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颗药
一向知道苏州是水做的城,却也未曾想过,夜色已经过半,居然飘起了雨。
大不大,不,可偏就是这样的雨,弄得衣服上泛起潮气,最为难耐。
时燃撑着伞,一路寻到鸳鸯楼,仆人们手脚麻利地将伞接过来,她在脚垫上蹭了蹭,才进去。
还未上楼,就听到婉转迤逦的戏腔,随着穿堂的夜风飘进来。
“今天唱的是哪出?”
她心情极好,随口问就近的一名仆人。
对方认得她的身份,笑的慇勤,“流光歌阙,最近新编的曲儿,来的都是名角,时姐应该没听过。”
罢引着她上楼。
二楼风光最佳的位置,早就为她留出来了。这会儿时燃径直落座,周围的客人飘过来若有若无的目光,似乎在探她什么身份,居然能让林家仆人如此招待。
更甚者,后排有几个不懂事的姑娘,瞧见她如此待遇,自己却只能坐在偏僻的后席,都有些不忿。一时没把握好音调,几句话的声音大了,飘到时燃这边都还听的清楚。
不外乎是一些掺杂着嫉妒成分的艳羡,妄自揣测的议论。
有个姑娘甚至猜测,她莫不是哪位林家少爷的情人?
几个丫头凑在一起,辩个不休。
时燃忍不住笑了笑。
随后将那些目光和声音,一概挡在身后,端上一杯茶,面不改色,坐的稳稳当当。
这便是从被坏话的唯一好处了,众人冷脸我怡然,管他三七二十一,有本事,你抢我的位子去。
鸳鸯楼傍湖而建,水榭亭台式的三层楼,呈回字形,四面都是观众席,环绕着正中间的戏台。台上水袖丹衣,嗓音旖旎,唱着凄美醉人的《流光夜阙》。
姑娘们幼稚的争论很快被人制止,后头渐渐安静下去,而戏台之上,正唱到周世显期期艾艾做着鸳鸯梦,盼着与长平公主相聚。
就在这时,时燃侧面的光线忽然被挡住,旁边的位子忽然迎来了客人,擦着她的衣角坐下。
戏台上的灯光忽然黯淡下来。
周世显听闻心爱之人以死殉国的选择,惊的魂飞魄散。她也转过头去,就见林沉澜翘着风流不羁的二郎腿,一双桃花眼隐在黯淡的光线里,黠光分明。
后面的几个少女又开始喋喋不休,似乎被林沉澜的出现惊艳到了,看那架势,比见到时下最火的鲜肉,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却有些失望。
“你老公被我二叔抓着不放,只怕一时半会过不来。”林沉澜从旁边的果盘中捡了几个杏干,随意嚼着,“他叫我过来叮嘱你,如果散了场他还没来,你就先回去,别等他了。”
时燃喔了一声。
听了会曲,又转过头,“你怎么有空跑出来?”
“我?”林沉澜似乎心情不大好,答的心不在焉,“我现在在林家只怕是最闲的人了,就算中途离场,也不会有人什么的。”
“你二哥居然把你逼到这个份儿上了?”她纳罕,“那副费尽心思买来的画呢?”
林老如此热爱收藏,总归会看在名画的面子上,做出表态吧。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林沉澜在她面前从不隐瞒,语气沉郁,“画的确献上去了,老爷子看上去呢,也挺开心。可偏偏就是不肯松口,把交给我二哥的事分我一些,你奇怪不奇怪?”
的确奇怪。
可再奇怪,她一个外人,也不会比林家人更清楚内幕。
过了大约半刻钟,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热闹的脚步声。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沿着楼梯,从一楼翩然而上。他们声势很大,后面还带了不少保镖,显然身份不一般,不少人都将目光投过去。
时燃也好奇的望过去。
却在看到为首那人出现在楼梯口时,忽然愣住。
是言淮。
第一眼,是那灯下英俊生辉的眉眼,宛如画中人物,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第二眼却是他一身黑色的着装,这种硬朗的色调,穿在别人身上,向来不显山露水,罩在他高大的身形上,却迸发出一种绝对张力,令他存在感极强。
或者,这个男人,本身就无法让人忽略。
林沉澜把玩着火机,也侧头看过去,随后低声笑了。
“你老公来了。”
时燃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目光紧紧跟随着言淮。
他从楼梯口走出来时,已经引得无数目光,这会儿走到观众席对面的走廊上,忽然停下脚步朝四周量,似乎在寻找什么。
场上一半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而他却迅速而又准确地,在众人中找到她所在的位置。
那双锐利的眸子,像鹰隼捕捉猎物般,准确无误地抓住她。
时燃忽然觉得心跳加速,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竟不敢再和他隔空对视。
后排的少女们却在这时发出一阵不合时宜地尖叫,比刚才见到林沉澜时还要激烈。她们和时燃座位在同一个方向,所以言淮看向这边的时候,少女们想当然地误认成他在看自己。
林沉澜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在她耳边提醒:“情敌这么多,还个个比自己年轻可爱,是什么感受?”
