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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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医奥哈拉夫人病的太重了, 而且霍乱几乎无药可治。他好心的留下了一些鸦-片,就像米德医生给临终病人开的药一样。

    北佬没有烧掉塔拉,他们住进来了。一楼变成了临时指挥中心。

    奥哈拉一家只能全缩在二楼。从窗户向外望去,密密麻麻的不见边际的全是穿蓝色衣服的人, 他们没有糟蹋塔拉栅栏里面的东西——虽然花园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了。但是远一点的地方, 树木灌木都被砍伐掉了, 露出了光秃秃的红色土地。

    迪尔西带着海薇负责不得不下楼才能完成的工作:倒夜香,洗衣服,背干净的水给全家喝。天气好的时候, 海薇和海兰会在后院架起大锅煮换下来的床单,就像她们在医院里一直做的那样。但是海薇很明白,她看到太多了,那些转到传染病院的病人很多都直接被抬去墓地了。

    韩丽阻止了嬷嬷试图用白兰地和沸水给奥哈拉夫人洗胃的想法,总算没有让嬷嬷亲手把奥哈拉夫人弄死。

    但是没有药韩丽对于霍乱也无能为力, 只能煮盐水和糖水轮换着喂病人喝。卡琳的病情比奥哈拉夫人要轻一些, 至少补充液体后有精神了。奥哈拉夫人的病情太重了, 补液进去总是过不了一会就喷射性呕出。韩丽唯一能做的竟然只有对着神龛里的圣母像一遍又一遍祈祷奇迹的发生。

    韩丽已经想不起电影里关于奥哈拉夫人的事了, 甚至对于那部电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确定了。现在唯一确定的,是蜂蜜和盐不够了。大部分的蜂蜜和盐罐子都被韩丽挖坑埋了, 阁楼上的这些是冬天不好挖坑才存下来的。这么巨大的消耗下已经用完了。

    在漫山遍野的北佬眼前挖开土地拿出储备的东西绝对是不明智的事情。看看吧, 他们这几天做的事情。

    北佬杀掉了鸡笼里所有的鸡, 奥哈拉先生最珍爱的那只叫珍珠的火鸡也惨遭毒手。奶牛和猪被他们用牛圈和猪圈的栅栏烤熟了吃掉了。好在奥哈拉先生的马是很精明的,在发现塔拉被包围前就被波克解开缰绳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后来韩丽浑浑噩噩的一直都在奥哈拉夫人和卡琳的卧室转来转去。除了碧西尖叫着“北佬离开了”“北佬又回来了”“北佬进谷仓了”之外韩丽几乎感受不到北佬的存在。

    炮弹有时候好像就在耳边响起。奇怪的是,在塔拉, 在奥哈拉家,韩丽竟然一次也没有被吓得像是那天在房顶上那样发抖。就是这么一个给韩丽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安全感的地方,慢慢的在战争这场大风暴中显露出了千疮百孔的疲态,就像一张渡海的舢板,正随着奥哈拉夫人的倒下一起缓缓的沉没。

    北佬们开了奥哈拉先生储存棉花的仓库,他们把棉花一卷一卷的都滚出来摞成高高的棉花山。然后在天黑透的时候一把火点了那些棉花。奥哈拉先生攒了三年的棉花一共烧了不到一时。已经完全黑透的天空都被照亮了。

    嬷嬷急匆匆的来叫正在看火光的韩丽:奥哈拉夫人睁开眼睛了。

    家里的人都聚集在主卧,在映天的火光中奥哈拉夫人的脸看起来红扑扑的。她没有话,只是认真的看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脸她都看了好久,像是远行前的旅人要记住家人的长相一样。

    然后奥哈拉夫人好像看累了一样闭上了眼睛。

    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火光让房间里影影绰绰的脱离了现实一样的古怪。时间变的很粘稠,苏艾伦和卡琳的哭声也好像被关掉了声音。

    韩丽的感官迟钝起来,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奥哈拉夫人去世了。

    韩丽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在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后,对于死亡和尸体韩丽已经吐啊吐啊的免疫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奥哈拉夫人平静安详的躺在床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没有血肉翻转的伤口,没有又黑又臭的绷带,但是却比韩丽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次死亡都可怕。

    韩丽顺着墙角跌坐在地上,她希望自己能哭出声来,就像苏艾伦和卡琳那样。但是眼泪模糊了视线,哽咽堵住了嚎啕呐喊:

    斯嘉丽,你知道吗?奥哈拉夫人去世了……你妈妈去世了……你知道吗?你……在哪里啊?你快回来呀,你妈妈去世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整个塔拉都在为奥哈拉夫人哀悼。楼下的北佬派人来帮忙,抬棺的是四个健壮的北军伙子,他们体贴的没有穿蓝军服,只穿着白衬衣。

