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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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国公府的西花厅内, 魏家长子魏羚焦急地走来走去,魏国公依然端坐在扶榻之上,微微闭着眼睛。

    即使是这般血雨腥风的大事,魏国公却依然像是胸有成竹、面不改色, 老谋深算。

    就当魏羚急得都快跳起来的时候,忽然有士兵冲进了西花厅, 报知已在后苑发现了“蚱蜢”的踪迹。魏羚心头一喜, 转身便往门外跑。魏国公还未及开口唤住他,却只见魏羚一出厅门, 便与一人迎头相撞;那人手里捧着一碟刚刚炸好的金乳酥,被魏公子这般轻轻一撞,碟顶上的那枚最大最金黄的酥便立时掉了下来, 落在厅口的青石地板上,摔得粉碎。

    魏羚心急, 一口骂过去:“你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睛?!”

    纪天云被魏羚骂了,却也不急,只是微微一笑:“我这走路不带眼睛的,总好过做事不长脑子的。”

    “你什么?!”魏羚瞬间便大怒。

    魏国公:“魏羚!不得无理!纪老板, 请进来。”

    魏羚恨恨地哼了一声。

    纪天云也不理他,踏进西花厅里去。

    “国公爷,这是今日尾宴上的压尾菜, 我特意叫人从西域草原上送来的牛乳,加了酸酪和精筛过的麦粉,用刚刚榨出的香油头炸出来的, 色泽金黄,乳香扑鼻,国公爷尝尝是否如意?”纪天云将手中的金乳酥欲往魏国公的眼前一递,但又可惜地低叹了一声:“只是可惜,这酥山上的最顶上的一味被魏公子撞碎了,这么一碎,可就是百味尽失,酥山无意了。”

    魏羚生气:“不过就是撞碎了一块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国公府里,难道还供不起你再炸一块酥?!”

    魏国公听到纪天云的话,却一双精道的目光转了一转,他开口对纪天云道:“纪先生有什么高见,这边没有外人,直。”

    纪天云微微一笑:“我只想问国公爷一句话,国公爷今夜便想酥碎瓦全吗?国公爷可做好了万全之备?!”

    *

    一大批士兵,已奔进了国公府后苑里。李将军已然指挥各处兵目,将整个库房地带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使是后苑素日无人寻查的地带,也全都布上了岗哨,弓箭手甚至都埋伏到了墙头屋顶之上,今日只怕是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国公府去。

    李将军已带着数名士兵,冲进了破落的库房内。燃起火把,照亮了本是一团漆黑的库房。

    房内唯有一只巨大的破落漆柜,而其它角落里摆放着的糠、料、柴草,皆被士兵已然翻了个空。

    李将军望着库内的这唯一一件能躲了人的大木柜,脸上微微得意地冷笑着,缓缓地抽出他身上的佩剑来——

    今日,怕是他李将军就将建功立业,功成名就的一刻了!

    。

    一直躲于柜内的沈少堂与白软软,早已听到了柜外嘈杂混乱的脚步声。

    有很多人冲进了房内,有许多人已盯上了木柜!沈少堂几乎已透过柜门的缝隙,看到了门外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和他们手中尖利武器的冷冷寒光。

    看来今日,在劫难逃?!

    不,他不相信,这些魏国公府的士兵们,敢真的弑君谋逆!他们的统领魏国公,尚不过是由先帝所亲封的辅政大臣,即使前几日在他手中强夺了北境三郡的军权,他也不相信魏国公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起兵谋权!若他魏国公真的敢将他与皇后活捉扣在府中,那便真正是天下大乱,国之不国了!

    沈少堂心中一阵不安。

    坐在他身侧的白软软,似乎看穿了他的不安。软软忽然伸过手来,将他的手握住。

    她的手掌,十分白嫩柔软,握住他的时候,掌心淡淡的温度,竟让他瞬时安定下来。

    沈少堂回头望软软,软软也看着沈少堂。沈少堂心头微微动了一动,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能慌,也不能乱,他还有人要保护,他的身边还有她要他坚守;这大齐的江山社稷,其实本来就是意外落在他头上的,就算是他此时为了大齐送了性命,也算是为皇家、为大齐,尽了最后一份心力。

    沈少堂顿时冷静下来。

    。

    此时,柜门之外的李将军,已然发现柜内的细微动静。他心想着这次真真要是立了大功,便是掀了大齐的首位功臣了!于是李将军一声大喝,拔剑便朝着柜门——

    呛啷一声轻响!

