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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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嫣从午睡中醒来。

    对她而言, 午睡真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情。纵然是晚上的睡眠,她也只需要两个时辰便够了。其余时刻则不是在练功,就是跟着长清哥哥, 接受他单独给她安排的训练。

    此刻睁开眼睛, 看着窗棂外透进来的花枝叶影,云移风动, 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梦。这个梦是如此的虚幻不真实,似乎随时会醒来, 重新回到扎合谷的风霜之中。

    她下意识地一捏手, 手指中便握到了翟容的臂膀。感受到他富有弹性的手臂肌骨, 那种做梦的感觉便消失了。她觉得眼前的,就是真实人间,而扎合谷那些事情, 才是一场已经远散的噩梦。

    想起方才的情形,秦嫣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如今她能将嘴角弯得有些自然了。

    当时翟容困了,想午睡一下,她当然是陪着的。可是, 为了如何睡,两个人很是比划了一阵子。

    两个人都是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睡觉。哪怕是秦嫣,也在很的时候, 长清哥哥就跟她保持了距离,再冷的雪风雨潵,她都是一个人以心法慢慢抵御着。

    如今,两个人算一起睡一觉, 这下可犯了难。

    一起躺在卧榻之上,两个人在白牦牛皮毛编织出的褥垫上纠结了许久:谁的胳膊放在上边,谁的腿放置在下面。

    郎君的腿太长,搁哪儿都顶着;她胳膊太细,放哪里他都觉得会压到她。翟容虽然接受了张娘子的建议,暂时不与她行房。在两个人商量怎么放手脚之时,他还是按捺不住,趁机亲了好几次。亲得两个人都湿发濡额,身上沾满春暖。

    秦嫣也能感觉到他袍裈之下的挺起,昂然欲入的感觉,令人又羞又怕。她不敢,更不敢问。

    两个人来道去,也搅不出什么名堂来。翟容先累了,他自从夕照大城之战后,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气血还时有翻腾。他先沉沉睡去,讨论摆放了半日的胳膊和腿儿,此刻,反而是很自然地与她相拥而眠了。

    秦嫣觉得靠在他的肩膀和胸前,怎么放都很舒服,很安心。本来睡不住的她,被他睡着的样子抚平了心神:他长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下方,被春天午后的明光照影,染成一圈淡紫色的虚辉。他熟睡的样子特别俊美,脸上的轮廓每一处都像是精心雕琢的。微扬的嘴角,有几分孩子气。

    秦嫣想,以后,会有很多这样寻常的午后和清早,她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张脸,睡在自己身边。

    他的睡颜感染了她,她慢慢也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着自己的呼吸,眼皮渐渐沉了下去,也入睡了。

    秦嫣睡了一个多时辰,方将惺忪微红的眼睛睁开。一睁开就看到郎君看着自己在笑:“若若,你醒了?”

    “你醒多久了。”

    秦嫣看他脸上有发丝,想替他拂去,却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发梢缠在了他的发簪上。入睡之前,亲来亲去的,多半是那会儿将头发缠上的。她抬起眼睛,帮他解开:“你别动。”

    翟容笑着看她的脸凑近自己,眼底灵水一片,专注地解着两人的缠发。

    窗外,恰有蔡玉班的歌姬,轻敲红牙檀木板,婉声而歌,歌声越过满园青葵,若隐若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这首相传是汉代苏武的诗歌,在两人无声解发中,悄然滑过。

    “又是一首应景的歌。”翟容想起陌桑湖边桃花林里的《绿枝绕》。

    “我们……还不是夫妻啊……”秦嫣停下手,提醒他。

    “知道。”

    “好了,解开来了。”秦嫣将自己的头发捋到一侧去,将他有些散乱的发髻,出手扳一扳正。两人的脸靠着脸,鼻息互相都能感受到。翟容任她在自己的头上弄着,看着她满意地放下手。

    “若若,我饿了。”

    “哦,那我去让下面庖厨给你准备些点心、水果。你是不是晚上还要去与柯家郎君见面。”

    她刚想爬起来,觉得自己肩背被郎君控制住了。他道:“若若,你要记着,我的饿了,有时候不是指吃东西。”翟容笑着支起一些身子,嘴唇含在她的鼻尖,再一点点下去……他算是想明白了,虽然不动若若的身子,可是这香白柔软的脖颈、手臂,可都是他的!他想碰,就随时可以碰到。他要时常在她身上做印记。

    秦嫣也知道一点回应了,也不躲闪,双手绕着他的后颈,臂弯缠绵,左碾右辗。

    “若若,你越来越乖了。”

    他的双唇离开她,捧着她的脸道:“若若,跟着我好好养白一些,你看你哪里都挺好,就是脸怎么弄成这样?”

