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证据
沙洲城, 暗青色的房屋如层层重墨,隐横在深色的浓夜之中。屋顶上覆盖着洁白积雪,给城池增添了一分轻盈和洁净。
在那座神秘的承启阁府邸之中, 大多数官员都歇息下了, 只有几间屋子零星亮着灯。
东首第三进屋子里,一座七枚扶桑鸟树形烛台上, 七支高低不同的浅黄色油蜡烛,滴落着肥厚的蜡珠, 火苗拉得有五六寸长。
烛台前的红油髹金箔案桌前, 端坐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
黑衣高挑的是翟家主, 灰色僧衣的是长清。
长清已经请了河西的大僧,为自己完成了剃度,如今头上的短发尽数被剃去了, 越发显得法相端庄。
两人面前是一盘棋局。
纵横分布,黑白沉浮,一切金戈铁马、杀伐践踏,都在无声中结束了战场硝烟。
翟家主掷下自己执的黑子, 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身为河西密谍总头目,在等待情报、思考布局时,下棋手谈是他时常用来发时间之事。可是, 他今日从早上一直输到如今的深夜。
“先生棋艺之高,深不可测。”翟羽将桌面的棋子一枚枚捡起来放在玉钵内。
长清道:“翟家主公务繁忙,没有投入棋道而已。”长清很多个日夜,都是自己画了棋局在沙土上, 自对自弈,将自己十五岁前在中原背过的棋谱一局局推敲琢磨,棋力自然十分过人。
两人见夜色已深,便命仆人过来上水。
翟羽有收子复盘的习惯,一枚枚棋子捡着,有些没想透的地方还重新放一放,看一看。
长清端着热气腾腾的瓷杯,道:“翟家主,恕我直言,你心里应当是非常反对你家二郎娶我妹子的。”
“先生如何看得出?”
“将心比心,”长清道,“天山之行,是死士之行。我若是翟家主,我也舍不得自己兄弟跟我家嫣儿有什么瓜葛。”
“可是先生过,不求你家妹子回,但求星芒教亡。先生能够出如此慷慨豪迈之语,翟某又有什么不舍得的?”
“嫣儿不同,嫣儿已经是摩尼奴了,她没有选择。”长清道,“而翟家二郎,他身居辅史之位,你们高手如云。我猜测,他应当不是这次前往天山的惟一人选。”
翟羽手中棋子轻脆地敲击了数下,道:“如先生所言,他非但不是第一人选,当初,还是第一个被剔除的人选。”
长清问道:“你们怎么会同意让二郎君去?”
“他确实比旁人强。”翟羽道,“这两年他花在西域的功夫,没人能及他。”他,“而且,我相信他一定做了一个自己不会后悔的选择。”
长清注视着他。
翟羽道:“这些年,我看着我的友人、同袍,甚至是妻子,一个个从我面前消失,深入天山之境。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跟他们任何一个人一起去。或许从大局考虑上,这是不应当的。但是我在其中受到的折磨,这些年都无法消减。”
他话之时有着淡淡的哀痛,他也四十尚未到,却已经鬓发前出现了缕缕银丝。翟羽道:“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希望能够与他们在一起。”
长清沉默了。
当这个世间,自己在乎之人,一个个离开,而自己却因为某种原因守在原地。这种生,是何等寂寞的生。
半晌,长清才道:“你何必顾左右而言它呢?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二郎君服你们,应该靠的不是这些事情。”
翟羽眼角起了一道笑纹:“先生敏锐。如今他们也走远了,我不妨直。为了避免摩尼奴落到巨尊尼手中,增强对方的功力。这一次天山行一旦到了无法继续之时,我们决定,不能让星芒教徒得到摩尼奴。”
长清双手合十,微闭双眸:“一旦情势危急,命护送她的人,算亲手杀了她?”
翟羽道:“宜郎了,秦娘子是个非常多疑的姑娘,她与他相处四十二日,骗他骗到三十九日。若是换了旁人,稍微被她看出一点端倪,她做事就不会十分配合了。没有摩尼奴的诚心配合,我们在天山的计划会步履维艰。”他有一步棋没想通,将两枚棋子从玉钵中重新取出,注视着那玉润滢辉的光泽,“既要摩尼奴配合我们,围剿天山深处的星芒教;又要将其在落到星芒教徒之手前,剪除掉。除了我家兄弟,没人能够让秦娘子如此信任。”
屋外的积雪,不知压塌了哪片竹枝,扑簌簌传来轻轻的声音。
翟羽道:“翟某与先生一样,但求星芒教亡,不求我那兄弟活。也跟先生一样,话虽如此,心中是不舍得。”
长清抬手,将翟羽复盘有错的这步棋挪正,道:“翟家二郎君算……”
“宜郎,大唐,不会再有机会,找到第二个摩尼奴。不信仰星芒大神,却愿意为唐国出生入死。至于他们自己,既为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
……
伊吾的干索山坡上,风声如同一把粗糙的刀子磨着山石。
军帐里,秦嫣头靠在翟容的肩膀上,醒了过来。
她感到翟容醒着,抬头一看,果然翟容睁着眼:“郎君睡醒了?”
