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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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业寺旁有一条长河, 绕鸣沙山而出,往敦煌而去。

    河水波光粼粼,朝南一侧是西域前往敦煌的官道。这是一条大直道, 夯土为基, 黄沙铺地,车马一动, 风沙一起,便有漫天黄尘。

    宽宽河流将广天漠地一分为二, 一边是安业寺的如云杏林, 一边是大直道的黄沙漫天, 别有一番西北风光。

    大直道上,有五六条西出敦煌,前往西域的驼队、马队。里面多为粟特商人, 他们的驼囊上刻绘着兽面图形,信奉火袄神。他们能歌善舞喜乐器,一阵答腊鼓从远处咚哒哒、咚哒哒地响起,商队里的粟特人、汉人、龟兹人、波斯人都随之高歌, 在驼背上欣然北往。

    这些驼队商旅,刚刚经历了一趟中原之行,从遥远的家乡带来的货物, 都在此处换了个好价钱。此后又换得了不少中原大地特有的丝绸、瓷器、茶叶、金银器等贵重商品,将它们带到西面,又可以有大笔的银钱进项。

    此去西域千里迢迢,此去西域困厄重重。

    而且, 如今大西域道上都在风传,西图桑帝国新任的大可汗,要关闭西域道,禁止商旅通行。所有商队都想赶着此事发生前,先多赚几笔。这些西行回国的西域商人中,也有不少算着这把生意做完,就不再走西域道冒险了。车队中拖家带口,女人孩子的声音嬉笑喧闹。

    不少胡商头领对此颇为遗憾。

    随着隋末之乱的逐渐平定,眼看着中原唐国正在蒸蒸日上,无限商机在此间。若真因为大西域道各国统治者的鼠目寸光,而使得道路断绝,商旅遏制,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驼铃悠悠,马蹄得得,风沙吹得每个人脸上都罩着麻布遮面。

    忽然,听得前方各商队的领头者传令,各家马队、驼队都要停下来,是安业寺僧人丢失了重要的人犯,需要各商队配合,协助他们搜查。

    安业寺坐落在莫高窟旁,在此处佛誉甚隆,众商旅家眷都伸长脖子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名身着僧衣的高僧站在前头。有些在敦煌参与过法事的胡商认了出来:“是明世大师。”

    “不知明世大师在此处做什么?老幺,去将骆驼喊下来。”

    “五毛,动作快一些,你不停下来,后边的驼队都停不下来。”

    ……

    明世僧满脸愧疚地不断感谢着配合他们的商旅之队。带队的几位商家首领纷纷合十道:“我们都是虔诚信仰佛祖的弟子,明世大师有求于我们,想来也是慈悲之事,我们愿意服从佛祖的旨意。”

    明世僧道:“各位施主,贫道也知道,你们行路艰难,若耽误太久,对你们余下旅程的投店驻营都难免有所影响。”他转头对身边一群中原人扮的道:“各位大侠,麻烦你们动作快一些。”

    他耻于出要查找的是个姑娘,合十闭目站在旁边,僧衣飘飘。

    明世法师只为他们叫停驼队,其他事情就不愿意做了。

    这群中原人正是林朗先生、赵海初先生他们带着自己的弟子。二十多人将刀剑归鞘,免得吓到车队中的孩童妇人。如果不是因为巨尊尼在中原武林中如同一团浓重乌云一般,压人心腑,若不是摩尼奴是击败巨尊尼的惟一线索,他们本来也苏安是一些重情义,有侠气之人。

    此刻,他们却要为了搜查一名纤纤弱女,而大动干戈。

    二十人站在一起,似乎个个孔武有力,身量高大,可是分散到数千人马的商旅队中,如同滴水入了汪洋,显得非常渺。

    幸而商队都是呈直线状排列的,他们横向布网,一层层向后推进,加之武功高强,目光犀利,渐渐将几条车队都密密锁住了。

    他们动作迅速地一处处挑拣着,不遗漏任何一个与秦嫣身材大相近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中原人还是胡人。甚至连那些瘦佝偻的老者也不放过,一个个让他们抬起头来检查。