时燃低头呷了口茶:“我好歹还有情敌,你连情敌都没有,难道不是更可怜?”
林沉澜正笑的得意,闻言忽然一愣,过了几秒才故作惊讶的道,“咦,你老公怎么坐那个女孩旁边了?”
时燃的心思不在聊天上,听到他这样,便信以为真地看过去。
这一看,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哪有什么女孩。
倒是言淮正阔步过来,方向笔直,眼神准确,显然是朝他们这个方向来的。
林沉澜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真受不了你们这种肉麻兮兮地对视。”他啧啧调侃着,忽然将跷起来的长腿放下,起身丢下一句话,“行了,我就不扰你们了,玩的开心。”
时燃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走的这么快,身旁一阵气流掀起,言淮已在她身侧坐下来。
“他怎么走了?”
时燃也是一头雾水,“谁知道呢,可能是林棠波抢了他的风头,心情不好吧。”
仆人慇勤的送上热茶和果干,言淮低声道谢,却没有去碰那盏新的,而是径直端起她手边那盏旧茶。
快凉掉的茶水苦味会比较重,他倒是喝的津津有味,时燃瞟了眼那杯沿上残留的水迹,没吱声。
“刚才我看你半天,怎么连点回应都不给?”
趁舞台灯光黯淡时,他撇过头来问她。
“害羞了?”
时燃还在想刚才间接接吻的事情,忽然被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言淮好心用手在她背后轻拍,却惹得她咳嗽地更厉害。
一瞬间几乎感觉到,身后如电般射过来的目光,几乎都能把她单薄的脊背射穿。
可偏偏身边这个男人,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秀恩爱死得快,什么叫做脸皮薄。
只是可怜她,短短十分钟,旁边的位子先后换了两个男人,偏偏都是出众到引人浮想联翩的那种,明日不知又有多少流言要传出来。
“刚才林沉澜跟我事情,所以没太注意。”她清了清嗓,镇定地把责任推给林沉澜,“刚才还听他你被一群人抓着灌酒,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我看外头下雨了,想着过来接你,就没有多留。”
言淮似乎对昆曲很感兴趣,一只手在膝盖上轻轻拍着节奏,正专注地看着舞台,因此答的不是很专心。
殊不知,这种自然而然出的话,更有杀伤力。
时燃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昆曲,听过没?”
她将头偏向他的方向。
言淮摇摇头。
她于是笑着,“我时候常听这个,很古老的一种戏曲,讲的都是些凄美迷人的情爱故事,在过去是士大夫阶层喜爱的高雅艺术,算是活化石级别的一种文化。只可惜现在喜欢的人很少了。”
幼时常来林家,常有昆曲界的名角来林宅唱曲儿。那时母亲还没去世,她便常常跟着母亲来鸳鸯楼听曲。当时年纪,只觉得那咿咿呀呀的腔调很有趣,听久了就乏了,散场的时候,一般都是被仆人抱回去的。
后来才听得出,这曲中唱着的情愫,何等缱绻。
譬如《牡丹亭》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千里送京娘》中的“却为何有缘邂逅,难偕凤鸾俦”。
言淮很享受地靠在椅子上,听完她的解释,很配合的,“那就烦请时姐帮我讲解一下,这回的是什么?”
“讲的是帝女花的故事。”她的声音在半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轻柔,“崇祯帝最宠爱的长平公主,在大明国破时,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被清廷招安,重新封为公主,还允许她和山盟海誓的情人成婚。”
言淮听的津津有味,笑问,“还有这等好事?”
“当然不会那么简单。招安只是清廷彰显自己宽容大量的一种手段,公主和驸马的遭遇就比较可怜了,两人在花烛之夜,双双在饮药殉国,以死昭示自己的决心,不肯与清廷同流。”
“的确是个凄美的故事。”言淮饶有兴致,“如果我是当事人,还要放把火,怎么着也要捎带几个敌人一起下地狱,买卖才划算。”
时燃噗嗤一声笑起来,“你这种人放在古代,应该就是土匪那一类的,估计还没发展壮大就被官府给一窝端了。”
他却笑吟吟地看过来,“我要是土匪,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抢回贼窝。”
两个人靠在一起,姿态亲密地有有笑。殊不知,场上其他人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议论纷纷。然而两人一个天生冷淡,一个天生心大,即便是旁人拿有色眼镜去看,也不过当那些是空气一场。
三楼安静的包厢,忽然在这时,传来一阵响动。
开始也只是瓷器摔碎在地板上的声音,而后争执声越来越大,几乎要掀翻包厢的房顶,他们坐在二楼的散座,都能听到吵闹的口舌之争。
接下来,事态的演化,超越了所有人的想像。
一道黑影像断线的风筝似的,从三楼栏杆上折身一翻,跌落在一楼的戏台上,登时血溅一地。
毫无疑问,当场命毙。
戏台上的曲儿几乎是立时就断了,尖叫四起,一片哗然。
作者有话要: 谢谢读者“”灌溉的20瓶营养液!
谢谢可爱,后台不知道是出什么问题了,看不到你的名字,抱歉抱歉,只能这么感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