“嗯。”如今他身上真气充沛,运功便能足够休息了。因她喜欢挨着他入睡,所以他虽然醒了,也没有挪动身体。
秦嫣躺在羊绒被褥中,觉得暖洋洋十分舒服,便回忆起与秦都督见面的种种细节。忽然,她皱起眉毛:“郎君,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的?”
“你故意先与我成婚才来见秦都督,对不对?”秦嫣道,“你早就知道,秦十三娘是有婚约的,对方还是五姓之子。”
“……”翟容无奈,被看穿了……
他调查秦都督的时候,当然也调查到了卢直卢五郎之事。此人原先的确跟那秦家娘子定有婚约。翟容想着,对方属于七宗五姓的千年门阀,若秦嫣当真被认回秦家,他这个河西翟氏的逐户之子,还未必能入长辈们的眼。到时候只怕不知惹出多少纠缠。
“哼!”秦嫣欲翻身不理他。
“怎么?看到卢郎君,想跟我悔婚不成?”翟容拦住她意图背对着自己的身子,“家规第一条,你又忘记了?”
“谁跟你悔婚!就是觉得你又气又计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是在陌桑湖边很信这一套?不得不防着。”
秦嫣拧他:“气鬼!这么远的事情也记得!”他的是他们第一回在陌桑湖边的事情。
翟容大笑着翻身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秦嫣的发顶:“我家娘子的事情,我桩桩件件都记着。下辈子也记着。”
“讨厌!”
“亲一下。”
“不许用亲嘴来解决问题!”
翟容问:“我们之间除了亲一下,还能有什么要解决的吗?”
“郎君你太讨厌了!”
军帐里,两个人滚得床褥都乱了……
军帐外传来轻轻的声音:“辅史大人,可在?”翟容不仅面容遮盖,连姓名也是不公开的。除了秦都督,其他将领,都直接称呼他官职。
翟容松开与秦嫣笑闹的手,秦嫣听出是卢五郎的声音。
翟容坐起来问道:“请问外面可是卢郎君?”
卢五郎道:“正是在下,有事想与大人,大人可否借一步出来?”
秦嫣也连忙从羊绒褥被中钻出来,翟容将兵器带上,衣物整肃,开军帐门走到外面:“卢将军,这么晚,有什么事情?”
“这军帐太狭了,”卢五郎道,“我们去那边话。”
翟容道:“卢将军稍待,等我家娘子收拾一下。”他自己是和衣而睡,不需太整理,反手将军帐门带上。
卢五郎微笑:“翟郎君真是伉俪情深,一时也分不得。”
翟容和秦嫣不能分开两地,主要原因是他得护着她面对星芒教的追杀。这支军队即将成为与星芒教正面迎击的“试剑石”。此事乃是机密,只有秦都督知道,自然不能够与卢五郎细。
翟容微笑一下站在军帐门口等秦嫣:“若若,你快一些,卢将军在等着。”
“马上好。”秦嫣将辫子抹平,这些日子她也是衣不解带随时备战的。她将弯刀插在背后,黑弓也背好,然后才走出军帐。
卢五郎看了看秦嫣,见她个子不大,动作纤细利落。虽已是深夜,身上兵器都带好,斜背着弓箭,全副武装的模样。笑道:“虽然目前还不能得知,秦娘子是否是我义父家的十三娘,看这情形,我倒觉得已经有三四分像了。”
翟容问道:“怎么?”
