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拌嘴
秦嫣正在发呆着, 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背后有人推了她一把,是陈蓥提着刀将她推入队伍,道:“你走前些, 不怕落单吗?”
秦嫣知道自己武功低微, 人力弱,从长清哥哥就教她记着, 危险的路不要殿后。便应声走在陈蓥之前。
山洞中并没有路,越走越艰辛。洞中怪石起伏, 参差嶙峋, 火把又要掐着使用, 照明都不足。洞顶上,渗透下来的冰山融水,滴答滴答, 时不时落在脖颈里,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他们一行人为了充分远离明月珠兰水岸,同一个找到干燥的地方,行走攀爬速度很快。秦嫣腿短有些跟不上, 翟容也只顾自己迈腿朝前走。陈蓥在最后,看着秦嫣几次从石块上跳纵难上,他也就顾不得那么多, 出手拉着秦嫣,从石面上爬来跳去。
陈蓥本来就是位个性开朗、讨人喜欢的岭南少年,拉着姑娘一起走路,心里也甜滋滋的。有时候就会多话几句, 提醒秦嫣哪里有沟坎,何处需要跳跃过去……秦嫣当然也要客套几句,两人了几句,山洞里又空,他们交谈的声音便传到了队伍的前面。
翟容头没有回,顿了顿脚步。
大陈帮他在管若若,他当然会有一些淡淡的不快,依照他的性子,最好的就是走回过去,将若若拉在手里。
可是,嘴上的伤怎么办?他摸着嘴唇,心里狠狠想:“咬得这么重,害我没脸见人!”心头负气一涌,反而加快了步伐,超过了关客鹭,直接走到了柯白岑的身边。
柯白岑发觉他靠拢了,也没有多心,拿着火把边找路边道:“你看看,这里的岩石表面开始变化了。”
“哦?”
“此处是西域难得一见的溶岩区,我们朝着这上面走,那里会有比较暖和的空气汇聚,到时候就可以休息了。”
翟容听到可以休息了,道:“那就走快一些。”
可是这里根本就是段乱石场,走了没多少路程,前方的路开始越发难走。
忽然,脚下似乎出现了一个断崖。柯白探洞经验十分丰富,已经停下来了,将火把伸下去看着。他们脚下是一带石化瀑,表面晶莹如碾碎的水晶粗屑,上面点点珍珠般的暗泉细水。
走了一段上坡路,又要下坡,让两人都有些无奈。好在火把照着的远处,似乎还是有一面可以攀爬上去的道路。两人略一揣测,这片石化瀑不算矮,大约至少要跳下去一丈来深,方能到底。
翟容见这跳下去,有些危险。便从前面几步跃到后面来,找到正在后面一块石板上,算翻下来的秦嫣。他掩着面,烫着脸,道:“来,跟着我!”准备接住她。
“我自己走。”秦嫣正算从一块四尺高的怪石上跳下来,她掸去身上蹭到的白色云母片,低头对翟容道:“二郎主你放心,实在难走之处,陈少侠会拉我的。”她刚才想跟着他走的时候,他一脸冷淡地拒绝,秦嫣觉得,他大约是受了伤扛不住,所以没法带她了。
秦嫣也看得出,翟家郎君的个性最是逞强。每一次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危险、艰难的事情,他总是第一个站起来扛。四周的那些年轻人看起来性子没那么细致,也很少劝他量力而行,导致他几乎丧命在明月珠兰水岸。
如今,她和陈蓥陈少侠也已经逐渐配合默契了,就让他先顾好自己吧?
这么想着,她将胳膊伸向陈蓥,陈蓥已经照顾了她好一段时间了,也很顺理成章地接住她的手,她从怪石上跳跃而下,因为身形控制得不够好,人就撞在了陈蓥的胸侧。两个人撞得有些不好意思,互相抱歉着。
翟容就站在石板下,目光看得十分清楚!秦嫣撞在陈蓥身上的时候,胸口都压到了!
他怒火上涌:“你给我过来!!”
山洞里回声多大啊,所有人都被他这声大吼吓了一大跳。秦嫣更是吓得退后一步,情不自禁躲在陈少侠的身后,吃惊地看着他。
“我让你跟着我,你怎么不听!”
他这种凶暴的态度,秦嫣哪里肯听?越发缩在陈蓥身后,一言不发。陈蓥也挡着道:“老翟,你……”柯白岑看这里在上演好戏,本着“凶人要躲”的原则,对关客鹭一使眼色,道:“大家看好哦,这里是片断崖。”顺便讽刺一下翟容:“有些人,别光顾着发脾气,踩空了可就没命了。”
翟容见她磨磨蹭蹭不肯过来,听着柯白岑已然跃下了那片石瀑布,又忧心身后明月珠兰喷洒的孢子不能完全挡住,花毒被风送来此处,便手臂伸出,将她拖到自己面前。
秦嫣被他强行一拖,石块交错将她绊得一头撞在翟容的身上。她也叫嚷起来:“你做什么?动不动就拉拉扯扯的!”
