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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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纱飘动中, 月到、风也来。

    秦嫣枕着翟容的胳膊,闭着眼睛:“郎君,你兄长会不会去你屋子查你?”

    翟容模模糊糊“唔”了一声, 已经睡着了。

    秦嫣将头从他的胳膊里挪出去, 方才他闹着让她将他当枕头。当真枕一晚上,胳膊是很疼的, 她可不舍得。

    她将他的胳膊推拢过去,看着他熟睡的样子。

    大泽边, 第一次见他拿下黑巾, 烤肉给她吃, 她就很喜欢他了。只是当时觉得双方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之人,便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在香积寺,她坐在那枯燥的木屋中等着上场演奏, 当他那双耀目如辉的眼睛,在芍药花边出现之时。当他拍着窗棂,唤她陪他去香积寺里看白梨花时,她的心就开始狂跳了。

    自己喜欢的人, 乖乖睡在自己身边,还睡得如此恬安静适。还有什么事情,比此时此刻, 更让人觉得甜蜜呢?

    秦嫣看到他的眉毛,因方才的两厢缱慻,揉得有些乱,伸出手指很心地将他的眉毛理顺。

    这黑黑的一抹剑眉, 会随着他的心绪,时而飞起,出鞘如刃;时而平和,精致如画。有时候又会皱起,显出忧虑。如今,安稳地落在她的指尖,如苍鹰收敛了羽翅,如远山抚平了浓淡。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额角,一路向下,颧骨起伏,下巴线条优美。她的手指好奇落在他的喉结,修长的脖颈上,那性感的突起……

    翟容的嘴角微微弯起,秦嫣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一紧,便被握住了。

    翟容笑道:“捉住一只不肯睡觉的猫咪。”他凑过来,咬耳问她,“此处又没有老鼠,你做什么夜游神?”

    秦嫣被他识破自己在乱摸他,脸红过耳:“看看你的伤口有没有好些。”

    “伤口在脸上么?”翟容又问道。

    “你装睡!”秦嫣恼羞成怒,取了个靠囊,丢到他脸上。

    翟容大笑起来,震得屋子里都是回声。

    秦嫣急道:“你也太喜欢笑了。轻些,轻些,这园子里到处都是熟人!”一边着,一边直着右臂,艰难地向锦衾内躲去。翟容也钻进去,与她一起靠坐在樗蒲绫的墙裙上:“你若睡不着,我们在此处话,如何?”

    “你困不困啊?”

    翟容头一歪,垂在她的左肩:“很困啊,若若,你睡眠这般少,以后我们如何相处?”

    他的头很有些分量,压在肩膀沉甸甸的,秦嫣扶住他的头,:“很简单啊,我晚上睡不着就给你脸上画猫儿须,撇八字胡,让你第二日见不得人!”

    翟容笑,热气喷在她的颈窝:“那我每日入睡之前,先把你脖子、手臂都咬一遍,教你也第二日见不得人。”

    他的嘴唇果然吸住了她的耳后,轻揉曼捻,丝丝挑弄……

    两人重新慢慢躺倒在卧铺之中,伸手入衣,抚摸了一阵嫩软娇滑。

    “是不是有点?”被衾中,秦嫣犹有些自卑。

    还不等她自卑完,敏感处被拿住,她浑身乱颤,手抓在他的肩膀上。

    听着她控制不住地喘气声,他低声发笑着。

    山云雾浓,水融雨骤……

    因秦嫣的还是怕疼,翟容摸了她几下,很有分寸地停住了。

    “若若,我真的要睡了,你别吵我。”

    “我这般睡你胳膊,会不会压麻你?”

    “嗯……不会……”翟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他的鼻子搁在秦嫣的额头上,沉沉入睡。圈着她身子的两支胳膊,很是厚实暖和。秦嫣不敢动,知道他真的累了。她也慢慢放松下来,这些年她为了练功,从来不敢睡觉。昨夜与他的初夜,也是被他折腾坏了,累昏睡的。

    她闭上眼睛,尝试着像个普通的姑娘一般入睡。

    在他的呼吸声中,她果然也睡着了。

    她细细的手臂,圈在他的脖颈处,他的身肤与她相贴。

    月沉星稀,他们真的度过了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以后,无论需要经历多少坎坷辗转的夜晚;无论将要跋涉多少孤单仓皇的年月。