卢五郎伸手:“请这边。”
翟容也回答:“好,请。”
两个年轻男人走在前面,秦嫣跟在他们后面。听着那卢五郎起,卢家与秦家是世交,十三娘的母亲就是卢氏女。因那时正逢隋唐大乱,各路军方势力倾轧,礼乐崩坏。高门大族的士子都盛行将自己的子侄交于军中练习武艺,练得一身本事投入战场赢取功名。
卢家是门阀大户,儿子不舍得送入军营中与那些平民弟子一起摸滚爬、胡摔海。而秦允安先生为知名儒将,卢直便以卢夫人族中侄儿的身份入住秦府,接受秦将军府中武师的耳提面命,督促学习。
秦十三娘子当年才五岁不到,卢直已经十五六岁的年纪了,本来到不了一处。
只是那些年,秦都督前线作战,的都是生死恶战,不方便带着个骨骼未硬实的少年人去冲锋陷阵。
于是,卢直就留在了秦府三年,暂时没上战场。
三人边走边聊,来到军营旁一带栅栏处,栅栏里圈养着军马。
为防止有人偷袭军营,这些军马都是按照马主人军营所在位置,编排成圈,分别圈养的。而唐国作战,除了需要预备骑行的战马,还有负责运送辎重的走驴等四脚畜生。马圈虽,却也马踢驴叫,此起彼伏,让一些守夜的军士们忙个不停。
看守马圈的军人见到卢直,纷纷向卢将军行礼。卢直笑着回礼。
三人就在散发着草料清香的木栅栏边,随意坐上。
卢直道:“我们卢家是以诗书礼御为家风,我那年进入秦府时已经通读了《大学》、《中庸》,会背《诗经》,道家典籍也在母亲督管下能背诵不少。于是秦夫人时常以我为标,要求十三娘子读书。可那姑娘倔强得很,索性一个字都不肯认。让她认牛,偏读作马。秦府上下各处匾额、屏风、楹联门柱有数千字,那时候我每日牵着她的手到处认字,她愣是一个不记。”
翟容转头看一看秦嫣,秦嫣悄悄摆手:“如此不懂事的姑娘,多半不是我。”
她记得自己进入扎合谷之后,也是一个汉字也不认得的。
卢直道:“不过,可能是有武将血统吧?这秦十三娘子的武学天赋却十分出众。”
“哦?”翟容再度看看秦嫣,他教她轻功,知道她不但接受能力特别好,还非常能够承受训练之强度。据她自己所称,也是自己武功天赋过人。翟容问道:“那才五岁,如何看得出来?”
“那时候我快十五岁了,又是专门跟着义父学武练剑的,所以也算是有些功底的。但是,每回秦娘子不愿意认字,将她弄烦了她必要逃走。在花园的假山、亭台上跳来跳去,我和几个家仆一起追,追得都觉辛苦。秦将军一直,这娘子万万不能让学武,否则不知闯多少祸事出来。一定要让她绣花习字,可是娘子就更不愿意了。”卢五郎十四五岁之前,接受的是卢氏一族的诗书教引,只能算是文弱书生一名,降服那到处乱蹦的丫头,着实艰难。后来,武艺渐渐练成,才能够从容应付十三娘。
卢直道:“我父亲来做客时,还跟义父笑话。将门出虎女,以后让十三娘做个女将军。逐鹿天下就靠她了。”
翟容笑得身子微微发颤,被秦嫣狠捅数下也无法克制。
他眼前出现一个穿着唐国襦裙的女孩,梳了两个抓髻。挽着裙子在假山上,腾挪跳跃,从水榭翻身过月洞门……他忍不住又回头看秦嫣,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秦嫣气得连连摆手,皱眉示意:肯定不是我了,我一看就是个很乖的人,好不好?
卢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来:“我今日来也是为了此事,看看能否帮助娘子回忆幼时的记忆。”
翟容看着他心地从锦囊中掏出一张叠得齐整的黄绢画纸。开一看,里面是一副笔法老道的山水图,皴擦洒脱自如,草木生机蓬勃。翟容兄长为河西巨商,翟家也是官宦子弟,眼睛里是见过好东西的,他道:“这是展子虔先生的画?”秦嫣头凑在他的身边看着,:“画得真好,比莫高窟擅长画净土的黄先生还好。”
翟容跟她解释:“莫高窟的画师是工匠出身,展先生是前隋的朝散大夫、帐内都督,他的画是士子之画,完全不同的品次。”
他全部展开,只觉触目惊心,那舒缓如春的画纸上,不知被谁胡乱涂鸦了一张脸。那脸面画得歪鼻子破嘴,细长的脖子挑着个头,不知有多丑陋。他再次将目光转到秦嫣身上:十分明显,这是当年十三娘的手笔。
秦嫣满脸通红,无奈摆手:我不是那秦十三娘子,我不认识她!
翟容将手中的画凑到秦嫣面前:“若若,你画的这是什么人?”
秦嫣躲避着:“我如何知道?”
