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沈清第一眼看到施宛初的时候,就想到了一句话:天清和而湿润,气恬淡以安怡,她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构成了一副恬淡宁静的秋色图。
如今是十月中旬,京城的天越发的冷了,而今天恰恰是个好天气,整个世界明亮耀眼,镇国寺后院的松柏依旧苍翠,阳光在枝叶间流转,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就像是墨绿的叶尖上罩上了白色的纱,光耀圣洁。就在这斑驳绿色中,静静矗立着一座六角攒尖石亭,这是一座再也简单不过的石亭,亭身呈现深灰色,古朴沧桑,历史悠长,而在亭檐高耸的一角处,挂着一串风铃,偶尔有风吹来,风铃随风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远处是灰瓦红墙,近处是绿树苍苍,而亭子中坐着一位姑娘,她身穿月白色云雾烟罗衫,下配浅色绣百合棉裙,清新雅致,头上虚虚挽成的髻上只插着一根白玉簪,其余的发丝如墨般倾泻于单薄的肩上,她低着头,正手执茶壶往白釉斗笠碗中倒着清茶,茶水袅袅,雾气腾腾,她的面容在茶气中模糊起来。
沈清上前几步,于亭前台阶下止步,弯腰一揖道:“在下沈清,见过施姑娘。”
施宛初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张清淡至极的脸便呈现在沈清面前,她的肤色如寒山积雪般白的耀眼,眉毛整齐,根根分明,颜色不淡也不深,一双形状优美的杏眼,眼珠是淡淡的琥珀色,暗淡之中却有着别样的光彩,薄薄的嘴唇也是淡淡的粉色,耳垂处更是丝毫装饰都无,透着一种素净至极的美,她看着你,你能感受到一种由内而外的让人心安的力量,沈清心道:真是个不简单的姑娘啊。
沈清开始相信那本账目跟眼前之人有关了。
施宛初做一个请的动作,对沈清道:“请坐”,声音沉稳内敛,恰如其人。
“姑娘认识我吗?”今天是沈清第一次见施宛初,自然也是施宛初第一次见他,他贸贸然上前,眼前姑娘一丝奇怪疑惑都无,还甚是坦然地邀请他坐下,沈清倒有些不坦然了。
施宛初一笑,笑容如冬日的暖阳,清清浅浅的柔和,直暖人心的舒适,她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石桌的另一侧,对着沈清道:“寺庙里的茶不错,沈状元可坐下来尝尝。”
沈清撩起衣摆坐下,轻嗅一口茶香,道:“甘中带涩,自带芝兰之气。”
“甚好”,施宛初浅浅呷一口,出了沈清心中的疑惑:“我之前已经见过沈状元了,就在沈状元成亲那天,风采出众,见之难忘,而且......”
施宛初顿了一顿,眼皮一掀:“我也知道沈状元今天找我所为何事,故并不惊奇。”
施宛初完就看向沈清,眼睛明澈淡泊,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此时刚好有一阵风吹来,檐角下挂着的铃铛叮铃铃响起来,就像沈清此时的心境。
妈妈啊,这个姑娘好可怕,颜比花枝娇,素手出锋芒啊......
四皇子和季白宁简要自己来使美男计,沈清也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这完全不可行啊,要是这个姑娘真与账目之事有关,那就不是简单的姑娘了,与其耍一些心机落了下成,还不如直接坦诚心思势均力敌地谈一谈呢,这姑娘能把账目送出来,那就是盟友啊,两方之间完全是可以合作的,可没想到一接触,沈清就觉得这事并不简单,这姑娘不按套路出牌啊。
自古以来谈判就要讲究一个气势,一旦落了下风就不好谈条件了,沈清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故脸上仍是平平淡淡的样子,端起茶碗轻轻抿口茶后道:“不知施姑娘认为我为何找你呢?”