    李将军只看到自己手里的银剑被一柄更寒光闪闪,锋芒更利的青剑,一剑格开!

    两剑相撞,剑花溅射,剑刃嗡嗡作响!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莫南风,不知从哪个神奇的角落里突然现身,不仅一剑挡开李将军的长剑,还一步卡于大柜之前,挡住差点被拉开的柜门。

    李将军吃惊:“你……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莫南风扫了李将军一眼,一字:“哼。”

    李将军:“你……你不就是皇帝御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莫南风?!”

    莫南风一个字表示:“哼。”

    李将军脸上有点挂不住:“识相的,你就速速闪开,还能饶你一条活命!”

    莫南风在李将军脸上冷冷地扫了一眼,将手中的青龙寒剑微微地一转,剑身的冰冷寒气,几乎都要吹到李将军的脸上。但口中依然只有一个字:“哼!”

    尼玛!

    李将军气得差点摔剑,老子不干了!你特么的换一个字会死啊,老子问了你数句,你就只会用鼻孔出气来应付老子!就算你是御前的人,也该用嘴话而不是用鼻子吧!

    李将军稳住一颗差点崩溃的内心,再次冷然道:“莫南风,识相的话速速闪开,今日便与你无干;若你还想在此阻扰,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李将军拔剑便想对着莫南风冲过来,莫南风只微微一笑,手中的寒剑一抖!

    李将军根本还未冲到莫南风的面前,便被莫南风手中的青龙剑一道剑光给闪了过去!李将军只觉得虎口上一疼,血一下子便淌了出来。

    “莫南风!你敢伤了老子!”李将军捂虎口大叫。

    莫南风微微抿唇冷笑:“哼哼。”

    哈,够给你面子了吧?两个字了!

    李将军怒火中烧,挥剑怒喝:“给老子冲过去,杀了莫南风!”

    众士兵齐亮兵器,便要集体杀向莫南风。

    大柜中的软软被惊了一跳,沈少堂反手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掌按入他的掌心。

    别急。他以眼神暗示。

    柜外一片乱吼乱叫,众士兵欲杀莫南风,却不知从哪里突然一阵嗖嗖嗖的冷风突响!数十名和莫南风一样,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锦衣卫使,便咻咻咻地从房梁、屋顶、门外、墙头,纷纷跳落!众锦衣卫使全部与莫南风几乎是同一个造型,一身劲衣裘装,手中一件寒光闪闪的青龙宝剑!众锦衣卫使同时落地,迅速合拢,摆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造型,接着同声同语喝道:

    “守卫陛下,杀!”

    李将军被惊得差点跌一个跟头,尼玛,这是莫南风的七十二变分身么?拔了一根腋毛吹口气变出来的?!果然莫南风是花果山那边儿的!

    但是好在,魏国公府里内外早已做出了万全的准备,不待所有的锦衣卫使将李将军的士兵们团团围住,便听得屋檐之上、门廊之外,墙头亭顶,已有数百埋伏好的弓箭手,突然现身!层层叠叠的刀剑、弓箭、士兵,已将这间的库房围到水泄不通。

    李将军冷笑:“莫南风,今日你们是逃不出去了,投降吧!”

    莫南风一个眼色,众多锦衣卫立刻以身为盾,团团护住房内大柜。

    *

    这般千均一发的时刻,国公府西花厅内,魏国公却直视着厅中央的纪天云。

    纪天云身姿挺拔,气场悠闲。

    魏国公非常客气的:“纪老板有何高见,请。”

    纪天云扫了魏羚一眼,慢悠悠地:“到不是纪某有何高见,反而应该问问国公大人,有何想法。国公爷是欲今日起事?这酥碎必不能瓦全,若是动手,必会京都哗变、血流成河。国公爷手中可有万全的把握,可做好了万全之备?”

    魏国公未答,魏羚抢先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父亲位极人臣,朝中官居一品;朝政、军政,两权大握,就算今日起事,又当如何?”