    “这是长清哥哥从用药给我弄的,怕我吃亏。”秦嫣解释道,“他过,等我长大一些,有出路了,只消一两年不涂他的药物,就慢慢会恢复的。”

    翟容隔着衣衫抚摸她的肩背:“你身上没什么疤痕吧?”

    两个人是初次如此在私密之处面对,加上年轻脸薄,其实他对她的身子看得并不真切。秦嫣:“有是有一点,不过,都不大。像我这种力气的,一旦受伤,就很难有机会存活下去,所以是很善于避让的。”

    翟容透过她松弛的衣领,看到她锁骨下方,有一颗淡淡的朱砂痣。这颗痣很平,颜色也是很淡,但是造型却不是圆形,隐约似乎是一朵花苞状的红莲。

    “若若,你这里长个红痣么?”

    “不知道,”秦嫣自己的身体又没有大铜镜可以时常揽镜自照,不可能了解这些细节。这红痣其实并非她天生,是在天疏潭底,与那些般若红莲接触之后,才在身上种下的。

    翟容则很喜欢那点朱砂记,用手指在她的锁骨下方留恋了几下,觉得今日不能再纠缠在她身上了,否则,那点定力真的要变成浮云了。

    “我从云水居带了些菜回来,陪我吃个茶点吧。”

    秦嫣坐起来,在卧榻上整理好衣带,拿了一条滚丝罗绦,将一头秀发束在脑后。像个居家的女子一般,开始收拾被他们两个揉得红香满地的床铺。蔡玉班为了满足郎君来与那些乐师大娘子们夜合,这里的锦被、绒垫、靠枕,都是波斯纹的提金丝锦,手感丝滑,折叠收拾有些麻烦。

    平常那些大娘子当然是有丫头服侍的,秦嫣只是运气好,搭上了翟家郎君而已,到底在乐班之中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专门有丫头跟着服侍。加之她自己也没有这个习惯,所以是她自己在折叠那些用料考究的被褥。

    翟容坐在浅黄色的矮案旁边,顺手从丝绵暖臼中取出尚有余温的热茶,翻了一只青釉杯子,点了一盏茶,慢慢喝着,看她收拾。今日之事,不算他们的初夜,但也是他们初次同卧。翟容觉得,他应该将这幅图一直记在头脑中。

    他看到,矮案边落着一把自己方才逗若若玩得折扇,几张他们一起练习书法的丝绢白纸,还压着陌桑湖边他送给她的那个碧玉蝴蝶项圈。若若大概非常喜欢这个琳琅响动的项圈,每次他过来,都能看到她在手边把玩着,听着那上面的银铃发出一声声响声。只是她从来不敢戴,太招摇了,容易暴露行迹。

    其实唐国女子以满身香气袭人、叮当作响为炫美之姿。哪怕是蔡玉班那些乐师们,走出来也是衣香阵阵,头上挂着步摇,身上带着有铃铛的香荷包,走起路来都是有声响的。

    若若显然对这种炫美的手法,其实是心向往之的。可是,她常年的刀奴生涯,让她无法接受这些响动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若若,真的能够摆脱她那个刀奴的身份吗?

    翟容在手指间,徐徐转动着那只釉质肥厚欲滴的青色杯子。她的长清哥哥尚在星芒圣教的掌控之中,她肯定是不可能抛下不管的。她还杀过那么些人……这些事情,都会给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造成一些什么样的后果呢?

    傍晚的蔡玉班里,那些外出表演的舞姬、乐师都还不会回来。练了一下午琴的乐师们则也觉得疲劳了,他们正坐在楼下堂屋里,一起吃点点心、零食,唱唱歌曲儿,和看门的狗儿们玩在一处。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夹杂着那名歌姬的歌声,所有声音从楼堂屋外,沿着抄手庑廊,远远飘上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翟容轻声念着,想起蒲昌海边,自己看着碧蓝湖水,等了她一天一夜,那份焦虑揪心……

