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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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的寒冷,整个城市天凝地闭的。

    参朗把面包车停在幼儿园门外的车位,手刹一拉,跳下车,看了眼时间,八点四十分。

    掀开面包车的后备箱,里头堆着满登登的零食文具,他卯足了劲儿,把车内货物搬空,后备箱一锁。

    两箱饮料上下摞一块儿抱在怀里,参朗朝幼儿园大门走去。

    “温大爷,早上好。”

    老温热情地从门卫处跑出来,“快来,走门,怎么不开到门口?”

    参朗:“人多,孩子乱跑,不安全。”

    “东西不少吧,”老温望向道边的货物,“我个电话,叫几个人过来帮忙。”

    “不用不用,多跑几趟的事儿,”参朗,“货堆里有一窝猫,离不了人,您帮我看一下就好。”

    “好嘞!当心看路。”

    从门进去,参朗避着人群,绕到围墙边的路,往教园楼的方向走。

    作为南港区收费最贵的幼儿园,剑桥国际是公认的学前教育的首选,有能力把子女成功送进来的家长,都是社会上很了不起的人吧。

    身材挺拔的青年,行走在色彩缤纷的幼稚园里,他参观着冬季的园景,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也在参观着他。

    即使是抱着大货箱,着衣随意,也挡不住周遭投来的惊艳目光。

    青年穿着衬衣仔裤,外套羽绒服,棱角分明的面容,不过于白,却细腻,像涂了一层釉,在日照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一双桃花眼儿,侧目抬眸间,盛极的容貌带了些许高冷,眼光中似是有寒霜,浑身散发着极具侵略性的雄性荷尔蒙,看上去性格不太圆润,也不太好亲近。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

    “参来送货啊?”

    “李老师好。”

    “园长在操场呢,评委席上。”

    “孔老师好。”

    “等等,参哥,这边走,从厨房后门出去,抄近路。”

    “谢谢张老师,哦对了——”

    参朗在台阶上停步,从饮料箱后面探出头,“张老师,我搬了一箱咖啡味牛奶,记得你和孔老师爱喝这个,我在纸箱上标记了‘教师用’,别忘了和孩子的吃食分开放——孩不能喝咖啡吧?”

    “是啊,你可真细心。”向日葵班的张老师有一把会唱歌的好嗓子,她笑盈盈量了一下参朗,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欣赏:“嗯,今天掌柜的依然很帅,生意兴隆啊。”

    “……呃,谢谢?”

    一路上不停嘴地和人问好,见人就招呼,偶尔关怀上两句,大冬天里热乎乎的。

    参朗个儿高,大长腿,颜值高,嘴还甜,幼儿园里的每个员工都对这个杂货铺哥印象不错。

    起来,幼儿园和杂货铺之间还有一段奇缘。

    两年前,杂货铺老爷爷救了一个在冬令营不慎落水的孩子,当时湖上结了薄冰,老人毫不犹豫就破冰跳了下去。那以后,园长就和杂货铺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不论是零食文具还是办公用品,都会在杂货铺下订单,然后由杂货铺四处找渠道去采购。

    也幸亏有幼儿园的关照,不然那家破旧的郊区老铺早该关张大吉了。

    对众人来,跳水救孩子的老参是个奇人,他外孙参更是个妙人。

    抛却“长得好”是公认的这一点除外,参在杂货铺帮忙,不过才给幼儿园送了半年的货,就记下了园内所有人的姓名,连保安哥和食堂阿姨也不例外,包括一些朋友的乳名,甚至是孩子的特长和口味。

    性格好,人缘好,记性好。

    到底也是一种天赋。

    眼见搬着饮料的参朗进了食堂,孔老师回头瞟了张老师一眼:“别瞅了,想看帅哥,就去杂货铺看个够。”

    “您就别开我的玩笑了,”张收起偷拍了两张照片的手机,声,“我和他不熟。”

    孔老师:“虽然,那孩子没有好工作,也许将来只能得个杂货铺,但像他那样认真仔细的伙子当下可不多了,脾气好,相貌好,你可得抓点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张老师:“……”

    参朗:“……”

    身后传来声对话,参朗连忙加快了脚步。

    别人私底下谈论他什么,他多少听过一些,老实,他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找工作”和“女朋友”更尴尬的话题了。

    参朗学的是商贸,经过无数次的应聘失败之后,他一怒之下把简历投递到了五百强“世纪恒商”,成功的几率近乎为零,明知道的。

    幼儿园食堂里,参朗歇了口气,将两箱饮料放在桌上,随手按开手机邮箱。

    果然,没有收到公司的回复,也没有未接来电。

    再找不到工作,就只能继承家业了。

    杂货铺怎么了,再不济也是生意不是?