    她都会记得这一双可以依靠的臂膀,曾经让自己还不够坚实的人生,能够有暂时的休憩。

    ……

    ……

    早起来的时候,秦嫣居然比翟容睡得还迟。看到脸面前对着的双眸,她紧张地慌乱爬起来,遮着被木窗外的阳光射到的眼睛,问道:“你……还没有离开?翟家主会不会……”

    “会什么会?他敢闹!”翟容将奴子们准备的,她的衣袍递给她,“把我媳妇都给拐走了,他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秦嫣听着他语气不对,知道,昨晚好生共度一日的约定已经结束,今天是摊牌的日子了。

    她垂头,将自己的裙衫都穿上去。其实翟家主给她准备了好几身,翟容喜欢浅色的,觉得跟她清纯的眉眼比较搭配。她自己则是素色衣服穿烦了,最喜欢各种艳丽夺目的衣衫。她挑了一件晕染着鲜蓝色的月褶裙。

    秦嫣是乐班待过一阵子的,这种比较复杂的裙子都能不需要婢妇,独立将其穿戴起来。她拿着衣服,躲一般躲到了描金青绿折页山水屏风之后,一件一件穿起来。

    刚将大致的衣裙穿上,正在胸前系着那条浅白到纯蓝晕染渐变的软绸丝绦,一双手将她整个人转了过去。

    “还,还没有穿好,”秦嫣尴尬地在自己胸前着蝴蝶结。翟容低头看着她的手指,她的右手还不太灵活,左手却灵巧得过了份。在白色浅蓝的丝绦中穿行,将结带成。

    他深深吸一口气:“若若,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的?”

    “别在屋子里,我们去院子里可好?”秦嫣还是无法让翟容继续在自己居室中待着,让翟家主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过了一晚,毕竟比较令人害羞。

    翟容袍角一转,几乎是带着怒气一般,步履迅速有力地走向朱木夔纹的楼梯。他的手指放在漆得油光锃亮的夔纹柱头上,略一凝神,重新恢复平静,走了出去。

    秦嫣略有踯躅,跟在他后面,碎步出了楼。

    楼一出屋门,就是那片黄石假山,山石堆成悬崖陡立、峭壁惊险的奇势。上面萝蔓盘绕、香结春子。

    秦嫣跟着他走了几步,她忽然左手手臂翻转,便点向翟容的后颈要穴。翟容似乎后面长着眼睛,身体旋转过来,反手卡她。

    秦嫣半个身子躲到假山之侧,浅蓝色晕染的裙角在黄石棱角之中翻腾一下,人便消失在那些沟壑起伏的山崖石坎之中。翟容手在假山上一拍,一股灰尘被他拍起,人一借力,衣袂翻飞中,跟着她一起跃入假山之中。

    两个人如狐兔一般,在假山中左盘右绕。

    这片假山,翟容明明比秦嫣更熟悉,这是他儿时就经常玩的。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始终追不上秦嫣。

    秦嫣认位比他准确,身子也瘦灵巧,在假山的缝隙和溶洞之中,左右穿梭,翟容又不能动用蛮力将假山震坏,几次三番,眼看堪堪要捉住她的手脚,却又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掌下滑过。

    ——她还残着一只右手呢!

    秦嫣再度缩骨,穿越了一个的石洞,将一张巴掌脸从石洞中探回来:“不准用内力!”

    “不用就不用!”翟容也被她激起了好战之心,只以拳脚功夫在她身后全力追赶。

    她真的是听力好,眼睛灵,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一般,在那些磨盘大的石洞中,钻来转去。翟容则身形高大,很多地方过不去。眼看着就追丢了。

    翟容凝神专注,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角力。若若在告诉他,她是接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她可以做的事情,远比被他带入北海门、等着给他生儿子,要多得多。

    他在不使用内力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地想要将她捉住,他要证明给她看,她不是什么草字圈的第一高手,她只是……只是他的媳妇。只是他办事归来,为他掸去一身的征尘,陪他一起吃一顿团圆饭的媳妇。

    两个年轻人都在咬着牙,拼命地证明着自己,自己的看法才是准确的。

    洪远孤推开自己的长菱花纹木窗,看着庭院里硕大的黄石假山。峰峦叠嶂之中,两道身影,一道淡米色胡袍是翟容,一道深浅蓝晕的是秦嫣,正在假山之间,盘绕追逐。

    翟羽带着下人,过来给师叔进早膳。

    昨日那些白鹘卫喝得酩酊大醉,至今还在屋舍之中酣然大睡。看起来不到正午,是不会从床榻上起身了。洪师叔是年龄大之人,早膳用得早,翟羽就过来陪老师用膳。看到老师在看着窗外,他也走到木楞窗旁,手伏在窗棂上。

    “老师,你看谁会赢?”