翟容总不能他看不顺眼,不让她跟陈蓥走在一处罢?只得依然拽住她的手腕,嘴硬道:“让你过来谁叫你不听?”
秦嫣扭着身子,还在往陈蓥那边拧着。他方才无故不理她,还丢下她自行走在前面,秦嫣还有一些怨气的。只是想着他兴许是受了伤,无暇顾及自己,她也抱有了相当的体谅。如今又气势汹汹拿出这番恶劣的态度来,他真当什么人都围着他转的吗?秦嫣就是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翟容拉扯住她的手指,硬若铜铁,秦嫣几下挣脱不了。陈蓥想来分开他们,被翟容蛮不讲理推开。大陈也对他翻了个白眼,道:“我老翟,你有话好好。”
秦嫣继续挣扎,看着实在挣扎不脱,低头咬在翟容的手腕上。
翟容低头看着她,像一只愤怒的猫似的。他的手腕吃痛之下,不得不松开了控制她的手。
又眼睁睁见她跟避瘟神一般,退后躲开自己,只觉得心头闷闷一刺。事情闹得姑娘如此反感了,他不知道反省自己的态度,反而只觉得若若待他生分。
一股沉闷从心口涌起,顿时堵在喉咙口,闷得他气也喘不过来。他不求她看他的眼神,跟云水居的娘子们那般,春目盈水,脉脉含情。但是,至少不能是这种激烈反抗啊!
——这,哪里像一个刚才在水底下与他嘴唇贴过嘴唇的亲密女子,她是拿他当外人一般在向外推!
“若若,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关系好一点吗?你不该这么不听我的话。”他宛转提醒她,有肌肤之亲了,关系应该变化一下了。
“我跟你什么关系啊?”熟料,秦嫣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等出了夕照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她在气头上,话也很伤人。
又是这句话!从云水居起,她就到处嚷嚷跟他没关系。翟容的脸上如同被什么抽了一下,白得可怕:“我们没关系?”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能有什么关系?” 秦嫣咕哝着。
“若若,你是不是根本就……”翟容的声音里都有了伤心的涟漪: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他?他误以为在水下,是若若咬了他的唇让他恢复神志。而且她为了救他,冒险上城头,他觉得若若肯定是喜欢他的。可是现在,他茫然了。
“我根本怎么了?” 秦嫣收回自己的手腕,摸着手腕上酸痛之处,觉得他喜怒无常,太讨厌了。
翟容看了一眼陈蓥,实在不方便此事,遂压下心头不满,落寞地:“你没有关系就没有。但是,得跟着我走。”是,她跟他没什么关系,跟陈蓥也没什么关系啊?挂在别人的胳膊上,横竖他是见不得的。
“我同陈少侠走得挺好,不需要你操心。”秦嫣已经不再是出于要照顾他,不让他带着走了。她觉得他很烦人,样样都自以为是。她就是不要跟他一起走。
听着两人为自己而争吵,陈蓥苦着一张脸左右为难:“你们别吵了,三娘,你不是他侍妾吗?听男主人的话是……”
“谁是他侍妾?”秦嫣知道,因翟容给她弄了头发,他们一路上都如此嘀咕着,本来她顾全大局,也就忍了。
可是,如今的翟容阴晴不定。
方才她担心路不好走,想跟他一起走,让他保护自己,他却将她弃如敝帚。如今他想让她回去,她就跟只叭儿狗似的,趴到他膝盖边,汪汪叫吗?——秦嫣觉得,他就是任性不讲理!所以嘴上总是挂着“听话”不“听话”的,当做口头禅似的一天到晚要求她乖巧。
横竖死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没有他帮助的时候,她自己也能适应着跟陈蓥一起爬那些高低不平的石块。这会儿,她跟陈少侠分明配合良好,本身在如此暗洞中,大家都生死晦明,应当好生共同商量,慢慢脱境才对。他却如此喜怒不定,让她如何能安心跟他话?
秦嫣气道:“二郎主你这样不讲理的人,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她重新站到陈蓥后面去,还瞪起一双眼睛,毫无顾忌地挑战他,口中道:“陈少侠,另外,我只是去他们府上弹了几日琴而已!是他不讲理,胡乱将我管头管脚!我与这个人,连朋友都不是!”
翟容看着她的眼神,只觉得胸前一阵翻腾,紧紧咬住牙关,转身疾走。再多一句话,只怕就要吐血了。
柯白岑早已跃下石瀑,正等在大片雪白的石壁之下,仰首半日也不见他们来,更听到翟容跟那三娘子在上面争吵,震得黑洞中回声荡响。
关客鹭正好跳下去,柯白岑问:“关,老翟还没吵完?”
关客鹭摇头:“不知道,跟他那侍妾吵起来了。他要娘子同他一起走,娘子不愿,要跟大陈走。”
柯白岑啧了一声,道:“被自己侍妾嫌弃了?”