    卡琳被海薇扶着目送送奥哈拉夫人离开了大屋,嬷嬷不准她再往前走了。苏艾伦和韩丽还穿着回家时穿的那身衣服,浑身上下脏兮兮臭烘烘的,但是再没有人捏着她们的鼻子让她们好好上楼洗个澡了。

    她们扶着用木条匆匆造的棺材一直走到雪松林围绕着的奥哈拉家庭墓地。

    棺材做的太粗糙了,毛毛的木刺扎进了韩丽和苏艾伦的手心,但是她们都没有感到疼。这真是太奇怪了,平时即使是更更细的木刺扎到手都会疼得坐卧不安,现在满手都是的时候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奥哈拉先生甚至都举不起铁锹,是北军的那个敲门的伙子帮波克一起把土堆起来的。

    那之后奥哈拉先生一直坐在新坟旁边,一动不动的坐着,好像雕像一样。

    嬷嬷一边不停的用围裙的一角擦眼泪,一边还要继续照顾卡琳,照顾一家子的吃喝。

    就连楼下的北军,这一天也尽量压低声音。他们还拿出了一些方糖让嬷嬷给卡琳吃。

    韩丽发现悲伤到一定程度是哭不出来的。

    奥哈拉夫人是一个真正完美的人,韩丽仅仅和她短暂的相处了四年,却学到了一生受用不尽的品德,韩丽不只一次希望自己是奥哈拉夫人的孩子,能够从一出生就叫奥哈拉夫人“妈妈”。但是即使是这种半路而来像是捡到宝一样的母女关系也到此为止了。

    苏艾伦已经睡着了,带着满手的木刺和满脸的泪痕。嬷嬷拎了一桶水上来给苏艾伦擦了手和脸,用蜡烛烤软了松脂给苏爱伦粘手心里的刺:

    “斯嘉丽姐,你也休息一会吧。睡一会,闭上眼睡一会。”

    韩丽靠着床柱看着嬷嬷给苏艾伦细细的粘木刺:“奥哈拉夫人过去的事吧,嬷嬷。”

    沉默了很久,嬷嬷才缓缓的开口道:

    “艾伦姐是罗比亚尔家最可爱的姐,波琳和尤拉莉都比不上她。当时整个凡尔纳再也找不出比艾伦姐更得体更善良的女孩了,在她出生的那一年……”

    伴随着嬷嬷絮絮叨叨的回忆,韩丽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碧西的尖叫划破了塔拉的宁静,天还没完全亮起。这个永远学不会轻轻走路慢慢话的黑女孩用好像被门夹了尾巴的猫一样的叫声吵醒了塔拉所有的人。

    “他们走了!北佬走了!连大炮和马车都走了!”

    透过卧室的窗户,一片片蓝色的军服排着不整齐的队伍确实在有序的离开。韩丽来不及穿束胸,披着两层衣匆匆下楼。

    奥哈拉先生还在墓园没回来,波克在那里支了个棚子陪着过夜了。屋里现在没有男人,要不是韩丽下楼了,北军都找不到一个能话的人。

    “我们要离开了,姐。”还是那个敲门的人,他敲过克莱顿县所有庄园的门,但是只有塔拉保存下来了。“这是一些糖,留给你妹妹吃吧,你也可以吃一点。”

    “战争结束了吗?”韩丽傻乎乎的问。

    “快了,很快了。”那个人戴上帽子,微笑着:“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北佬走了,韩丽挖出了一些蜂蜜和盐,还从阁楼上拿了一条火腿下来。但是塔拉这么多人,韩丽存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吃,必须出去找食物。

    奥哈拉先生留在墓地不肯回来,波克只能一直在那陪着他。迪尔西要照顾婴儿。碧西是个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大叫的麻烦。韩丽留下了海兰给嬷嬷帮忙,带着海薇出门去了。

    即使满目疮痍,还是能找到生机。

    河床边还留下了一些棉花地没被毁坏,棉桃都炸开了。但是现在可顾不上收棉花了。韩丽站在河边的岔路口犹豫了一下,带着海薇向十二橡树方向走去。麦金托什家爱种向日葵,而十二橡树的黑人窝棚前面是有一片菜地的。

    十二棵巨大的橡树依然高高耸立,但是它们已经枯死了。每棵橡树都有黑漆漆的被火烧过的痕迹,这痕迹一路指向还在冒着残烟的威尔克斯家大宅。被烟燎的漆黑的罗马柱子只剩下两个还站立着,巨大的烟囱不甘的躺在地上与黑泥为伍。

    韩丽试图寻找图书室的位置,但是焦黑一片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绕过曾经和双胞胎一起吃烤肉的院子,黑人窝棚就在靠山坡的那一面。

    谷仓已经被拆掉了,北佬还真厉害,拿出拆房子的劲头仗吗?

    黑人屋完好无损。这不奇怪,黑人屋本来就像是拆分又重组的怪物,北佬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也很正常。在屋前,一片一片歪七扭八好像是自然生长的茂密植物也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