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颗药

A+A-

    男人之间的交易仍在继续。

    时燃合上书本,无声看向两手交叉,正专注听讲的那个男人。

    印象最深刻的是罗布泊那夜,他穿着帅气利落的黑色皮夹克,长腿飞踢,甩手擦血,电影人物般矫健的身手,和杀人时冰冷的目光。

    而现在看到会议室里正襟危坐的他,一身西装革履,银纹领带系的一丝不苟,谈判时眼神深沉,目光每次转动,都仿佛在筹谋着下一秒的计划或圈套。

    七成时间内,他唇边都含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但不笑时的那张脸孔,竟也能透着令人不敢怠慢的威严。

    时燃忽然觉得,此人的演技,不去角逐电影奖项,实在是有些屈才。

    或许是感应到她的窥视,言淮忽然将目光移向时燃的方位。

    见她执拗地与自己对视,眼睛里藏着深深的疑问,目光充满了质询,他眼里竟闪过一丝笑意,手指还轻轻敲了敲扶手。

    这让时燃有种被逗弄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她发难,言淮却已经不给她机会,很快转移了目光。

    “让给林四少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用喝茶的动作掩饰掉眼底的情绪,适时接上林沉澜的话。“我很愿意做这个顺水人情,为林老的八十大寿添上一喜,这也算是美事一桩。”

    林沉澜刚脸上一喜,却听他话锋一转。

    “但据我所知,你二哥对这幅画也很感兴趣,还派了东南亚的陈留声来利雅得竞拍。虽然我无意介入你们的家族内斗,但作为商人,本性重利。”

    他顿了顿,笑得有些深沉。

    “你知道,有时候铜臭味和人情味相比,还是要占上风的。”

    言下之意,利益永远比人情好话。

    时燃听到这里,眼中已经透出一点笑意。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太满。她是看出来了,言淮这家伙原来是个奸商。

    无论是哪个林家的人最后买下这幅,对他来都没什么区别,只看谁能开出更高的价码。

    不过她也不信林沉澜没有后手。

    “久闻言老板厉害之名,今天一见,还真是令我服气。”

    林沉澜笑着叹息,忽然收敛了神色。

    “不过,我这边还有一条消息,不知道言老板是否感兴趣。”

    果不其然。

    言淮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惊讶他突然的正色,伸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他脸上沉稳自若的神色,让时燃忽然联想起,时候跟着阿公去水库钓鱼,岸边那些日日都来垂钓的老手,不动声色地设下诱饵,只等鱼儿上钩。

    她心中微动。

    这家伙刚才讲那番话,其实并不是在林家二子之间摇摆不定。

    而是为了逼林沉澜亮出底牌吧?

    “言家一年前曾处决了两名内奸,可惜其中一名逃走了。三天前,格陵兰岛船舶公司的一名外籍船员牵扯到了一宗谋杀案中,正被全欧洲通缉。巧的是,这名船员和那名言家出逃的那名内奸,有着98%的外貌重合度。”

    言淮挑挑眉,“林四少的意思是?”

    林沉澜继续道,“格陵兰岛虽然内政独立,却将外交权限交给了丹麦,言家若是想将此人带回来自行处置,只怕比较麻烦。而我因早年间的生意,恰好与丹麦前外交部长有些交情。”

    他的极缓,意思再明显不过。

    “五千万外加一条命,言少觉得如何?”

    空气有些安静。

    林沉澜悄悄握紧了两根手指。

    言淮低头倒了一杯茶,重新抬头时,唇边已经带上一丝笑意。

    “成交。”

    鱼儿上勾,收线全胜。

    林沉澜舒了一口气。

    时燃冲他比了个手势鼓励他,对方却是一脸苦笑,虽然松了口气,但脸上神色并不轻松。

    见识了言淮谈生意时的手段后,她很能理解林沉澜此刻的心情。

    言淮很讲信用,拨了一通电话,让手下亲自领林沉澜去书房带走那副画。

    林沉澜自然求之不得。

    于是,房间内便只剩下两个人。

    没有了刚才谈事时的紧张气氛,时燃放松许多。

    “茶的味道怎么样?”

    言淮悠悠开口。

    “还不错。”她唇角微弯,“只是没想到,言老板也喝的如此习惯。”

    言淮挑了挑眉,放下手中茶盏重新斟了一杯,声音有些低。

    “不算习惯,只是有位故人喜欢,所以也略沾了几分兴趣。”

    他话有留白,时燃忍不住代入,他口中的“故人”就是自己。

    这个人话永远系着诱饵,刚才对林沉澜是,现在对她更是。

    她垂下眼吹着茶面上的茶沫。

    星星点点的果酱颗粒沉在杯底,咬在舌尖会有种惊喜的感觉。

    就像今天与他重逢。

    从未想过,也是第一次,明明知道他是在等她主动上钩,她竟甘心做那只咬下诱饵的鱼儿。

    “Sean。”

    时隔半年,再次提到这个名字。

    发音时,舌尖抵在牙齿上有轻微的颤动。

    云霾遮盖住夜空,花园的重重剪影被风吹得微动,半开的飘窗透出浮动的月色。

    言淮静了片刻,忽然有些自怨自艾地笑了笑。

    “还以为,你会把这个名字忘了。”

    时燃低声解释,“那天我被家里人接走后,曾试着通过Sean这个名字寻找你的下落,但却一无所获。”

    世界上有这么多叫Sean的人,想要大海捞针,实在不易。更何况,这还只是他的英文名。

    “抱歉,没有带你一起走。”

    她终于出那句迟来的道歉。

    时候因为那场火灾受了重伤,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在爆炸发生后才会在那么快的时间内陷入昏迷,只能任由家人用直升机将她接走。

    也只能,“忘恩负义”地将他留在那片废墟上。

    后来,查了半年都没有他一丝下落。

    所有人都劝她放弃寻找,令她不敢却不得不去深想,他会不会已经死在了那场沙尘暴里。

    直到在利雅得重逢。

    言淮听出她话中有歉疚的意味,眼神微微一动。

    “你觉得,我是在怪你这个?”

    时燃不解地侧眸。

    “那不然是什么?”

    他话中明显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情绪,那种感觉在她看来,分明就像在生闷气,她只能猜测是罗布泊那晚所发生事情导致的。

    他没回答。

    在她斑斓多姿的人生里,那些过去,也许根本就如清水般寡淡无味,算不上什么。所以哪怕是多次相遇,她始终都没有认出他。

    只记住了他编造出来的,Sean这个身份。

    沉默片刻后,他笑了笑,语调不紧不慢地,“没什么,是我想错了。”

    时燃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好几眼,他却已经恢复正常神色,倾身拿起茶壶问她,“再来一杯?”

    轻描淡写地就把刚才的神态掩盖了过去。

    她愣了一下,随后轻轻点头。

    “谢谢。”

    言淮挑起眉梢淡淡一笑,似乎刚才他片刻的失态,只是一场幻觉。

    茶壶在倾倒时响起悦耳的水流声。

    他不话,时燃竟不知道如何开口才能缓解这份尴尬。后来回想时才明白,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在这个堪称心思深沉的男人面前,她总是没由来的感到心虚。

    这样一个本该温茶叙旧的夜晚,谁都没有料到,变故来就来。

    林沉澜前脚刚走,后脚房间的灯光就突然熄灭。

    黑暗,忽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