    “……”洪远孤拂了拂纯灰色的长须,“娘子会赢。”

    “为什么?”翟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他看着还是翟容占着上风。

    “因为不舍得。”洪师叔眼角是菊花般的皱纹。

    黄石假山中,一道绿萝波动不止,翟容被秦嫣一把按在了假山的缝隙中。

    他的手脚都被她引得卡在假山突出的断石内侧。抵住他胸口的是秦嫣的右手,那里昨日才被林朗扭伤过,多少有些丝丝骨裂,还被包扎着。翟容不能用力顶着出来,只能任她的左手撑在自己右耳边,被她压在石壁上。

    秦嫣站在一片石块上,难得居高临下看着翟容。

    翟容也难得仰视着她。

    两个人什么都做过了,头一回以全新的角度,看着对方。

    秦嫣咬了咬嘴唇,郎君这样看,下巴颔显得尖尖的。他平日里因为时常低着看她,眼睛总是显得半眯不眯,有点凶相。如今她能看清楚,他上下睫毛都很卷翘,瞳仁清澈,如沐雪水。眼尾稍稍挑起,看着特别勾人。

    于是,她就做了一件,他经常对她做的事情……

    她低下头,亲了他漂亮的眼眉。

    她刚碰触到他,便被甩了出去!——翟容终于从她受伤的胳膊,和细的身子上,摸到了一个可以将她用力推出,而不至于将她弄伤的地方。

    他果断将她从自己身上狠狠推出,她亲在他眉目上的双唇,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丢远了。

    他自己从石壁的缝隙里退出来,没好气地拍了拍自己头上的绿萝叶片和碎枝:“若若,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实话?”

    “我……”秦嫣从断石上跳下来,浅蓝深蓝的裙子随风飘动着,“郎君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你先前为何从来没有流露出这个意思?”翟容看着她,“如今却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先前……我没有把握……我一个人回扎合谷,肯定是送死的。”秦嫣努力靠拢他,“如果有旁人相助……而且,你不觉得我武功变高一些了吗?方才,”她声道,“我不是赢了你?”

    想起方才的情景,她的脸红了。

    两人认识以来,一直都是他主动。她偶然主动调戏了他一次,觉得又羞又有趣。

    “那是我让着你!”翟容没好气道。秦嫣道:“那你就再让我一回嘛?”她伸手去拿他的袖子,又被甩开。

    “宜郎,秦娘子。”翟家主朗润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翟容转过身,翟羽站在一条风廊中等他们,杏花飘落在他的玄色墨衣上,显得分外春娇艳媚。他的脸上似乎心情很好,对翟容道:“你们换身衣裳,你师叔在等你用早膳。”他对秦嫣道:“秦娘子也可以一起去。”

    翟容走到自己的卧室里,已经有奴子准备了长袍,给他更衣去陪洪师叔用早膳。

    秦嫣穿的是外出的裙衫,倒是不必换衣服了。站在翟羽身边,翟羽笑着微微低头:“见过师妹。”

    “……”秦嫣对洪远孤这个草率认的师父,还不太适应,忽然又听到这个称呼,困惑地看着翟羽。翟羽解释道:“我是洪先生的亲传弟子。”

    “……”秦嫣还是不适应。

    翟羽道:“你将昨日跟我商量的事情,与宜郎如何的?”

