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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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莫斯科,风色萧索,凉意渐重。

    病房里保持着最舒适的恒温,时燃躺在床上,低头翻开一本稍显陈旧的日记本,神色安静。

    “他就在书房和时老爷子会谈。”林沉澜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正姿态笨拙地削苹果,好不容易削出来一个已经不能称之为球状的物体,他才再次开口。

    “真的不算见一面?”

    声音里透着一丝心翼翼。

    其实不止林沉澜。

    实际上,这几日来过病房的人,话都是一个语气——心地不能再心,生怕刺激到病床上那人。

    时燃像没听见似的,翻了一页纸。

    她逐行浏览着那上面的内容,过了会才轻声问,“距离我回来,多久了?”

    “五天了。”林沉澜又开始将苹果切成块,放在果盘中,“不过这样也不太准确,就你现在的状态,一天内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估计连一天都没有。”

    林四少终于将自己亲手制作的果盘摆出一个漂亮的形状,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递到时燃面前。

    时燃看了一眼,只吐出一个字。

    “丑。”

    林沉澜:“……”

    他忍住想要在她漂亮额头上一指禅的冲动,在心里默念好男不跟病号斗,耐着性子劝,“医生你要多吃新鲜水果,尝一块?”语气连他自己听了,都一阵恶寒,婆婆妈妈地跟个月嫂似的。

    然而时燃毫不领情,淡淡拒绝道,“没什么胃口,你自己吃吧。”看都没看一眼。

    林沉澜无声叹了口气,又把果盘收了回去,神色怨叹地默默啃苹果。

    果然没有言淮在,这丫头谁的话都不听,这脾气,也只有言淮那座冰山镇得住了。

    时燃每天处于清醒的时间很短,但只要她醒着,就一定要拿起那本陈旧的日记,翻来覆去地看。医生担心她精力不济,不想让她把时间过多地耗费在看书这件事上。

    时燃只了一句话,就成功让他陷入了沉默,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她,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当初在林宅的棠园,误被她当成坏人的那名老管事,曾透露他把母亲的遗物存放在自己的老家。从缅甸回来后,她就让人把日记本取了回来。

    日记上的内容并不多,记叙地都是一些生活点滴,然而最后一篇日记,格外引起她的注意。

    母亲在那篇日记中提到,她曾和林老爆发过一次最激烈的争吵,争吵内容没有明,但在这之后,她毅然和林家断了关系,带着幼的女儿离开娘家,言语间透露着浓浓的失望和决然。

    然而,就在之后没多久,时家别墅就起了大火,一家数口,尽皆葬身。

    这世上,从无巧合。

    从种种迹象上可以肯定,母亲的意外身亡,时家的火,和林老脱不开关系,只是目前暂无证据,还需要费力寻找。

    “……他为了见你一面,花费不少心思通上下关节,甚至放低姿态,去求了你爷爷……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唉……”

    时燃的思绪被林沉澜的声音拉回现实。

    “你刚才在什么?”

    她疑惑地看过去。

    林沉澜费尽口舌,在那边了半天,没曾想,听的人居然早已魂游天外。

    他看向床上面色苍白的人,觉得自己已经浑然变成了怨妇,怒其不争又哀其不幸,只会原地叹气。

    语气一转,他正经道,“燃燃,我知道回来之后心情低落,但是,我必须要句公道话,言淮他为了救你,付出不少心力,你这样推开他就推开他,是不是太决绝了?”

    时燃淡淡抿唇,“那不然呢?继续让他为了我,去做那些送命的事情?”

    她语气淡然,却听得林沉澜眉心一跳,眼神心虚地向下撇。

    她知道那些事情了……?

    时燃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我问你,他是不是已经算着手处理当年的旧事了?”

    林沉澜犹豫了一下,轻轻颔首,心底对言淮了一万句抱歉——

    兄弟,可不是我故意透露的,实在林棠波那个挨千杀的得太多,丫头心思细腻,自个猜出来了。

    “那我再问你,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林沉澜又犹豫了一下,再次在心底了一万句抱歉,才老实交代,“两败俱伤。”

    时燃轻轻笑起来,像是早已了然。

    “所以,明知道前路艰险,换做是你,难道会让自己心爱的人,替自己背负这份恩怨,去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情?”

    林四少欲言又止的神色,彻底蔫下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放的低沉。

    “其实我知道,你是出于保护言淮的目的,不想让他替你受罪。但你们经历这么多才走到一起,实在太不容易了,这样一段感情若是放弃了,你真的不会后悔?”