    而此刻的她,则跪坐在褥毯上,正在将他们同榻拥眠之处的卧具,收拾齐整。阳光逆光入屋,将一切都笼罩上一层虚光。梨花木的矮案一侧,她最喜欢的碧玉项圈、他给她画的折扇、他们一起练习用的字纸,全都沐浴光辉……几片红蕊花瓣飘落在一边……

    翟容的嘴角弯起:无论以后会面对什么,先前她一个人的时候,不也好生生扛下来了?如今有了他,肯定能将事情处理得更好。

    ——他只管安心欣赏眼前的这张画。

    “郎君,不去叫饭吗?”秦嫣走到他身边,弯下腰问他。

    “我来去叫。”翟容走出去,伸着胳膊腿,蔡玉班人手再少,总归也是知道规矩的,门口不远处有个擦地板的婆子,听了翟容的吩咐,便去取饭菜了。

    张娘子是成心奉承翟家的,不仅菜肴美味,食具也是很讲究。

    吃完了这顿偏早一些晚膳,两人以青盐漱口。翟容还带过来了张娘子给他的葡萄汁。如今湃在井水里,命人取了过来喝。

    秦嫣一看就很喜欢。

    那是一个弗林国菱格纹的琉璃长颈瓶,剔透如整块水晶雕刻而成。里面装的是高昌国的葡萄汁。这个葡萄是厚皮紫种的,放在冰窟里有了一段时间,如今拿出来榨汁,又冰又甜,微微含着一点酒味。

    翟容:“那么少,你喝罢。”

    “很好喝,你不喝吗?”秦嫣再三跟翟容推荐着,翟容其实喝过,不喜欢这种酸酸甜甜女孩子喝的玩意儿,这东西它是果汁,又有点酒味;它是酒,实在不够劲。

    “真的不来点?”秦嫣喝完了整整一瓶葡萄汁,红扑扑着眼圈,觉得这么好喝的饮料,被她一个人喝得只剩了一个底了,这感觉多不好。

    “你自己喝吧。”

    秦嫣将那细颈瓶举起,很豪放地仰起脖子,嘴对嘴倒了个底朝天。翟容看着她的脖子,与那晶色琉璃在一起,映衬得跟一抹白缎子似的。凑过去:“真有那么好喝?”

    “已经没有了!邀请你好几次了!”秦嫣给他一个白眼。

    翟容握住她脑后扎起来的发束,深深亲了进去。

    “干什么?!”秦嫣将他推开。

    “嗯,是挺好喝的。”

    “……”秦嫣紫涨着脸皮,他是一本正经要听从张娘子的劝告,不动她的身子,可是呢?这样动不动就来一下……真的很好嘛?

    翟容站起身:“我要去松云听涛了,明日早上来看你。”

    “松云听涛?你不是去云水居定席面吗?”秦嫣跟着他走到门口。松云听涛是敦煌的另一座大酒楼。

    “明知故问是不是?”翟容刮一下她的鼻子,“记着,云水居不许过去!”

    “好吧。”秦嫣摸着鼻子。

    送走翟容,自己回卧室,看着洒在地上的项圈、字纸,跪在地上,收拾整齐。看着那个大大的“容”字,字写得潇洒流逸,可是那字的个头,跟要堵满人眼中似的。字如其人,这个字儿跟翟容自己简直一模一样,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恨不能涨满她的眼帘……郎君有时候,真是很有趣……

    正粉面融融地整理着,梳头陈娘子走过来,立门口轻扣门框,道:“花蕊娘子。”

    “在,娘子有何吩咐?”秦嫣在地板上直起身子。

    “丝蕊娘子让我送个口信。”陈娘子道,“她明日在香积寺的讲俗台上表演节目。约你去她的梳妆屋子话。”

    秦嫣高兴道:“好啊,知道了,谢谢陈娘子!”陈娘子笑了笑:“先前你们住一处倒不觉得你们亲近,如今倒是成了朋友?”

    秦嫣点头道:“我明日去想给她带个礼物,陈娘子你看带什么好?”

