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死而后已
“公主、公主您等等!”
盛夏时分, 少有不被绿茵覆盖的草木。而皇宫深处的冷宫不同,破旧的宫室里,四处皆是蔓延的枯藤, 幽深的废井。
没有人逼迫这里的宫人去死, 但每年都会有拉着尸体的木车从这里满载而归。
殷菡云走得快,将随身的宫人远远地抛在身后, 刚一走上冷宫的台阶, 便被门槛里的枯藤绊了一跤, 额头马上被磕红了。
但是她没有哭, 抽了抽鼻子, 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径直走向冷宫里一座相对而言较为干净的院落。
她走进去时,已有不少宫仆听见了外朝的风声,勤快地为里面的废妃扫伺候起来, 妄图能攀上她, 走出这方枯朽的囹圄。
殷菡云见到自己的生母时,她刚被宫人伺候着换上了新衣, 正在点妆。见了女儿来,美丽的面庞上并无半分波动。
殷菡云同样冷着脸, 看着生母的背影道:“……他获宠了, 你满意了?”
“是的, 母妃满意了。菡云啊……十年了,母妃战战兢兢地活到现在,终于能松口气了, 你不高兴吗?”
“我不高兴。”殷菡云冷硬地道,“你把他养废了,我是看在眼里的。你教他任性,教他强抢,教他人前是人人后做鬼,教他视所有的东西为自己理所应得的。他是不是块做皇帝的料,你比谁都清楚。”
“你们都还,等到他得登大宝,自然有满朝文武来帮他。”眉尖红黛轻点,扫去已随着年岁渐深的沟壑,慧妃轻声道,“这帝国终究是要有一个男人来统治的……二皇子谋反被贬,永不回朝,你父皇要么选择太子,要么选你的胞弟,没有其他选择。”
“母妃,我不会让他做皇帝的。”
梳理鬓侧的手一顿,慧妃在铜镜中隐约看见一线刺目的霜白,收回手握紧了梳子,道:“芸儿,你应该和亲弟弟好好相处。在这个宫里,你是最幸福的人,父皇疼你,太子惯着你……如今你亲弟弟要成为储君了,等到登基后,你就是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然后你就会像元宵节一样,为了给他铺路,把我嫁去匈奴。”
慧妃闭上眼,道:“你是大楚的唯一的公主,匈奴的王庭不会委屈你。”
“……母妃,”殷菡云几欲抓破膝上的衣料,红着眼睛看着生母,“你待我,为何如此狠心?”
慧妃默然,殷菡云不由得想起了数年前,她与亲弟弟一起上蒙学,师傅教了一首诗,她马上就会背会写了,而她弟弟却怎么也学不会,父皇称赞了她,教训了她弟弟。
回宫之后,她兴高采烈地把自己写好的诗给母妃看,她却狠狠地教训了她。
她,女人是要依靠男人的,你应该为你弟弟铺路,你只有靠他,才能越来越尊贵……
余下的话殷菡云记不得了,只记得落在地上的那张诗文,第一次教会了她什么叫难过。
“母妃并没有待你狠心,只要你做你应该做的本分,无论什么,母妃都会给你……”
“我不要。”
自始至终,慧妃没有回头看女儿一眼,殷菡云知道她这辈子都回不了头了,狠狠地拭去眼里溢出的泪水,嘶声道:“你给的,我都不要,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拿。”
“……你不像我。”
殷菡云走出了门,留下一句话——
“好在我不像你。”
……
好在上一回进宫时身上的腰牌没有过时,陆栖鸾急匆匆跟进了宫。
她是女官,不得从正殿入,在侧殿大臣议事的路上,她看见许多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的朝臣,俱都面色凝重。
片刻后,陆栖鸾看见她父亲的好友,兵部尚书卓大人。
“卓叔,请问陛下的诏书是不是……”
卓大人知道枭卫最近查的案子与太子有关,把她拉到一侧道:“东宫已经被封住了,谁都不知道,不过听太监,陛下的銮舆亲自去了东宫。”
“那太子……”
“不好,我和几位大人都觉得,陛下这是要给太子最后一个机会了。连你门府里的高都尉都没能进得去,赵府主倒是跟去了……闺女,先回去吧,这事儿你管不了。”
可案情已经查明了啊!就算挖不到左相头上,至少劫狱的事情太子应该是获得清白了才是。
陆栖鸾有些焦急,忽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从远处门洞走过,连忙拜别了卓大人,快步追了过去。
“公主!”