    纪天云冷冷一笑:“国公爷自然身高位重,但是真的朝政、军政已同握一手?若真如此,为何京畿重地的数万大军的军权,还握在文太后的亲生弟弟的手中?若是真能随手翻云复雨,那么河西数万富庶州府的调动之权,为何又被大内总管崔总管的家人抓在手中?!别以为先帝是为一代文弱之帝,他临走之前布下的三权鼎立,乃是取自相互制约、相互牵制、相互监督的作用;文太后、国公爷、崔总管,三人各分千政,互不干涉;但是若要哪一方稍微异动,跨过了文帝所设下的那条红线,便是立刻侵犯了他人的利益,一旦三足之势被破,那么不管是哪一方,都不会断然接受。”

    “至此时,先而动作的一方,必会受到另外两方的共同抵御;若没做好万全之策时冒然行动,那后果必然是……”

    魏羚不待纪天云完,已急得一步蹦起来:“你在这里胡八道什么!如此好的万全时机,要去哪里找?现在满朝文武皆在我国公府中,若想动作,这是最佳良机!”

    魏国公:“魏羚!休得胡言!”

    “父亲!”

    “纪老板的,言之有理。”魏国公微微眯起眼睛:“纪老板身在市井里,心却在朝野中呢。”

    纪天云淡淡一笑:“不过市井乱语,国公爷见笑。”

    魏国公:“依纪老板之言,今日之局,何解?”

    纪天云:“今日之局,国公爷所设,若要解开,便要看国公爷要的是什么了。是官、是权、是军、是政、还是……在三权鼎立中,换得一线上风。”

    魏国公微微眯起眼睛,细细一量。

    “若我都不想要呢?”

    纪天云淡淡一笑:“国公爷今日必得于此番中择选,再无他法。若要出了这个圈儿,他自然也是给不了你。解此局,不过是利益交换,国公爷若能在他手中拿走最大的权益,便已是今日之局的胜利。”

    魏国公心头微微一震。

    魏羚心里急得不得了,狠狠朝纪天云训斥:“你这酒肆儿,休得再在此处胡言乱语。来人,将此人给我拉出去,绝不许他在盅惑父亲之心!”

    外头有人应了一声,待人还没有冲进来,突然国公府的大管家便急急匆匆地奔入西花厅内。直接礼也没来得及向魏国公行,就是一句——

    “国公爷,大事不好了!咱们国公府正门外,忽然来了大批军马,为首的了‘安’字旗,我偷偷地于门缝中望了望,若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正是京畿驻军的文太后的亲弟弟安国公!”

    魏羚一惊:“安国公驻守于八十里之外,若要有人通风报信,尚得一日来回,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咱们府外?!”

    管家急急摇头:“属下并不知。但是安国公率领的大军显然十分之多,而且也已将我们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

    大管家的话还未落,又有看守后门的家丁匆匆来报:“国公爷,不好了!咱们的偏侧门边,被一队宫中来的公公们都给堵住了。公公们护了龙撵凤驾,奉了崔大总管之意,前来迎陛下娘娘回宫!”

    魏羚大惊失色,看向魏国公。

    魏国公又看向纪天云。

    纪天云淡淡地笑了一笑,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魏国公竟不吃惊,也不着急,同样淡淡地笑了笑,终于由扶榻上,起身。

    *

    另一边库房之内,已是一片混乱。

    莫南风的锦衣卫,与李将军手下的士兵面面相对,情势紧张万分,即要剑拔弩张!

    大柜之内的大齐少帝沈少堂,与身边的白软软,也同样绷紧了神经。

    白软软已偷偷看到了柜外的对峙之势,心中有些担忧,她轻声地叫了一声:“陛下……”

    沈少堂握住软软的手,问她:“怕吗?”

    白软软想了一想,摇摇头:“有陛下在身边,不怕。”

    沈少堂转头,望她水灵灵的眸子,忽然便笑了。

    千言万语,比不过这全心的信任。

    他抬手,轻轻地,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细腻滑嫩的触感,滑过他的指尖。他早就想这样做一万次了,终于在这一刻才有机会一尝究竟……呃……不对不对,他怎么又敢胡思乱想起来!这可是关键时刻!关键时刻!

    沈少帝立刻收回手,佛系,佛系。

    此时,柜外相峙的两方,几乎差点就要再次起来。

    但是万万没有料到,却突然听到一丛脚步声,与有人轻轻地在柜门上,敲了敲。

    沈少堂精神一振。

    柜门之外,那人低低开口,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陛下。老臣……魏国兴。”

    竟是魏国公!

    皇后白软软惊了一跳,沈少堂按住她的手。

    沈少堂虽然端坐于大柜内,唇角微扯,却忍不住冷冷一笑。

    “魏卿,若何?”

