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早秋猛地转身去看钟关白，后者仍闭着眼睛躺在旁边，虚弱得不像能起来的样子。

    “陆先生？”原来有个护士在房里。

    陆早秋坐起来，迟疑地问：“窗台上的雪人，有谁动过？”

    护士笑着：“是我。”

    陆早秋直直地看着她，他很少这样看别人，因为这样显得不太有界限感，现在这样看，分明是因为不相信。

    护士继续道：“两个时前钟先生醒了，刘医生来看过。钟先生一开始话都不了，后来看见窗台上的雪人，一直盯着，过了好久才勉强开口，像孩子一样央求刘医生去扮雪人。刘医生哪里有时间为他干这个？当时我和李姐都在旁边，李姐第一个受不了，冒雪去给他买花，我去找的绷带。”

    陆早秋看着与之前没有区别的钟关白，几乎能想象出钟关白不停磨人的样子，心化作一滩果酱，酸软，又甜，甜得发了苦，于是把声音放得更轻：“那他现在？”

    “钟先生昏迷了很久，太虚弱了。”护士解释道，“所以醒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陆早秋点点头，：“谢谢。”

    完去洗漱整理好，又出去和其他医生护士一一讲谢谢，讲了好多遍，回来之后便像前一晚一般坐在钟关白病床边，看他。

    时钟转了半个圈，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偏转了一个角，天又黑了。雪后晴日的夜晚，天空深静，几颗稀疏星子在动。时间过得很快。

    陆早秋就这么看着钟关白，一直把他看醒。

    “……陆……早秋。”

    钟关白手指动了动，前臂移了一点，去摸陆早秋的手。

    陆早秋看着他，睫毛洒下一块温柔的阴影。

    “……陆早秋。”

    手在对方指缝间摩挲。

    “……你怎么不话。”

    食指在浅浅地戳对方的手背。

    “……陆早秋。”

    虚弱无力的手指勾起对方的手指。

    “……话。”

    陆早秋没有话。

    从那一天开始，从钟关白醒来，陆早秋就没有对他过话，一句也没有。

    过了几天，钟关白开始可以喝水了，陆早秋把吸管放在杯子里，心地托着钟关白的头喂他喝。钟关白喝完，眼巴巴地看着陆早秋，：“陆首席，你跟我话嘛。”

    陆早秋收起杯子，钟关白怕他就这么走了，连忙拽着他衣角：“……没喝够。”

    陆早秋又去倒一杯水，喂他喝。

    钟关白喝水都喝饱了，陆早秋还是没跟他上半句话。

    慢慢的，钟关白可以进流食了，陆早秋调起一点病床，坐在旁边喂钟关白吃。

    后来，可以稍微吃一点固体的食物了，再后来，钟关白已经可以自己拿着餐盘吃饭，甚至还可以拿着贺同学寄来的游戏机游戏了，陆早秋仍旧没有过话。陆早秋会询问医生和护士每个时期的情况，会对来看望钟关白的人谢谢，也会到病房外去接电话，但是从来没有跟钟关白过话。

    钟关白拿着手机字，跟唐离诉自己的遭遇：陆首席不理我了。

    唐离回：什么叫不理你了？我不信，你这人真不知好歹。[猪头]

    钟关白不明白唐离怎么突然变了：真的！他不肯跟我话！

    唐离：你醒过来以后是不是还没过刷牙？[龇牙]

    钟关白：……

    钟关白：……屁。

    钟关白：他还亲我呢。

    ……

    钟关白：亲很久的。

    钟关白：真的。

    在某个陆早秋去学院上课的日子，唐离来了，一进门二话不就开病房的电视屏幕，连上自己的手机蓝牙，播放视频。视频画面和声音是后期合成在一起的。画面是录音棚的监控画面的剪辑，声音是协奏曲的录音，第一钢琴的旋律已经被叠加进去。

    视频没开始播放前钟关白还在跟唐离开玩笑，突然地，当定音鼓与低音提琴奏响的一刹那，笑容与话语全部凝结了。

    钟关白看着视频一帧一帧的变化，看着陆早秋的身影拿起提琴扬起琴弓，又放下，看着陆早秋坐到一架钢琴前，看着陆早秋指挥，再看着陆早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架钢琴前，四周空无一人，只余那些黑色的椅子与琴谱架。

    琴谱架上的分谱封面上显出协奏曲的名字，钟关白隐约回忆起，似乎在好久之前他也曾想过用这个标题。

    名字是他想要的名字，音乐也是他想要的音乐。

    独奏提琴与第二钢琴都那么克制，情感从克制从不经意地泄露出来，听的人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颗音符击中了他的心。可是第一钢琴又是那样不被束缚，每一处都是情感倾泻。唐离后来重听录音的时候才想明白为什么秦昭会认错弹琴的人，因为那不是陆早秋的弹法，不像陆早秋的表达方式，那确实是钟关白。

    深爱一个人太多年，就会变成那个人。

    这不是一句情话，这是朴实的事实，不容辩驳。

    一切重归寂静后，钟关白坐在床上，脸上一直没有表情，也不出话，好久之后才问一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唐离给了钟关白一张照片。现在已经不太多人像过去那样把照片洗出来了，唐离还是特意去洗了那一张。拍摄得并不太好，是隔着车窗用手机拍的，窗内有淡淡的雾气，窗外有漫天的大雪，远处有一个穿黑色大衣的身影，头上肩上都落了几片依稀可见的雪，再远处有成片成片的红灯笼与万家灯火，与夜雪融在了一起。