    “没……”秦嫣神色不宁着道,“不过翟家主也是知道他的,郎君,他能猜出来了。”

    “你既然是我师妹,我们不讲任务、讲情分,你还可以再选择一次。”翟羽看到翟容走出来了,道:“走,去明道堂。”

    堂屋旁,碧绿藤蔓从门柱上攀旋而下。绕过门柱,宽敞的堂屋里,铺着黑木压边的象牙色罗丝簟席。上面,整齐摆着四张髹漆朱木高脚案桌。案桌上铺着新绿色的竹簟。各色点、菜色均盛在白瓷器碗中,一双双碧玉筷搁在白瓷孩儿戏荷筷架上。

    洪远孤师叔昨夜很早入睡,今日精神不错。昨日以琴声相助翟容引起的精神涣散,已经休养恢复了大半,只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他穿着素黄的棉麻长袍,端坐在别府的大厅堂中。

    翟羽带着翟容和秦嫣走入厅堂,各自选了一张朱木案桌前,准备跪坐下来。

    洪远孤先招手:“宜郎过来,师叔身边坐。”

    翟羽干笑一下,将位置让出:翟容才是自己老师相处最多的人,那种亲密程度,是翟羽和秦嫣都不能比的。于是,两个真正算是他认入门的弟子,反被晾在一边。

    洪远孤含笑,看翟容按照自己的心意,坐在自己身边。这才看着秦嫣:“秦娘子,坐,昨夜睡得可好?”

    翟羽一抬眉:他是唯一被冷落的那一个……自己敛衽坐在最外首。

    秦嫣先看翟容,翟容正襟端坐在竹簟上,看来昨晚他睡她屋子里,还是隐瞒为上。她回答道:“回师父的话,睡得很好。”

    “哦。”洪远孤亦看一眼翟容,翟容只顾自己端起婆罗门松糕吃着,完全没有礼数。

    洪远孤呵呵笑着,招呼各位晚辈,不要拘泥,先用膳。

    秦嫣防着长辈问话,还不敢擅动。

    洪远孤见她双手并放在膝头,等待认真回话的模样,慈笑道:“饿不饿?饿了就用早膳吧。”

    秦嫣还礼:“多谢师父。”

    因洪远孤自己就是一位音律大家,翟羽并没有如安排其他人的饮宴那般,安排自己翟府的私养乐伎出来献乐。庭院里此刻,清的薄雾袅袅,唯听得鸟啭鸣,风动竹摇,分外清旷。

    洪远孤看向秦嫣:“秦娘子,昨日见你音律甚通,可惜手扭伤了,否则倒可以见识一下你的琴艺。”秦嫣心想,幸亏手伤了,在洪先生面前弹琴,不知多班门弄斧呢。低头回礼:“多谢师父抬举。”

    洪远孤问道:“昨日与姑娘短短交谈,姑娘似乎识得西域阵师之秘术?能否与老夫上一些?”

    翟羽也看着她,在夕照大城下,秦嫣两槌将那莫贺咄可汗的阵师震伤心脉,此事他听柯白岑过。后来与老师商量之后,可以初步断定,这个姑娘在阵师之道上,造诣不俗。

    秦嫣双手交叠,匍匐在地上行了个礼,道:“师父问话,弟子绝无隐瞒。弟子是长清哥哥所教,其实并不擅长。我兄长了,阵师不能单独训练,要与军队长期共存共融。阵师拥有过人的眼力和耳力,能够大致揣测对手呼吸、体能的极限,从而通过音律,提供有效的攻击手法,协助自己一方获胜。他按照阵师之法训练我,是因当时身处扎合谷,不知如何帮助我,只能知道什么教我什么。”

    洪远孤笑道:“原来如此。你是如何结识你的兄长?”

    秦嫣将自己与长清的结识过程给了师父听,洪远孤频频点头:“如此人物,沦落于此,想来他的来处应当不简单呐。”

    秦嫣:“弟子问过他,他不肯。”

    秦嫣与洪远孤交谈了几句,渐渐就越来越熟谂了,颇有言谈相欢之色。

    她正侃侃而谈,翟容将一碗鸡丝胡椒粥,“咚”的一声丢到她面前,道:“你多吃一些。心比天高,身子却比纸还薄!”

    若若想回去扎合谷做卧底,这件事情他从她坐在翟羽的马车中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猜到了。昨夜他没,是因为良宵难得。今天早上他与若若比了一场武,想劝服她放弃这危险之事,但,他终究输在了“不忍心”这三个字上。

    洪远孤道:“如今秦娘子是我的徒弟了,宜郎,你不能再随便欺负姑娘。”

    秦嫣也声:“我算,和师父还有师兄一起,我们好好商量推演一下,我回星芒教……是否对唐国有帮助?救我家哥哥,胜算有多少?若是……当真有危险,我不会勉强的。”

    师父……还师兄?翟容的目光从洪远孤转到翟羽身上。

    “哼!”翟容扭头拂袖,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