    魏国公亲自立在大柜之外,身侧,是手握青龙长剑的莫南风,身后是炯炯而立的长子魏羚和李将军。

    魏国公不愧为两朝元老,如此剑拔弩张,两军对垒,生死关头之际,他依然手不抖、眼不眨,声线平稳,礼道:“老臣家中尾宴,惊闻陛下与娘娘意外之临,老臣不胜惶恐,未能恭迎陛下娘娘,老臣乃是一府死罪;老臣今在柜外,请陛下降旨责罚!”

    哼哼哼。沈少堂心下冷笑,魏国公这老奸巨滑,已然要杀到朕的头上来了,居然还能搬出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不过他即然定了主意兜圈子话,朕便也奉陪到底。

    沈少堂微微笑了笑:“魏卿有心。朕与皇后,不过是微服私访,路经国公府,偶遇热闹便才进府瞧瞧。因而叨扰了魏卿好事,朕心下实在是过意不得。”

    魏国公低头:“老臣不敢!老臣召集文武百官,于年末尾牙之宴,也是欲为大齐来年的朝政大事出谋划策,望明年老臣尚能为陛下、为大齐、为天下百姓再谋福祉,再安边境三郡之平稳。”

    魏国公话,话中套话,句句连环,字字别意。

    柜中的皇后白软软尚还听得有些云中雾中,但是柜中的少帝沈少堂却听得明明白白。

    魏国公不似那日的张扬跋扈,惧得便是他只身入府前,于宫内安排好的一切。现在未时将到,想必国公府外已被安国公的大军围得水泄不通,而府外的东雀大街,与京都内外、皇宫上下的安危,皆已被崔大总管把控得严严妥妥。魏国公偶因他入府而起了谋反之意,却不料他少帝,却在入府之间,已暗中调动两大权臣;为保大齐朝政之中三权鼎立之势,崔总管与文太后,必不肯他与皇后只身落入魏国公的手中!

    现在,一切一如沈少堂料想。

    沈少堂轻笑了一下:“魏卿如此替大齐着想,实是万民之福。朕今日回宫之后,便令尚书省拟定诏书,着升魏卿首辅之职,拜魏卿为首政大臣,统领三省六部之权。魏卿可愿否?”

    魏国公唇边闪过一抹得意,但立刻跪地叩首道:“陛下圣恩!老臣谢主隆恩!”

    魏国公这一叩,后面的人全蒙圈了……国公爷跪了,他们是跪,还是不跪?!

    魏国公伏地,向后怒道:“尔等还愣着做甚,还不立刻谢主隆恩?!魏羚,还不将府中早已备下的金銮凤驾,速速抬来!恭迎陛下、娘娘回宫!”

    魏羚这才明白,父亲令他早早备下金銮凤驾,乃是早已备好了后着。父亲早就料到,今日绝非动手谋权夺位的好时机。一是他们并没有夺得京畿之地的驻军大权,虽然尚可着时间差,于京中先行夺位,再强行下了京畿安国公的军权,但是怕就怕在安国公早得圣旨,匆匆赶到;二是他们的人虽然已控了边境军权,但远水解不及近渴;三是父亲虽已揽朝中重权,但三省六部之中,尚有众多朝臣为文太后及崔总管之人;现在皇帝以统领三省六部之权作为交换,今日之事一过,父亲便能将三省六部之中的人,不动声色地换作自己的人。将来父亲的政权、军权,便真真正正的位及人臣了。

    至于文太后、安国公、崔总管等数人,总有办法慢慢一一解决。

    果然父亲早备下金銮凤仪,便可推他们一路搜寻,不过是想保护皇帝与皇后的安全;这般托辞,皇帝即使心知,也绝无惩戒之罪名。

    魏羚终于对父亲心服口服,低低应了一声,匆忙去外,叫来早已备下的金銮凤驾。

    魏国公也终于对大柜内一声:“请陛下、娘娘,出柜吧。”

    。

    你才出柜——

    。

    沈少帝心下腹诽一句。

    锦衣卫指挥使莫南风亲自向前,拉开大柜之柜门。

    一室的阳光,扑入大柜之内。

    堂堂大齐少帝沈少堂,手握当朝正宫皇后白软软之手,踏出大柜——

    未时已至。

    天边晚霞,灿若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