“我倒是有一个猜测,但是也不知道对不对,还是得沈状元先一下才好,万一我出来却错了,不就在沈状元面前丢人吗?”
“错话也无大碍,施姑娘但无妨。”
“不好不好,在沈状元这般俊秀的人物面前,我还是想要完美一些的。”
沈清心里开始闹腾了,这年头的女人怎么都开始厉害起来了,脑子聪明不,脸皮也厚了,调戏起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真是招架不住啊,还是自家萱萱好。
沈清自诩是个心胸开阔的大男人,秉着礼让女士的行为,准备自己先,他垂下眼道:“这次来找施姑娘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无意间得到了一个账本,就想问问施姑娘有没有见过。”
“记录大同军队贪赃枉法鱼肉士兵的账本吗?”
施宛初用“沈公子要不要喝茶”这样日常的语气出这话,犹如平地一声雷,沈清眼睛一跳,就听到施宛初接着道:“见过,是我的丫鬟良月抄写的,字写的还不错吧,是我教的呢。”
施宛初往后面一指,那站在身后的丫鬟就给沈清行了一个福礼,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跟自己主子一个样。
原来用平淡的语气严肃的事情更有震撼力啊,沈清今天学到了。
“施姑娘此举......意欲何为呢?”沈清目光直视施宛初。
“沈状元觉得这事很奇怪吗?我倒是觉得很正常,作为大渝朝的一民,看到了窃国之贼,向上举报不是忠君的表现吗?我还觉得沈状元应该夸赞我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呢。”
“这话倒是没错,可是,你举报的是你的家人啊。”
“家人?”施宛初一嗤,就像是女儿家在撒娇:“沈状元知道什么才是家人吗?血脉相连可不一定就是家人啊。”
“施大将军对令尊不好吗?”沈清想着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没想到施宛初一笑,还是发自内心的一笑,还得着一些得意:“爷爷对爹爹和我可好了,我那继祖母每天嫉妒地发狂呢。”
那你还要反手捅你祖父一刀?这账目上的内容被查出来之后,你祖父第一个就跑不了,沈清有些好奇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家人呢,相爱相杀?
“沈状元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吗?”施宛初语调欢快,像是一个要搞恶作剧的孩子,她将杯中的残茶倒在亭外的泥土地上,转身放下茶碗,微微歪着脑袋,脸上还带着调皮的笑意:“等什么时候再见沈状元了,我就告诉你。”
施宛初慢悠悠地走了,留下沈清坐在那里,独自心累。
……
四皇子的私宅中,沈清将事情大概讲了一下,宁简激动的都快抖起来了,天知道这段时间施家这事没有进展,他愁地都开始掉头发了,结果今天沈清一出马就让人家出了下次再见就出实情的话,真是进展神速啊,宁简拉着沈清的胳膊就夸开了:“你这张脸就是好用,真真是意外之喜啊,早知道一开始就让你去见那姑娘了,或许今天施家老贼都被捉住了”,宁简整张脸都在发光:“我都想好了,咱天天去施家门口等着,等那姑娘一出来,咱就去见她,她早晚会把事情告诉咱们的,哈哈哈,真是太好了......”
宁简激动的不得了,就发现其余三人就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宁简脸上的笑慢慢就淡下来了,最后嗫嚅道:“那个,你们怎么不笑啊,显得我好尴尬啊......”
季白不理宁简这个二愣子,对着沈清道:“你是被人家涮了吧?”