    “会。”

    时燃将目光投向窗外,眼神专注认真,声音却比眼神更认真。

    “不能和他在一起,会后悔半辈子;不能嫁给他,会后悔一辈子;但如果他因我受伤或是出什么意外,我连下半生都要在忏悔里度过。”

    这样的事情,她不会任其发生。

    在缅甸这段被囚禁的日子,最痛苦的不是难以下咽的三餐,也不是硬的像地板一样的床铺。

    而是林棠波无意中透露给她当年的内情后,追问的那句话。

    “时燃,我过,你被保护的太好,所以不知道那些人为了保护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现在,你还要让他为你继续做无谓的牺牲,甚至因此送命么?”

    那个晚上,她一夜未眠。

    林棠波还告诉她,言淮为了帮她还人情,不惜血洗林家,胁迫林老,扶持林沉澜上位。甚至还有更多的事情,都是她不知道,但言淮在背后悄悄替她处理掉的。

    她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又怎么可能再让他涉足当年时林两家的恩怨,为她挡刀?

    更何况,在利雅得,她曾信誓旦旦地在言淮面前,自己不是温室里的菟丝花,不想依附男人,却被现实狠狠了脸。

    这样懦弱自私的她,怎么配站在言淮身边?

    十三年前的恩怨,由时林两家开始,也要在时林两家之间结束。

    林老为了保全自己颜面,一定会有所动作,她要赶在林老前面,找出真相,亲手了结当年恩怨。

    到了那时,如果还有机会,如果她还有这个福气……

    她会重新站到他身边,以令他骄傲自豪的姿态。

    这也是,她一点的自尊。

    “笃笃笃。”

    敲门声断了房间内不紧不慢地交谈。

    老管家站在门口,看向时燃,“姐,老爷让我问您,有位先生想见您,您见还是不见?”

    管家口中的这位先生是谁,房间里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但没想到,他居然会过了时老这关,让一度并不喜欢他的时老,这会都亲自派了心腹过来,为他情。

    时燃听后,沉默了一会。

    林沉澜担心地看着她,几次想出言劝,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时燃终于重新抬眸,“不了,让他回去吧。”

    管家应了一声,又道,“既然姐做了不见的决定,就给老爷回个电话吧,他也能给那位先生一个满意的交代。”

    时燃点点头,“好,我这就。”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书房那边的内线。

    “想清楚了?”

    时老浑厚低沉的声音自那端传来,敲在时燃心头,一阵的疼。

    “嗯。想清楚了。”尽管疼,她却还是要给自己加油气,屏住呼吸道,“您帮我找个借口推了吧,身体不好,精神不济,修养要清净……总之,不要让他见我,我也……不想见他。”

    最后那四个字出口时,已经是勉强。

    字字如针,从口中出简单,扎在心上,却是鲜血淋漓。

    至此她才懂得,什么叫心如刀割,又不得不割。

    时老叹了一声,“你自就有自己的主意,我总教育你,做了决定,就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哪怕是个错误的决定。这次,也是一样。”

    时燃静了一会,才弯起一丝笑意,撒娇道,“我知道,但我不还有您吗?您这么疼我,就算是……失个恋,我也不会孤苦伶仃的。更何况,我对他……”

    她神色突然黯然下来,停顿了一下,又重新强精神,继续道:

    “不过是年纪,贪玩罢了。”

    旁听的林沉澜瞧见她眼神中的光芒涌动,不忍地转过头去。

    时老宠溺地了她两句,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只是以为出去玩这一趟,让她对言淮失去了新鲜劲儿,自然随着孙女的性子去了。

    然而,在时老笑着挂掉电话的那一刻,这头,时燃眼中,已经蓄满泪花。

    她不知道,就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立着一个男人。

    因为房门没有关严,她在电话的那些话,全都一字不落地传入男人的耳中。

    她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其实一直沉默地在门口待着,刚才管家过来请示时,他明明有机会看她一眼,却还是尊重她的意愿,没有现身。

    她,她不过是贪玩而已,新鲜过了,也就失去了兴趣。

    明明知道不可能是真的,但听到时,却仍觉得撕心裂肺地疼。

    这样高阔寂寥的走廊,一道墙壁隔绝了一对相亲相爱的人,也隔绝了所有探视的可能性。

    言淮倚在墙壁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只红色丝绒的心型盒子,握在手里摩挲。

    那是本来算向她求婚的戒指。

    他来之前,也以为这次一定能成功。

    然而此刻,他却只觉自己溺毙在汪洋深海里,再也见不到那道白月光。

    作者有话要:  拍胸脯发4,就虐一章,下章就不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