    蚂蚱再也是肉。

    注意到微信图标上,有一条未读。

    媳妇儿:[我返程了,今晚六点回去。]

    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字:[想吃什么?]

    对方久久没回。

    *

    世纪恒商六十五层,一群西装革履的精英从会议大厅涌出来。

    “商总,那我先下楼了。”

    “祝你成功,回来后我请客。”

    商宇贤放下咖啡杯,擦了擦手指,对业务部经理交代完了竞标的最后事宜。

    总裁特助方不目斜视,加快了手上的资料整理工作,圆则是一脸姨妈笑,笑眯眯地看着自家总裁手里的手帕。

    有谁见过至今依然在用纯棉手帕和英雄钢笔的五百强总裁?

    抛除家族背景因素在外,四十岁之前,年薪三百万,百分之十集团股份,有车有房有人脉有家室,妥妥的人生赢家,显然是每个工族的职业生涯标杆。

    令圆欣慰的是,公司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对总裁爸爸动歪心思。

    当然,除了她和方之外,也没有哪个注意到,总裁无名指上的婚戒不见了。

    商宇贤将手帕揣进西服口袋,看向正在整理文件的两名特助,“你们不用着急,我这边有点私事,要出去一趟,不用跟来。”

    完,商宇贤起身,风衣随手耷在手臂上,大步向会议室大门走,看上去有点急促。

    “商总,等等。”特助圆将笔电一合,紧赶上去,“请稍等一下,商总,风擎的厉总电话,他刚刚下机了,九点在老地方等您……”

    商宇贤转过身:“厉威扬?你没告诉他我在开会?”

    圆一吓,稍息立正站好,“我了呀,我一直解释,可是他根本不理。”

    商宇贤:“……”

    商宇贤叹了口气,望向落地窗外的晴朗天空。

    晴天。

    该死的晴天。

    整整三个月,自己一直委托司机送女儿上下学,连三餐也托付给了幼儿园食堂。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孩进行亲子交流了。

    昨晚,剑桥国际的公众号推送了通知,是“如果明天不下雪,亲子运动会就照常举办”。

    向日葵班的张老师更是给自己发了微信,不仅把通知复制了一遍,还特别交代:

    【糖糖爸爸,明天晴天的话,上午九点三十分运动会开幕式,所有家长都会来,孩子们都很期待这次的活动,请您一定腾出时间,一定一定要到场。】

    向来不爱回微信的他,还破天荒应了个:好

    看一眼腕表,八点五十分。

    还有时间……

    商宇贤:“给姓厉的,我马上到。”

    *

    “嘉宝!加油!嘉宝!快跑!”

    “朵朵追她,朵朵加油!”

    冬风吹,战鼓擂,彩旗气球迎风飘扬。

    上午九点五十分,二百米一圈的操场上,亲子运动会开幕式结束,比赛正式开始了。

    观众看台上人山人海,每个孩都有一个庞大的家属团,虎妈猫爸们恨不得把所有亲戚都请来给宝贝呐喊助威。

    和园长过了招呼,参朗手脚不停,把订单上的货物搬到各个指定地点,有提供给家长和孩子们的零食,也有发给幼师们的饮料,还有作为奖品的书本和文具。

    前后跑了十来趟,还剩下最后两箱商品。

    其中一箱是奖杯,整箱比较重,留到最后找人帮忙搬运;而此时他怀里的这箱,就有意思了,是一笼子奶猫。

    刚出窝的橘猫,睁眼不久,为了保暖,大纸箱里除了笼子,还塞了一条棉被。

    纸箱体积大,挡视线,抱在怀里不跟手,参朗没走近道,避开了人,绕到树林那边。

    这窝猫,并非园长订单上的商品,而是杂货铺里的橘猫崽子。

    昨晚参朗把“家里招财下了一窝崽,品种不太纯,正在寻找主人”的事告诉给了园长,园长婆婆非常感兴趣,是愿意全部接手,并算在幼儿园东边修建一座猫咪屋,各班级成立饲育组,由朋友轮流照顾喂养。

    参朗:“……”

    看看,啥叫有钱任性,这边人还没地儿住呢,那边要给猫盖房了。

    抱着一箱子猫,参朗走到墙边的童话屋时,眼前一闪而过一个蝴蝶结。

    有个孩子蹲在树后面。

    隐约听见声的抽噎。

    参朗听了半天,表情越发地凝重。

    开开心心的活动日,怎么会有朋友躲开人群哭鼻子?