    他们搜了三分之一,一无所获。

    洪远孤在聂司河、翟容他们推动下,从一架石拱桥上缓缓过来。

    洪远孤看着那条长河,此刻天空上的日头已经开始渐渐西斜了。直道上的人影被拉得很长,与那些红绿黄紫的骆驼泥障、马鞍、人们五颜六色的衣衫,共同交辉斑斓,形成一幅光影错驳的画面。

    聂司河注目观察着那些江湖人的搜查方式:“他们搜查得很细,应该很难逃脱。”他看了一眼翟容,不知他要不要上前去帮忙。

    翟容显然也有了一点担心,对洪远孤道:“师叔,我走过去一点看。”他们刚靠近,余下的数十名江湖弟子,立即流露出戒备的目光。崔瑾之翻了个白眼给他们看。

    洪远孤道:“就站这里吧。”

    商旅队有六条之多,加之大多都有辎重车辆,横排了有数丈之宽。纵向更是难以看到尽头。虽然他们配合安业寺的主持大德,将车辆停下来以供搜查,但是,车队中嬉笑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加之马匹喷鼻,骆驼屁,牲畜不时昂叫,被主人抽着骂着,大直道上热闹非凡。

    这些都是商队,需要赶路的,前方的道路往往风沙弥漫难以前行,所以明世僧也跟各位江湖人好,一旦搜检过后,就要让人通过,否则耽误了他们的行程,不定会让整个马队抛荒在大漠之上。

    所以商队后方乱哄哄地在等着被搜查,前方已经更加乱哄哄地开始徐徐启动了。

    车队后面的胡人渐渐等得不耐烦起来,便有人叫嚷着,要听人唱歌。

    一支商队中的一家子,大约有个特别知名的女歌者,便被附近几个胡人提议着,推搡着上了一头最高的骆驼背。

    那女子头上包着一块鲜红的头巾,四周围镶着一圈金光灿灿的花边,将她一双眼睛映得莹光四射。她也如其他女子一般,将头巾裹着下半边脸面,以阻挡大直道上的连绵黄沙。她的眉角画着一朵妖娆的黑色凤尾花形,一双眼睛随便一转,配合着她纤细扭转的腰身,便有不出的风情。

    她用粟特语向着不远处一名手持答腊鼓的粟特男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叫叫嚷嚷着什么。那粟特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手中的答腊鼓随着一阵旋转,起了一首曲调。

    “欧——”熟悉的音乐响起,那些久在枯索沙漠上行走的汉子们,同时欢呼起来。

    红巾女子手持一根长长的水烟杆,跟着那悠扬的节奏,扭摆起来。

    她的腰肢灵动如蛇,挥动的左臂上,红纱如云如雾,引得旁边的男子们都纷纷跳上自己的坐骑,跟着一起扭动起来。

    那女人将遮面的红纱挑开,手中的水烟杆递到涂得如同烈火一般猩红的唇边,深吸上一口。徐徐吐出一个悠悠圆圆的烟圈,待到那前奏完毕,她那自己低沉磁柔的声音唱起了一首粟特民歌。

    “冰雪消融,回归孤雁,

    一路向西天空蔚蓝。

    苍茫高山上最怕,手中的风筝断了线。

    白云停空,飞鸿望断,

    西域道上风刀割面。

    狂风呼啸中最怕,鱼儿去了冰海的深山。

    吉光片羽留有你的诺言。

    青海云开,过不尽的连绵关山

    明月之下我最怕,再也不见你的笑颜。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随着她的歌声,男人手指拍动答腊鼓,“咚哒,咚哒哒”地弹起缠绵的音调。

    这是一首粟特族流传甚广的民歌,长长官道上的粟特人、波斯人,甚至会一些粟特话的汉人商旅,都曾经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时候,听到过有人这般一边吟唱一边怀念着见不到面的情人。

    人们被那沙哑而穿透心胸的声音所动,大家都随手弹起手边的乐器,随着这无名歌姬的歌声一起和唱起来:

    “……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不知何处的羌笛,远远吹出忧伤的伴奏;不知何处的琵琶也加入了乐声中……无数商旅、行者,或歌唱,或弹奏。西去的大直道上,形成一段壮观浩阔的各族合唱。

