眼前梦幻的水云星光瞬间消失殆尽,手下的曲子便也跟着停了。

    陆早秋未受影响,仍在为钟关白拉着《摇篮曲》。

    “陆首席,你等等。”钟关白掰了掰手指,皮笑肉不笑道。

    陆早秋放下琴弓,看着钟关白的架势便觉得好笑:“琴房都是挨着的,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你在这里练了好多年琴,又不是不知道,还要和学院的孩过不去?”

    “我没有要和朋友过不去。”钟关白不怀好意地等着那孩把一曲弹完,微笑道,“哦,是这样的,我突然也想练这一首。”

    对方还没有来得及弹第二首,钟关白就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技巧将同一首曲子演奏了一遍,他弹得极其精准,每一个音都干净利落,如同诗句“大珠珠落玉盘”,顺畅得又像莫扎特所的“有如油在流动”。

    在音乐学院的琴房里,这种行径绝对能排进最招人讨厌行为的前三名。

    果然,钟关白弹完之后,对方很久都没有动静。

    陆早秋好笑又无奈地看着钟关白,后者正在兴致盎然地等待对方再弹点什么。

    陆早秋是从不做这种事的,而钟关白则是从就爱干这种事,只不过他时候干这事被人告状到温月安那里去过,温月安当着人家的面没教训他,等回了家便将钟关白对人家朋友做的事全部对钟关白做了一遍。

    钟关白被温月安压得觉得自己此生弹琴绝没有出头之日,哭了一个晚上,还是被温月安用一罐子点心哄好的。

    从此他便不太干这种事,今天大概是真的觉得和陆早秋的幸福氛围被破了,非要教外面那个朋友做人不可。

    等了半天,对方才试探着弹起《超技》第四首,不过这首大约没练多久,弹得不如第一首好,弹起来明显也不如第一首那样有底气。

    钟关白伸了个懒腰,等外面琴音一落便将刚才的可恶行径又重复了一次。

    他弹完,心想对面的朋友应该老实了,没想到不一会儿就听见一个男生愤怒地在走廊上喊:“刚才是谁在弹《超技》四?”

    钟关白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决定装死。

    “哎,你别喊了。”另一个声音,“我发现《超技》一、四好像都是院长专用琴房里传出来的。”

    “季院长怎么干这种事?”被欺负了的男生压低声音愤愤不平道,“再,他不是学指挥的吗?”

    “这谁知道……老艺术家不很多都是什么都会嘛……哎呀走啦走啦……”

    “哪个老艺术家会干这种事……”

    钟关白的肩膀一直不停抽动,好不容易等到走廊外面彻底没有声音了,他才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陆早秋十分无奈地摇头,眼里却都是笑意。

    钟关白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橘子,高兴道:“一起吃。”

    琴室的窗帘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动,两人站在窗边,并肩看着校园的夜景,在深秋的星空下共同分食一颗橘子。

    钟关白一边把橘子瓣塞进嘴里一边靠到陆早秋肩膀上,过了一阵,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振动:“早秋,好像是你的手机。”

    陆早秋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号码眼底的笑意便渐渐消失了,他注视了那个号码许久才接起来,接通后也没有话。

    “你的医生已经跟我汇报过了,你病好了。你也快三十了,该回家做正事了。”

    陆早秋不带一丝情绪地:“不可能。”

    对面的男人像是听到了一句童言似的,笑了一声:“我们家不需要艺术家,喜欢什么,买下来就是了。”

    陆早秋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钟关白也听见了那些话,于是拿过陆早秋的手机,关了机放到一边,再抱住陆早秋,给了他一个橘子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