    “年前。”唐离，“我猜他还没告诉你。他你要安心休养，要我们不要和你谈工作上的事。电影在拍，需要的配乐他都完成了。”

    钟关白捏着那张照片，去摸中间的背影。

    “他一个人过的年。”钟关白。

    唐离坐到椅子上，妖娆地跷起二郎腿：“你还怪人家不理你。”

    “我没怪他。”钟关白，“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怕他不高兴。”

    “他肯定高兴极了，高兴得话都不出来。”唐离压低了声音，似乎怕被那个根本不在病房的陆早秋发现似的，“你知道吗，出来估计你都不信，我们都不信。你醒那天是大年初一，陆首席给所有朋友发了红包。你能信吗？陆早秋，给所有人，发红包。”唐离又重重地、带着一种极度的不可思议与假装的隐约嫌弃地重复了一遍，“发那种很土的红包，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他话音未落，病房门开了，陆早秋站在门口，看着他完最后那声“大吉大利”。

    唐离不自觉地把二郎腿一收，端正坐好，清咳一声，站起来，：“陆首席，我还有点事，今天好像是有秦昭的戏，好像是，嗯，没错，我去探个班，先走了，拜拜。”

    陆早秋把门让开，唐离给钟关白使了一个眼色，出去了。

    电视屏幕上还留着视频画面，一直等唐离带着他的手机走出好远蓝牙才自动断了。

    钟关白看着陆早秋关了电视，咬了半天嘴唇，半天才招招手，：“陆早秋，你过来。”

    陆早秋过去，坐在旁边，看着他，没有话。

    “你上来。”钟关白去拉陆早秋的手，同时让开一点病床，“不会碰着伤口的，好多层纱布，而且都快好了。”

    钟关白央求了好一会儿，陆早秋才侧卧到旁边，从钟关白身后环抱着他。

    病床不够宽，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陆早秋的下颚放在钟关白的脖颈边，嘴唇轻轻吻在他的耳后。

    “等我能下床了，咱们一起去看老师吧。老师做了桂花糕，听还有汤圆，红豆馅儿的，贺先生我再不去，贺同学就要一个人全吃光了。”钟关白窝在陆早秋怀里提议。

    陆早秋没有话。

    钟关白只感觉颈边有规律的淡淡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耳后又得到了一个吻。

    “再把鹅子领回来，天气回暖了。我怕好久不去，鹅子都不认我了，叫别人爸爸。”

    又一个吻。

    “我们还去看看应如姐吧，好不好？”

    一个吻。

    “等电影拍完，所有配乐都确定不会再改了，咱们就去法国待一阵子吧，带鹅子一起去，那边有湖，还有花田……要不再把之前的房子租下来？可以看海，你背我去海边，我给你念诗。”

    还是一个吻。

    “还有还有，得请秦昭他们吃饭，我之前好了的，吃什么呢……阳澄湖的大闸蟹，洞庭湖的玉簪鱼，现在好像不是吃鱼蟹的季节，那蟹粉笼总还是有的，早秋，医生我现在能吃蟹粉笼了吗？”

    陆早秋低低笑了一下，出去买蟹粉笼了。

    钟关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有点想哭。

    他摸到床头的手机，找到陆应如的号码，看了半天，又喝了一杯水，才把电话拨过去，问：“应如姐，你现在怎么样？”

    陆应如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清简洁，所有的忙碌与常人无法忍受的压力与情绪全部埋在两个字下面：“还好。”

    这些天，钟关白在过去的新闻里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或者，大家认为的全貌，一个相对的真相。至于结果和尾声，不知道是还没有到来，还是被什么人压了下去，总之他找不到。就像许多大事件，爆发的时候轰轰隆隆，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一件新闻，至于后续，就像烟花礼炮过后的烟尘，不知道飘散到哪里去了。

    也许整块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布着那些烟尘，只是它们太细微，淹没在日新月异的风景里，成为盛世的一块砖瓦。

    “那，陆先生呢？”钟关白想了想，用了那个生疏有礼的称呼。

    “判决没有那么快。”陆应如，“大概率是精神病院。”

    “你去看过他吗？”钟关白问。

    “没有。”陆应如。

    钟关白无话，陆应如问：“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医生其实汇报过情况，她如此一问，只是想听听钟关白自己的感受。

    “好得挺快的。”钟关白不知怎么的摸到了唐离给他的那张照片，突然又改口道，“其实也不怎么快。让大家等了很久。”

    “嗯。”陆应如应了一声，声音里有了隐约的笑意，“我还有事，先挂了。”

    “等一下——”钟关白不停地摸那张照片，好像想把那人影头上、肩上的雪一一拂去，甚至，想将那人影拥入怀中，“应如姐，你知不知道，早秋不讲话……不跟我讲话，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前有没有这种时候……”

    陆应如耐心听钟关白嗫嚅许久，才：“是有。”

    钟关白还在养伤，她本不想告诉他，现在想了一阵，还是了出来：“早秋前段时间的状态有点像他从前抑郁症的时候，他怕复发，最近一直在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