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颗药
她收回视线,笑眯眯地将茶杯在手心转了个圈,心里很平静地想,年轻真好。
好到喜怒哀乐都写在一张脸上,连猜都不用猜。
这样恣意任性的年纪,不是谁都有幸享受到的。
旁边几个太太本在闲聊,在林家表妹们入席后,很快认出来其中一位是活跃在荧幕上的演员,话题即刻转了风向。
演员表妹显然很享受这种被簇拥攀谈的感觉,脸色立刻由阴转晴,但眼神仍不时在时燃身上飘来飘去——
整场只有时燃一个人没有参与聊天。
更确切的,只有她不屑于这种套近乎形式的攀谈。
或许是因为演员表妹的眼神太明显,其余的人也都注意到时燃,都是人精,立刻有人客气地过来招呼。
“妹妹看着面生,第一次来林宅做客?”
时燃回过神来,客气疏离地笑笑,“不是。”
太太们纷纷眼前一亮,原来是林家的熟客?随后继续听时燃的身份背景。
时燃给出很简略的自我介绍:“算是林家的亲戚吧。”
却更加调动太太们的好奇心。
女眷们大部分都是跟自家先生过来的,能参加林宅宴会的意义已经不言而喻,如果能在饭桌上攀上一门关系,更是对自家生意大有裨益。
话题中心不知不觉地从演员表妹,过渡到时燃身上。
时燃也知道她们的意图,但并不算掺和,这时却有一名眼熟的管事人物走过来,微笑着对时燃颔首。
“时姐,二太太找您好久了,还望您赏脸,前往主桌上座。”
这话一出,桌上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不仅仅是因为这话中极尽恭敬的语气,更因为那个鲜少听闻的姓氏——时。
掌握远东广袤土地下埋藏着的富饶资源,拥有不亚于林家实力的百年大族,进入二十世纪以来行事愈发低调,却是远东华裔心中的守护神。
所有目光都汇集到一处,而被注目的那个人犹自尝着桌上的一碟豆沙酥,思索了一下才开口,“好吧。”
慵懒中带着几分无奈的语气,都被这样盛情邀请了,她却似还有几分不愿意。
没有人注意到,演员表妹的脸色,又回归到阴沉状态。
当然,现在也不会有人再去关注她是什么脸色。
时燃慢吞吞地咽下最后一口点心,顺便还喝了杯茶水,管事就在旁边耐心地候着,大气也未曾出一口。随后她拍拍手,朝周围几位点点头,算是告别的意思,施施然离了位子。
剩下一众惊讶地合不拢嘴的贵太太们,半晌才回神。
“我,我竟然见到了时家的后人?”
“那位……”一人依旧茫然着,不敢置信,“不是,那位姐在国外专心养病多年,从不回国吗?”
“我听我先生过,时林两家是姻亲,关系自然交好,林老的大日子,时家自然是要派个人过来的,只不过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时家这一辈唯一的后人。”
“诶,我怎么听,自从那件事后,这两家人就鲜少走动了呢?”
立刻有人出声断,“你可心点,那件事情谈不得。”
至于具体是怎么个谈不得法,那人没有继续下去,前头那人却立刻噤了声,显然也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确是时林两家的关系恶化的起因。
那样一个钟鸣鼎食之家,怎么就会遇到这种惨事?
她叹了口气,想不明白,也无需多想,这种事情和她们这个阶层没有关系。
几个贵太太又恢复了刚才谈笑风生的状态,菜品呈上来后,互相招呼着夹菜。
林家人讲究,男席和女席上的菜色各不相同,各自配备的酒水也不一样。
女席上是林家自产的梅子酒,度数低,甜度高,适合女士饮用,男席上准备的则是近乎国宴规格的浓香型白酒,尝起来辣,下肚后却有一道热力绵长无穷,对于许多久不回国的人来,是相当新奇的一种口感。
言淮作为此次宴席的座上宾,自然少不了被劝酒。浅饮几杯后,他假装不胜酒力的样子,借口去洗漱间离了席。
走到走廊上的轩窗前,却拿出了电话。
四下无人,因此显得等待接听的时间更久了些。
那头接起来时,背景声音有些嘈杂。
言淮笑起来,低声问,“你们那边结束的这么快?”
时燃似乎走动了几步,换到了一个清净的地方,才:“这你都能猜出来?不过也是,你们那边应该距离结束还早吧,女席简单,大家吃吃菜聊聊天也就撤了,下午据有传统民乐演出,在外湖的湖心岛,她们正张罗着过去呢。”
“想去看吗?”