    参朗环顾四周,没看见哪个幼师经过。

    大家都在忙运动会,也不能任由孩子乱跑,出点什么事就不好了。

    生怕吓到孩,参朗轻咳了一声,故意加重了脚步,“这里有猫,猫崽儿哦,”这么神经质地咕哝着,大踏步走到孩身边。

    人家压根没理。

    对方一只,肩膀一耸一耸的,光顾着吸鼻涕,丝毫没注意到,一个陌生人已经慢慢地接近了。

    这么近还没发现?

    安全意识太薄弱,给家长零分。

    脸蛋有点红,手背也皴了。

    没有好好抹过护肤霜?

    零分。

    蝴蝶发卡歪在头上,辫子扎得乱糟糟。

    零分。

    皮鞋倒是漂亮,一看就不是地摊货,但鞋底也太薄了点……

    零分,零分,必须给家长零分!

    参朗原地想了想,悄悄地转身,往回走,没多远,手伸进纸箱,从笼子里捉出一只奶猫,往枯萎的草丛里轻轻一扔——

    “那个,前面的美女,”参朗问,“能帮大哥哥找一下猫吗?”

    美女:“……”

    眼泪汪汪地,脸儿也哭花了,被来人吓了一跳,还了个嗝。

    原来是向日葵班的姑娘。

    参朗认出了她。

    团子性格比较孤僻,不怎么合群,经常放学之后没人接,好几次他晚上给厨房送货,都看见她一个人在食堂里吃儿童饭。

    参朗眨了眨眼,依稀想起一张挂在美术玻璃屋里的蜡笔画,是获得一等奖的作品。

    下方有孩子的署名。

    一等奖:糖糖

    (向日葵班:商言叶)

    作品名字是《我们俩》。

    画布仿佛一个空阔的宇宙,有两个分开的大圆圈,像擦肩而过的两个星球。

    一个星球是阳光下,一个男人站在高高的摩天大厦上,西服革履,皮鞋锃亮,眼下密密麻麻的全是机器人,正在面无表情地往楼顶上攀爬。

    一个星球是月色里,一个孩在黑屋读故事书,双马尾只扎了一边,另一边头发披散着,身边是满屋子坐在地上垂着头的布娃娃。

    机器人表情一致,肢体动作各异。

    布娃娃动作一致,脸上表情各异。

    乍看去相当诡谲的一幅画。

    细看来又有点……

    无可奈何。

    当时,参朗是第一次参观幼儿园的美术馆,他在那幅儿童蜡笔画前,站了很久很久,满脑袋都是一句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哦,原来是糖糖。”

    参朗唤出了孩的名字,不等对方回过神,他弯下腰,把一箱猫放在孩眼前,急慌慌地问:

    “糖糖同学,你看见哥哥的猫了吗,这样的猫,丢了一只。”

    孩:“???”

    大约是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奶猫。

    团子呆了呆,乃至于哭泣的表情也僵住,孩子对动物有着天生的亲近与喜爱,一下就被吸引了注意。

    毛茸茸,的,软软糯糯咕堆在一起,太可爱了。

    眼泪还挂在下巴上,孩盯着一窝猫崽,整个人都有点懵:“嗝,没,没呀,我也不知道……”

    参朗露出焦急神色,一口话剧腔:“天呐,太糟糕了,这么冷的天,猫会冻死的,那简直是一定的!”

    团子:“……啊,啊?”

    参朗:“大哥哥空不出手,你帮大哥哥找一下,好吗?”

    “好倒是好,可是,那怎么办呀,我真的没,嗝,没看见……”

    团子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急了,脸儿又开始纠结,要哭不哭的,惊慌地四处张望着。

    参朗并不扰她,观察着孩的情绪变化。

    忽然,她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抬手指向不远处:“咦?有了,看见了!我看见了!”

    参朗一脸惊讶:“真的么,在哪呢,大哥哥怎么没看见?”

    糖糖一脸笃定:“真的,在草地里,我去找,马上就回来。”

    “真了不起,糖糖,那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没问题的。”

    “当心看路。”

    “嗯。”

    孩用手背抹了把眼睛,深吸一口,一下振作起来,鼓足了勇气往那边大步走。

    呼,好浮夸,看着一团的背影,参朗暗暗揩了一把汗,幸好自己的烂演技足够糊弄住朋友。

    一孕傻三年,奶爸蠢十年,每个爹妈都是戏精,朋友圈诚不我欺。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团子走到草丛边,好奇地盯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猫,扭头问:“大哥哥,它会不会咬我?”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参朗煞有介事,“你喜欢它,对它好,它就不会咬你。”

    团子表情一肃:“我喜欢它,会对它好的!”