    陈娘子走进屋子来,秦嫣跪在地上开她的箱子。陈娘子从里面选了个牡丹缠枝的绣品来:“这个就很好。”

    “谢谢陈娘子,陈娘子帮我明日跟师傅请个假,可以吗。”

    “要早去早回,午膳还是要回乐班吃的。”

    “是。”

    送走陈娘子之后,秦嫣摸着手中的绣品,这是那些大姐姐们拿了她的衣料点心后,特地回赠她的。是菡萏娘子亲自绣的,做工很好。拿来送给丝蕊很合适。

    她先前因自己身负不可告人的任务,与丝蕊保持着距离。丝蕊坠楼以后秦嫣很喜欢她,好跟她做做朋友。从夕照大城回来就写了信给丝蕊,想要见个面。丝蕊在筹备香积寺的节目,当时没空。便约她明日去她的梳妆间见个面。丝蕊等待表演的时间比较长,也正好无聊,两个姐妹可以多话。

    秦嫣等着明日跟丝蕊见面,她没什么机会跟女孩子做朋友,对这件事情还是很有一些期待的。

    第二日上午,她早早出了蔡玉班,向香积寺走过去。

    香积寺的讲俗台,有富商出资邀请乐班来表演节目,供敦煌城的黎民欣赏。与上次的翟家洗尘宴不同,这一次,是专门针对普通老百姓的表演,作为功德散布的。这个表演没有达官显贵,只是用青毛竹简单做了隔栏。全城无论是平民还是下奴,只要能有空都能去观看。

    一大早整个敦煌城里就跟过节似的,许多平日里没有机会看表演的大人孩,你呼我拥地前往香积寺。这种事情每个月都有一回,没什么大事,敦煌刺史派了五十步兵维持基本的秩序。

    秦嫣手中拿着作为礼物的绣品,兴冲冲走在敦煌的黄土路上,一匹高头大马正迎面走过,马铃叮咚。秦嫣看到是翟容,他大约又是来看她。穿一件软绿襕衫,配着一块花青墨玉,长长的穗子垂在蹀躞带下。

    翟容也看到了她:“若若,你去何处?”

    她道:“我去香积寺。”

    “香积寺?有要紧事吗?”

    秦嫣屈膝应道:“丝蕊在讲俗台表演舞蹈,她让我去她梳妆处话。平日里大家都忙。”

    翟容听着她是找姑娘玩,自己不便于同行,道:“你大约要跟她多久?我先找个茶肆坐一会。”

    “半个时辰罢。”

    “那我过会儿来接你。”翟容拉着马辔头,转身离开了。

    秦嫣走到香积寺,找到玉鸾班的管事娘子,却听丝蕊有事暂不见人。她当日等候表演的那个长着芍药花的大木棚子,是寻常乐师、舞姬候场的。像丝蕊这种有些身份的娘子,都是另有绣间做梳妆室的。

    秦嫣估计她正在上头,做发饰,既然不便扰,秦嫣便坐在玉鸾班里等着。因丝蕊在玉鸾班是个头牌,管事娘子很热情地招待她,给她端了酪浆,拿些蜂蜜油炸零嘴儿。管事娘子的女儿才六岁,蹲在秦嫣脚边一起蹭着吃。秦嫣跟她一起吃着。顺便仰头看着讲俗台上正在表演的“参军戏”。

    香积寺前张灯结彩,红幡飘扬。

    有男人扛着幼子,带着妻女;有老年夫妇相扶而立;还有平日做惯苦工的下奴难得主人放假,卷着袖子看着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个个面带笑容,不时被台子上的表演者逗得前仰后合。

    秦嫣久等不见丝蕊出来,便去丝蕊的梳妆间看一下。走到门口,她灵敏的听力顿时听出了异样。她心中抽紧,只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痛苦的声音,还有男人粗大的喘息声。

    秦嫣推门不开,倒退数步撞开木门。

    那梳妆间只是个临时木板屋,门锁也不是太牢。她扑进去一看,一个粗壮的身影正压着丝蕊,丝蕊身上已经没有外裳了,亵衣也破了好几处。

    一股热血涌上秦嫣的心口,她发现那个卧在丝蕊身上的男子,身形竟然颇为熟悉!

    八岁在黑狐部落里,正是这个男孩子将她推下了战马,两人结下了深深的怨恨。九岁那年,她将他设计赶入狼牙谷,令他几乎丧命;十岁那年,他将她关入雪洞,使她差点成残废……

    “矮脚!怎么是矮脚!”她想,难道,矮脚也被派到敦煌来,执行扎合谷的任务了?

    秦嫣怕被认出,扯下一条衣襟裹住脸面,头一低,将矮脚奋力从丝蕊的身上推开。矮脚怒嚎一声,挥手就是一拳。

    秦嫣挪步避开,木屋狭,她的背贴到了墙壁上。

    矮脚一看又是个头面干净的姑娘,发出嘶哑的闷吼,向她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