    江湖弟子们来到了那些歌唱的人们面前。

    这些商旅,他们来自西域各个不同的国家,他们拥有不同的肤色,眼眸的颜色,他们的脸上都经历风沙。他们习惯用歌舞来调和漫长旅程中的枯索,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们停下歌唱的喉咙。

    红衣粟特女歌者的声音在众人和唱中高高飘舞。

    一名中原武者来到她的脚下,她低下身子拉开遮面的红纱,从烟嘴里吸了一口烟。撮起两片红润的樱唇,朝着那江湖弟子,喷出一口妖娆的烟圈。那江湖弟子挥手扇开,便从她面前过去了。他们的任务是搜寻一名身量矮的姑娘,而不是这种丰满成熟的妩媚女子。

    停顿的官道上,骆驼晃晃悠悠重新站起来,马儿嘶叫着重新迈出蹄步。黄沙道上,又开始了车水马龙……延绵商队,驼铃叮当,无数人随着那答腊鼓,随着那粟特歌者一边哼唱,在直道上慢慢走着:

    “……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女人喧嚣的红衣,飘飘荡荡地随着身下高大的骆驼,跟着商队,向着西方而去。中原弟子们继续在濮初、赵海极的带领下,向后面的商旅搜查过去,将一个个可疑的男女老少拉在手中,检查着。

    阳光渐渐染成了胭脂色,长长的商队终于被检查到了尾声。那个渡河过来的姑娘,没有人能够搜到。

    濮初和赵海极目光阴沉,翟容他们也同样目光冷沉地看着他们。

    濮初先生问:“你们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翟容:“你们自己太笨,人在你们面前认不出来。”

    赵海极知道已经失去了捉拿那娘子的机会,怒道:“洪远孤,如果中原武林因这女子带来泼天大祸,你们北海门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洪远孤淡淡冷笑:“一个孤弱女子,怎会给武林带来泼天之祸?真正给武林带来大祸的,正是中原武者自己。当年,万马王横扫武林,十二年前中原高手有去无回,使得我们中原武林大星陨落,血案垒叠的,分明是远在西域的那些妖人。”洪远孤提高声音,“你们可敢前往西域,千里求一会!你们可敢面对巨尊尼,生死求一战?”

    “那是去送死!”赵海极满脸皮肉抖动。

    “这是借口!”洪远孤苍老的声音,悍然截住他的辞:“你们被吓怕了,你们软弱了。如今的江湖,只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反复纠结。你们!愧对武林中人这四个字!”

    “洪远孤!你这个狂人!”濮初手中的剑又开始锃锃作响。

    聂司河等白鹘卫立即手中刀一横:“休得对洪前辈无礼!”对于这些人,欺压弱的行径,聂司河他们早已心中不满。

    明世僧低声道:“洪施主,我们只消抓到那娘子,将摩尼奴的秘密盘问出来,不定便会有改观。”

    洪远孤大笑:“错错错!大师你错了。就算你们能够破解摩尼奴的秘密,就你们那种软骨头,只怕也是不敢去拆解的。”

    他的白发在夕阳下被染得橙红,随风飘摇着:“唉,江湖休矣!‘虽千万人,吾往矣’。悲哉?壮矣?这等仗剑横行任侠气的豪迈,如今的江湖,何处还能寻?”

    他如狂如癫地弹起手中的琵琶,那张扬的琴声贯通天地,与胡人的歌声混在一处。

    激越昂进的琵琶声中,年轻人面目沉峻。

    洪远孤对翟容道:“宜郎,若有一日,面对不可挑战之人,该当如何?”

    翟容大声回到:“决不后退!”

    “若有一日,有要坚持之事,该当如何?”

    翟容更加坚定地道:“逆流而上!百战不悔!”

    聂司河豪兴升起,右手握拳:“宜郎,今日之事牵扯太多,兄弟们不能跟你站一起。但是你要记得,对上巨尊尼之时。”

    他的拳头在左胸“嘭嘭嘭”三下:“与子偕作,同行不退!”

    杨召、崔澜生、崔瑾之一起肃立握拳:“与子偕作,同行不退!”

    洪远孤仰天大笑,一行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眼角落下:是的,过去的江湖已倒。

    但是,年轻人们已经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