关客鹭不喜欢刻薄话,没吱声。
正着,翟容跳下来,黑着一张脸。柯白岑弯一弯嘴角,跟在他后面走着。
石瀑上方,陈蓥非常为难,秦嫣自己朝下爬吧,可是她的武功不足以支持从如此高之处往下,没两步就滑得十分危险。他去帮助吧,又担忧翟容发脾气。
末了,陈蓥叹口气,跳下去将她带到平地。
秦嫣就又和陈蓥走在一处了。
翟容回头暼到他们两个又在相扶将行,陈蓥又是个会细心会帮助人的,不时托一把腰,带一下手臂,他气得越发剑眉深锁。
真是个没心肝的女子!连朋友都不是?这种话都得出口!连朋友都不是,还咬他的嘴!他宁愿死在水底下,也不要被她碰。
众人估计着走出了足够远,待进入一片略微平整一些的石面上,柯白岑提议大家在此睡一觉。
五人都连番作战,积满疲惫。
身处洞穴中,难以知道时刻。众人决定,以功力运行五周天为时间段,简单分了站岗的批次。先是关客鹭守夜,然后柯白岑、翟容、陈蓥轮流守夜。若是寻常人等,此刻伸手不见五指,守夜很容易睡过去。他们几个都是武道的修习者,哪怕没有计算时辰的日冕、铜壶,都能以自身功力的运转大致估算一下时间。五个周天大约是一个时辰。
没有轮到守夜的三位侠少寻找干燥避风处躺下来。为了节约火把,灭了火,众人在黑暗中歇息。火把按灭之前,陈蓥将秦嫣送到一片干净的石壁处,脱了衣裳给秦嫣。秦嫣不肯收,:“陈少侠,不妨事的。身上没点功夫怎会贸然上城来,没有教你们照顾我的道理。”
陈蓥倒挺佩服她,便自己去找了柯白岑和翟容他们一处躺下。
秦嫣躺在黑暗中,她练的老巫所给的心法,平日里便不需要什么睡眠。而这几日,仿佛那一夜在绿洲就已经睡够了好几日的睡眠,非但毫无睡意,还觉得自己身上力量连绵不绝。她强睡不着,索性睁着一双眼睛在黑暗间,仔细听着四周的一切声音。她能听到关客鹭坐在暗处守夜,听到他吐纳呼吸的声音。
远处的暗河流水声隔着石壁,轻轻撞击着耳膜。
秦嫣又将注意力放到翟容那边。刚才跟他吵嘴,那是因为人在气头上,难免会些违心的气话。发泄完了,其实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了什么。
如今没事干躺着了,她又开始操心翟家郎君。他好像一直都不太好,这么一想,刚才真不该跟他吵。受伤的人脾气不好……嗯,当然,他本来就脾气不大好……相比之下,长清哥哥性子真好,什么事情都是很温厚宽容的……
可是,翟家郎君长了那样好看的眼睛和鼻子、嘴巴,真是……性子再恶劣,也忍不住宽容他……更何况,其实他对她……还,还……挺好的。
秦嫣心思千回百转,静中思定,开始后悔不该跟他吵架了。
她支着耳朵听着,他应该是跟陈蓥他们靠在一起睡?有两个声音很匀净,他们的确累坏了,不消多时便进入了深沉睡眠。可是有个呼吸声音听起来特别艰难。
秦嫣担心起来,她估计是二郎主。贴着地面听了一下,果然是翟容的声音。他被昔阳巴莱和俐偲毗所伤,胸腔里受创很重。又在水中受了凉气,胸口的血沫不断上涌直想咳嗽。
略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翟容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
翟容不想吵到已然入睡的柯白岑和陈蓥。自己扶着石壁走远一些。关客鹭轻声询问了他一句。他压抑着咳了两声,亦轻声回道:“没事。”
他一只手撑着墙壁走到远处,方慢慢坐下。这两天他将自己掏空得太狠了些,又受了气,此刻甫一歇下,便如山倒地塌一般,发作起来。
关客鹭守夜的任务是关注是否会有其他危险降临在众人身上,至于翟容自己不舒服,只消他自己不求救,那就只得让他自己慢慢熬着罢。这数日,谁身上是完好的?关客鹭闭上眼睛重新运行体内周天经脉。
翟容身上发冷,眩晕得直犯恶心。坐在地上也觉得无力支撑。便又贴着石壁慢慢躺下了。
秦嫣实在躺不下去,摸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二郎主。”她轻轻碰碰他的脖子。
“睡觉去!咳咳……”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又传到了秦嫣的鼻间。秦嫣虽则伸手难见五指,可听着他话便能察觉他头部的方位,伸手在他口鼻处一探,果然他又吐了一袖子血。他那一双手,冷得跟暗河的雪山融水一般冰凉。发现他伤势这么沉重,她懊悔了:她明知他受伤了,还口不择言,把他气伤了心。
秦嫣轻声道:“二郎主,我挤着你睡。”
翟容已经不出话了,眼前本来就黑,耳边也逐渐听不出声音了。
秦嫣摸到,他的手冰冰沉沉地一坠,失去了知觉。
她贴着他的身子躺下,身体贴紧他的后背,手环过他的腰,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