公主转过头来,满面泪痕,让陆栖鸾一惊,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公主揉了揉眼睛道:“你也听了,我哥要被废了。”
“不是这样的,刚刚在枭卫府,我已将案情查明了,太子殿下是被冤枉的,高大人想必已经来向陛下递交案情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废储的旨意还是发下来了。”
“你的是真的?”
“确……”
公主不待她完,拉起她就往东宫方向跑。
等到了东宫前,发现前后俱是禁军拦路,公主一咬牙,拖着她往东宫后院跑。
东宫占地极大,一共有三个园子,眼看着越跑越远,陆栖鸾不禁问道——
“公主,咱们这是去哪儿?”
“东宫有三个园子,一个是太子和正妃的,一个是侧妃的,一个是皇孙的。我哥不愿意娶妻,后妃的园子就空下来了,虽然是封着的,但跟前面相通,禁军不敢进来。”
公主从在皇宫长大,陆栖鸾自然不疑有它,跟着钻过一面虚掩的木门,进到了东宫里面。
因皇帝的仪仗在前宫,宫内的内监宫女也一并去迎驾了,后院并无人看守。她们穿过一条偏僻的回廊,发现前庭静得可怕。
公主着急,正想抓个人问问,陆栖鸾忽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让她抬头看远处一座假山上的亭子。
亭子上,隐约见得两个明黄色的人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皇离心的?”
透过假山下的山石缝隙,一抬头便能看见皇帝倦怠的、半躺着的背影,和一脸平静的太子。
……这就是枭卫效忠的皇帝啊。
陆栖鸾不禁屏住了呼吸,她并没有看见赵府主,想必现在是父子交心的时候。
不同于她所想象的那般凄惨,太子平静得很,像是早已知道这件事了一般。
“儿从未与父皇离心。”
“为父怕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时候还会生气……你生气也好,至少让别人知道你还是挂意皇位的。”
“所以您拿三弟来威胁我的地位,就像祖父当年逼您一样,您也开始逼我了。”太子闭上眼,道,“祖父是成功了的,把您逼成了一个帝术在手的好皇帝,可到了我这里……到今天,您应该知道,人是最软弱,也最倔强的东西。”
轻轻一叹,皇帝朝他推了推手边桌一面木盘,上面放着一本整理好的册子,和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让你难过了这么多年,是朕的不是,左边的,那些人构陷你的卷宗证据,右边,是废太子的旨意。你选吧,选了真相,朕就把宋睿和臬阳公杀了;选废储,就是把储位拱手让给弟弟,明日朕就昭告天下,太子暴毙。”
——陛下是知道的。
陆栖鸾忽然有些脱力地坐下来。
对皇帝而言,枭卫查出来的真相并不重要,他只会着眼于大局,为了大局,混淆视听,滥杀无辜也无妨。
权力……一切都不过是掌权者一句话的事。
太子凝视了卷宗片刻,道:“父皇还是老样子,虽然这几年不骂我了,还是会旁敲侧击地提点我太子的责任。”
储君是一种责任,他走,就是把皇位让给蠢钝暴戾的弟弟,就是陷百姓于水火。
“你不怕为父真的扶三儿?”