沈清无奈的点点头:“对啊,我被一个姑娘涮了。”平生罕见啊。
这个施姑娘真是太极的一把好手啊,看着跟沈清了那么多话,实际上有用的信息不多,这账本跟她有关系他们早就查出来了,她只是承认了而已,而施大将军对他们好,这个找个施家的下人一听就知道,至于什么下次再见就告诉实情的话,鬼知道真的假的啊,万一下次见了人家再一句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沈清能奈她何?完全没办法啊。
沈清是真的觉得心累啊,这姑娘的政治素养完全跟那些老狐狸是一个等级的,自己跟她话半点儿轻忽不得。
“那就是这条路也行不通了?”宁简傻脸了,而四皇子和季白也是面色发沉。
“那倒未必”,沈清腰背笔直双眼发亮,他看着其余三人道:“今天那姑娘穿的太素净了。”
宁简一听就拧起了眉毛,直接道:“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啊,这都……”
“无浊是有别的发现吗?”季白直接断宁简的话,坐直身子目露期待地看向沈清。
沈清点点头:“姑娘家去寺庙上香本是常事,但今天施宛初给我的感觉,不像是去拜佛,倒像是去祭奠去世之人,她能祭奠谁呢?所以我就去庙里放牌位的偏殿看了看。”
四皇子几人连呼吸都放轻了,沈清不再卖关子:“范氏,我看到了施大将军原配范氏的牌位。”
季白紧张起来,心中细细思量后突然眼睛一亮:“范氏去世的日子是崇德六年十月十四,今天就是十月十四,她是去祭奠范氏的!”
“还有”,沈清道:“我用糕点哄了看守偏殿的沙弥,他告诉我不仅有一个姑娘来祭奠这个牌位,还有一个看着很是威严的人这两天就住在寺里,他每天早上天不亮的时候就来给这个牌位添灯油,已经三天了,我偷偷去那个院子看了,那时候刚好午时,有人给那个房间送饭,他开门时,我就看到了他的脸。”
四皇子猛地站起来,脱口而出:“施大将军。”
“对”,施大将军回京那日沈清是见过他的,虽比崇德帝一些,却看着沧桑很多,应是多年仗的缘故。沈清拿食指在桌子上一敲,问四皇子道:“我想知道施大将军继室冯氏的情况,或者,我想知道皇上与冯氏是什么关系。”
四皇子坐下了,思虑片刻后道:“我听母后提过,当初父皇有意让冯氏给施大将军做平妻,施大将军没答应,后来范氏去世了之后,冯氏就直接嫁给施大将军了,这些年都一直盛传施大将军宠爱继室,那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是宠爱继室,却爱护原配嫡子,爱护到让冯氏嫉妒不已,如今还住在寺里为原配祈福。
“我有一个猜想”,沈清看向四皇子:“依皇上的性子,会是这几年才开始提防施大将军吗?会不会一开始就埋下了钉子,而这个钉子就是冯氏?”
四皇子和季白明白沈清的意思了,从今天查探的情况看,施大将军应该是喜爱原配范氏的,结果很可能因为崇德帝的干扰,不得不娶了继室冯氏,施大将军很可能还知道这个冯氏是崇德帝的眼线,更有甚者范氏的死跟冯氏,或者跟崇德帝有关,那施大将军会怎么做呢?
对于施大将军来,皇上害了他的挚爱,又派人时时刻刻监视于他,他还会对他忠心不二吗?不会了,很有可能还想报复于他。
怎么报复呢?这个世界讲究因果轮回,冯氏是崇德帝派去的,那就让冯氏,让冯氏的孩子去蚕食他的江山他的军队?
若是多年后崇德帝知道了这些事情,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而施大将军要的,会不会就是这份后悔?
四皇子沈清季白相互看着,季白叹口气:“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我们要重点查的就是冯氏和施文殊了,以前想着冯氏是个妇道人家,倒是没有多加查探,如今看来很可能就是突破口啊。”
“我倒觉得我们可以直接找上施大将军,他这么多年的布局该是落下帷幕了,他会愿意告诉我们的。”
沈清轻笑,施大将军在寺里祈福,怎么那么容易就让他看到了呢,会不会是施大将军有意的,他在引着他们找寻事实真相。
那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呢?若是事情一旦查清,纵然是冯氏和施文殊做下的,施家大房也难逃株连,施大将军要如何保全他们呢?
迷团一个又一个,看来要去当面问问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