“不去也没有其他事情做。”时燃语气慵懒地着,还了个呵欠,“反正也不能回去睡懒觉,索性跟着大部队一起过去瞧热闹喽,听要坐船过去,安排的也算有点新意。”
言淮将手肘撑在窗沿上,听电话那头的女人絮絮叨叨地着女席上的见闻,和煦的秋风阵阵吹来,温暖而宁静。
“刚才吃饭时,听那群夫人了一中午的资产清算。”她似乎来了兴致,软软地喊他名字,“我还没问过,你有多少资产?”
言淮无声翘起唇角,“还没过门,就想掌握财政大权了?”
“想得美。”时燃笑着,“我就是好奇问问而已,你不就算了。”
这话一出,比什么都奏效。
言淮立刻举白旗投降,思索了片刻,“我在瑞士一家私人银行有一笔固定十年期限的存款,伦敦两处房产,加起来应该可以买下香港浅水湾附近的一间临海别墅。”
时燃不敢置信:“老天,我没听错吧?”
她在心里折算了一下,大概也就是沪上任意一家中型公司一年的收入。
可言淮好歹是言家的人,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资产?
她的疑问言淮自然懂得,他笑笑:“别看不多,但都是我在军团服役那几年攒下的血汗钱,和言家没有半点关系,以后都由你管,可要省着点花。”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调侃,那头的声音却静了下来。
时燃吸了口气,过了会才叹道:“原来如此。”
他口中的资产,只是通过自己自食其力得来的血汗钱,而不是通过与生俱来的特殊身份得到的那些资产。
这简直和大多数不稼不穑、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形成了最鲜明的比对。
莫名地,她觉得有些自豪。
“怎么办。”她吸吸鼻子,带着点鼻音,“我好像更爱你了。”
言淮在那头低而诱惑地笑起来,“言太太,要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不如做。”
时燃被他直白的“做”字震得两颊绯红。
好在那边很快就挂了电话,那个带点调笑的熟悉声音是远离耳边了,可他的话却依旧在脑海里回荡。
不如做不如做不如做……
结合上下文可以得出结论——
爱不如做*爱。
……
时燃顿时想起某些隐藏在夜色下的香艳片段,两颊再度不争气地红起来。
不如做…
嗯…
言先生的确已经在此前的无数个夜晚,身体力行地贯彻了这一理念…
而且,贯彻地相当深刻……
——
离席太久会显得不够尊重主人,言淮很快就回到了桌上。
林沉澜和他相邻而坐,见他进来,立刻笑着招呼,周围客人也起了兴趣,纷纷趣地问他什么时候和时家姐走到了一起,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言淮自己斟了一杯酒,为刚才的离席自罚一杯,才笑着:“追了很久,最近才在一起。”
一句话顿时惹起一片调笑声,但也有不少人悟出了这话里的别样含义——
原先都道言淮不近女色,其实人家早就心有所属,所以才会对外面的美色不屑一顾。
那位时姐,当真是好福气。
男人不像女人那么八卦,众人的关注点很快就被更有趣的事情取代。林沉澜借倒酒的空闲凑过来,低声问:“时燃那边没事吧?”
言淮嗯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她们那边刚吃完饭。”随后端起酒盅,借碰杯不动声色地扫视桌上情况,却忽然发现,对面的位置不知何时空了。
而那个位置,是林棠波的。
他蹙起眉,问旁边:“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林沉澜这时也看到了那个空位,回忆了片刻才记起来,“应该是刚才敬酒的时候,他被黎家的人灌了不少酒,可能是去洗手间催吐去了。”
言淮沉默了片刻。
沉默到林沉澜也脸色微微一变,惊觉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你是觉得……?”
言淮没有听他完,再次起身,不顾身后相熟宾客的招呼,大步走出宴会厅。他的心从未跳的这样快过,从口袋里拿出电话的动作似乎都沉重了许多。
拿出来,放耳边,拨过去。
一声、一声、接一声。
熟悉的号码,熟悉的等待音,却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人接起。
他不敢放弃,一连拨了好几遍,始终是无人接通的状态。
接线员一遍遍重复“您拨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甜美又空洞的声音,在心脏上撞出一个大大的空洞,罡风呼啸而过。
他终于,确认这个不幸的事实——她失联了。
甚至,很有可能遭遇了生命危险。
厅内的声潮依旧热闹如白日烟火,他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只觉得心一寸一寸凉下去。
如果这世间真的存在神鬼之。
这一刻,他已在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