那十三娘实在恶迹斑斑,跟她这种温柔贤淑,性格乖巧的大娘子,完全无法联系起来。
翟容逗她道:“早知道你如此顽劣,我就不娶你了。”
秦嫣怒道:“我们家规第一条你忘记了?不得悔婚、不得和离!”
翟容低头看着画,越看越好笑。
秦嫣对着那丑陋的画,再次重申:“我不一定是秦家娘子!我画图很好的!佛脸开相都很好!”长清哥哥平日没事就会在石壁上画佛像,她有空也跟着画,时常被哥哥称赞。秦嫣双手抱在郎君的胳膊上,摇着道:“真的!”
翟容将绢纸重新叠起,递到卢五郎手中。
卢直微笑着收回自己的画,对秦嫣道:“秦娘子,卢某如今还不能确认你是十三娘。有朝一日能够确认,我会将此画原物奉还。”
翟容抬起眉:“那鲁将军的证据,就是此物?”
卢直:“正是此物。”他道,“当日,十三娘,这是给我画的像。”
那一年,秦都督好不容易邀请到了历游青州山水风物的展子虔先生到自己宅中。故献公是青州儒士,展子虔乃前朝名家,双方交谈互相合契。
展先生一时兴起,为秦府留下了这份山水品。
一日,秦允安正在书房中赏玩这幅作。因卢家将郎君送到秦家来学艺,秦将军就没来得及收拾书房,忙着与亲家话。十三娘子拉着卢五郎满园乱钻。偷偷溜入书房去,画下了这张人物“像”。
翟容忍笑道:“那日,十三娘可被?”
卢直笑道:“哪有?义父疼这个女儿疼得不行,只问她为何不在其他地方画,偏要在那张图上画?”
翟容问:“那,十三娘如何回答?”
卢五郎道:“娘子,她的画是顶顶好看的,所以要画在这张顶顶好看的画上。然后被义父称赞有眼力,懂得品赏。”
翟容:“若若,这话的语气,倒是跟你很像。”
秦嫣狠狠瞪了他一眼。
卢五郎:“十三娘丢了,秦先生很难过。”
翟容点头:“的确如此。”他调查下来,秦允安先生一直在漠北设法寻找女儿的下落。只是不知道,女儿可能已经经过巴丹吉林沙漠,流落入了西域。
卢五郎道:“这些年为了安慰义父,我也不曾娶妻。我生怕我娶了妻,他会有点失落。所以你们此番过来,我也希望能够早些认亲。如此我也能放下心来。”他问秦嫣,“秦娘子,你可回忆起什么来?”
秦嫣看看翟容。
翟容道:“她先前在星芒教,吃了混乱记忆的蕈草,需要慢慢恢复。”他道,“至于你的两点,六岁不识字,武功天赋好,她倒的确是符合的。”
秦嫣道:“教我认字的哥哥常我聪明,一学就会。时候认字时我也总觉得似曾相识,学起来不费力。”
卢五郎道:“十三娘子的武功天赋,数万人里挑一,若能得到名门师长用心教习,如今应该是很了不得了,不知娘子如何?”
翟容道:“她误入邪教,教的路子没有内力,所以武功看起来不太高。再好的天赋,若无人及时引导,也就抛荒了。这一点恐怕很难断定。”
卢五郎点头:“希望秦娘子尽早回忆起当年的事情,能够与我义父尽早相认。”
“多谢卢家郎君。”秦嫣点头。
翟容告别了卢五郎,带着秦嫣回到军帐。
卢五郎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慧娘的影子到底是烟消云散了……他初见秦嫣时,还心头狂喜,又能见到如此与慧娘相像的骨肉。他当初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当然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只是因为那是慧娘的孩子,他希望可以照顾、爱惜她一生一世。
如今这个长大了的十三娘,已经满身着别的男人的烙印,也已经离他远去了。
——实话,若不是这姑娘已经与那神秘的承启阁年轻大人有了夫妻之实,他还真有横刀夺爱之想。
可惜,别人已经将路堵死了,一点空隙也没给他留着。
“若若,你怎么那么好玩?”
马圈旁,翟容带着若若回去,一路犹在讥笑她年幼时的调皮。怄得秦嫣又气又跳,用力捶他的背。拿起栅栏上的雪往他脖子里塞,把翟容冻得不停躲闪。
翟容知道她是抱着很大的希望来认亲的,如今却不上不下,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结果,故意找她岔。
秦嫣也知道,在秦都督此处没有得到很明确的回复,自己若显得情绪低落、不言不语,难免令郎君担忧。如今又闹又跳,显得活泼一些,他也就不必为了安慰她而费神。
哪怕人生样样不如意,此刻她有他陪着,万般不如意也成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