“父皇不会的,依父皇的性子,便是把江山拱手送给西秦,也绝不会交托在三弟手中。”
罢,太子站起来拿起了圣旨,道:“儿不孝,今生只愿任侠天地间,守四海长宁,一腔赤诚。”
雨仍然在下着,掩盖了裂帛声响,声声催断肠。
帝国失去了一个仁慈的储君,他失去了一个儿子。
皇帝并没有开口留他,甚至于没有去看儿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而是出神地看着地上明黄的布片上残碎的龙纹。
不多时,身后传来细碎的哭泣声。
皇帝长长一叹,道:“菡云,你哭什么?”
陆栖鸾有些僵硬地跟在公主身后,在亭外便单膝跪了下来,低头道:“臣偷听圣音,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听就听了吧,多半是菡云带的,算不得什么。听高赤崖,真相是你查出来的?”
“并非独力而为,得了雁云卫的相助。”
“怪事,陆学廉的女儿,行事作风倒与他分毫不像。”
陆栖鸾不敢再话,皇帝便转而拍起了公主背,公主伏在他膝上哭泣。
“你哭什么?又是三儿惹着你了?”
“我刚刚去看母妃了……父皇,母妃为什么那么偏爱儿子?她为什么不疼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愿意给我?是不是像父皇的那样,不疼我是用心良苦?”
皇帝半阖的眼底笼上一层阴郁之色,淡淡道:“朕是用心良苦,她是愚昧至极。”
“父皇……他走了,是不是以后就没人护着我了?”
陆栖鸾跪在亭外,细细倾听着,本以为皇帝至少会一声还有他护着女儿,然而——
“是的,以后没有人护着你了。你兄长走了,以后,父皇也会走,你会受欺负、会受朝臣非议,或者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和亲……”
不是也许,是会。
“……父皇?”殷菡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不必怕,只不过因果轮回罢了。你兄长是个不负责任的储君,十多年未灭的少年心性,怎么磨也磨不掉,他那时与父皇,除了做一国之尊,他去何处都能立足时,我便知此子留不住了。菡云,你和他不同,你还会怕……会怕失去权势的庇佑。”
失去权势,她什么都不是。
公主怔然半晌,道:“我该怎么办?”
皇帝默然,片刻后,起身道:“你便改名吧,菡萏与浮云皆是转瞬即逝,这二字不要了,改名为殷函,赐字玺心。朕知道这对女儿过于苛刻了,可生在皇家,今后……你要学着像个男儿一样活着。”
“……”
陆栖鸾听得难过,又听皇帝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你是枭卫的司阶是吗?”
“臣枭卫府司阶陆栖鸾。”
“辛苦你了,听赵玄圭言,你与此案上主谋,臬阳公世子曾有过故情?”
“臣惭愧。”
皇帝望着亭外渐收的雨幕,道:“眼下你是第一个知道太子被废的朝臣,朕也一样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留在朝中,朕把菡云交给你,你做她的女师,二……若你与那臬阳公世子还有情,朕便允你辞官卸任,还会为你二人赐婚,算是给你一点补偿。”
陆栖鸾愕然道:“陛下,可他有罪……”
皇帝摇头笑了笑,道:“到底是年轻,看什么都是非黑即白……你当知,便是朕,也不是一碗清水。臬阳公家教严苛,教出来的人,即便玩弄权术,也不会坏得太过。左右不过换个立场,对女人而言,没什么不好决断的。”
毫无疑问,聂言是会娶她的,女人想要的东西他都会给,美满的婚姻,令人羡慕的家世。
所有人都不会苛责她,这是女人的软弱,甚至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屈服是一种识大体的美德。
但与此同时,他主谋的这起劫狱,那些死掉的人,会永远埋没于尘埃中。
——我已见过你所有的黑暗面,还怎能昧着良心沐于天光之下?
“如何?”皇帝的话语淡淡的,似乎抱着某种莫名的期许。
陆栖鸾僵硬的脊背终于折了下来,额头触地,冰冷的石砖让她沸腾的脑海前所未有地清明,在皇帝渐渐浮出满意的目光下,沉声道——
“臣陆栖鸾,愿为朝廷效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四卷 南岭大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