    参朗:“那就是了,地上太冷了,快把它抱起来。”

    “让我抱?”糖糖先是紧张,又有点期待,心翼翼地蹲下,捧起猫抱在怀里,兴奋地来到参朗身前。

    天真无邪的笑脸,怎么会这么萌。

    完全是犯规啊,还真是治愈。

    搞掂!

    参朗有点得意:“怎么样,我的没错吧?”

    孩仰起头,也一脸得意:“大哥哥,它特别喜欢我。”

    参朗:“……”

    这个天该怎么聊?竟然无言以对。

    所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参朗干笑了下:“是了,它们以后要住在幼儿园,朋友要亲手喂养它们,一只也不能少,你要帮大哥哥抱好它,我们把猫们送到园长婆婆那里去,这是我们俩今天的任务,”着,他板起脸,严肃地问,“糖糖同学,你接受这个任务吗?”

    “喂养?”孩理解了一会,两眼发光,一下笑开了,“遵命!”

    “出发吧。”

    参朗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孩的头,弯腰抱起大纸箱往前走,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一人在这儿,大家都在开运动会。”

    团子加紧脚步,跟他往前走,“男生玩的,赛跑。”

    “谁的,不是也有女孩么,”参朗看她一眼,“听,还有亲子项目,就是和爸爸妈妈一起玩游戏那种。”

    “……哦。”

    “哦是什么鬼?”

    “……”

    “???喂?怎么不话?”

    “……”

    团子不吭声,忽然停住脚步,低头盯着怀里的猫,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闷头往前跑。

    “什么?等等,我追不上你了,站住!”

    这鬼跑什么?

    参朗加快脚步,追到她的身前,挡住孩的去路。

    团子:“……”

    “怎么回事,突然跑起来很危险,跌倒了怎么办?”参朗半蹲下来,板着脸,与孩平视着。

    与她沉默对视了一会。

    参朗轻声:“你看,怀里的猫都吓坏了,哥哥还搬着大箱子,下次可不敢这样了,听见了么?”

    大约是觉察到了面前人的善意与紧张,被严厉批评的孩强忍住眼泪,老实地点点头:“听见了。”

    参朗语气放柔:“那我问你,刚才自己一个人嘀咕什么呢,大哥哥没听清。”

    团子:“……”

    参朗:“话,大人问话,你要回答,礼貌呢?”

    团子瘪了瘪嘴,“爸爸……”

    参朗:“大点声,听不见。”

    团子哽住喉咙,声:“爸爸是大笨蛋。”

    参朗:“???”

    “爸爸是大笨蛋。”

    “啊?”

    团子抬起头,嗫嚅了一下,大声喊:“爸爸是大笨蛋……糖糖,没有人一起玩游戏嘤嘤……爸爸是大笨蛋!大笨蛋啊啊啊啊昂!!”

    参朗掏了掏耳朵:“……听见了。”

    两分钟后。

    “嘤。”

    “发泄好了吗?”

    “嗝。”

    “玩个游戏嘛,多大点儿事,至于么?”

    “呜。”

    “……别哭了。”

    “呜啊啊,吴大宝他爸爸,不要跟糖糖一组,糖糖没有爸爸妈妈,不可以一起玩游戏,糖糖在桌底下都听见了,呜啊啊啊昂……”

    你还没完啦?

    鼻涕,注意鼻涕,吃进去了啊。

    咋整。

    大晴天的,你在桌底下是想干啥?

    连吐槽都不知从何处吐起。

    生平第一次弄哭孩。

    参朗面上不显,却是心急如焚,揉了揉额头,在羽绒服兜里掏了半天,扯出一个皱巴巴的手绢,随手在孩鼻底下揩了两把,嘴上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咕哝着:

    “行了,今天你遇对了人,咱俩也算是有缘。大哥哥我,幼儿园扫地僧,游戏界翘楚,三路游走大杀四方,人称钻石野爸爸,带妹也不遑多让,今个天气好,适合上天,哥带你装逼带你飞……”

    糖糖:“???”

    参朗:“发什么呆,走起。”

    孩赶紧跟上,伸出手,拉紧了大哥哥的裤腿:“走,嗝,走哪切?”

    “玩儿切。”

    “啊。”

    “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吴大宝他爸,摁死他!”

    “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