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为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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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岭植被丰茂, 雨天一过,地上两三天便会生出香茅的嫩芽,割下一把塞进银鱼的鱼腹里一烤, 过火一烤, 很快便散出了迷人的香气。

    陆栖鸾开始觉得这匪首虽然是个匪,但目前来看人倒是不坏, 而且……手艺可真是好。

    按他的话, 是从在梧州山里长大, 山上的兔子、河里的鱼, 只要是会动的, 没有一种是没被他拿来烤过的。

    陆栖鸾想起时候有个跟她一起排队买烤串的路人跟她过,会做菜的大多不是什么坏人,防备便暂时放了下来。

    “……陆少侠,以后是算继续与官军下去吗?”

    “是要的, 毕竟义父待我有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鹿青崖把剩下的鱼头丢给林子里问着香味过来的野貂, 摇头道:“世上身世凄苦的人那么多,出来没什么意思。我跟大家一样, 只不过命好了点,被人捡走教了一身本事, 便是不和官兵了, 想去哪儿也都无所阻碍。”

    陆栖鸾好奇道:“我不会出去的, 告诉我也无妨吧。”

    “真的……要听?”

    见陆栖鸾点头,鹿青崖叹了口气,停止了往火堆里添柴, 道:“我家是梧州的农户,原来是姓黎的。约是九年前吧,也是这样的灾年,朝廷虽然发了粮种,但层层盘剥下来,只够种上三亩地的。农家人能忍,想着过了今年,明年再借些粮种,日子便会越过越好……”

    “可就像那些读书人的,好景不长,朝廷要仗了,到处都在传,边关的死人都堆成了山。有一个山下的吏收到了兵帖,让他家的儿子去边关送死,他不愿意,给征兵的人二十两银子,让他们把名单上的服兵役的人换成我爹。”

    “我爹是个老实人,听人一通哄骗,不去边关就要被杀头,战战兢兢地便丢下我和我娘走了。过了一个月,有乡邻回报……他人还没到边关,就病死在路上了。”

    陆栖鸾立时便后悔了这么问了,不忍道:“抱歉,我多言了。”

    “没事,我朋友们都知道。”

    “好吧……那,后来呢?”

    “后来……”鹿青崖微微移开脸,看着天上破云而出的月亮,道,“后来,日子还是那样过,到了秋天,地里的粮食改收了。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娘特地让我多睡一会儿,一大早便高高兴兴地去地里收粮食……但是啊,山路上刚下过雨,她的鞋又坏了……”

    “等我醒来时,村里的人把我娘抬了回来,她满头的血,老人们都,脖子摔断了……撑不到入夜了。”

    陆栖鸾听得眼睛暗淡下来,道:“没有找郎中看一看吗?”

    “……边关得那么厉害,但凡会丁点医术的都被征走了,连读书人都请不来大夫,何况我们。”

    “我娘看我一直哭,就……等日头落下去了,她就要走了。我那时,不想让她走,就冲出门去,拼命追着太阳,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一边追一边喊,想把太阳带回去,让娘留下来……”

    “可太阳还是落山了,我怕回去看见她真的走了,就一直往西,走出了大山,倒在路上。”

    “义父就是那时出现的,那时他有个兄弟,被官兵斩了。路上看见了我,把我捡起来栓在马上,就那样去了官衙,把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还有征走了我爹的人,都杀了。”

    救命之恩,雪仇之恩,难怪……

    陆栖鸾默然,她所在的地方,无论是遂州还是京城,都少有听闻这样的生民炼狱,以往只听酒楼茶馆,清平人家闲谈中聊起战事,皆是一片唾沫横飞的胜与败,谁知千里之外,战火不休,黎民陷于水火……一至于此。

    她能做什么呢?她的一切一直都在被非议,每走一步都不断有人讥嘲她的出格……

    “鹿少侠,假如有官军来招安,你会答应他们吗?”

    “不会。”

    鹿青崖收敛了沉浸在过去的深思,道:“大楚老一辈的江湖人都已经对朝廷寒了心,更莫提我义父那等处事决绝之人。”

    和鹿獠与官军里的人所谈的一样,陆栖鸾起了疑,道:“朝廷做了什么?”

    “朝廷数年前请了易……”到这儿,枝头的老鸨拍了一下翅膀,鹿青崖有些不好意思地住话头,道:“抱歉鸟儿姑娘,此事实在不能外传。”

    “没事没事,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陆栖鸾怕引他起疑,开始乱找别的话题,看向他那一边插在地上的长枪,道:“你这枪是你义父的旧物?”

    “你怎么知道?”

    “枪身上刻着‘金冶子赠鹿獠’……我猜的。”

    鹿青崖顶得她起了一身的冷汗后,方才有些惊讶道:“你还识字?”

    ……坏了,南岭这边的民女大多是不识字的。

    陆栖鸾答得生硬:“我爹……是个书生,在家的时候和他学的。”

    鹿青崖略有些羡慕地哎了一声,道:“我的字还是去年才学的,义父忙得紧,没人教我,就认得地名和行军的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你能教我吗?”

    ——怎么可能不会!

    陆栖鸾纵然心中有疑,但也不敢再多话了,拾起一边的树枝扫平了一块沙地,写了他的名字,道:“少侠是哪个字不会?”

    “我现在会了,你教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写吧。”

    陆栖鸾无语,叹了口气刚下笔写了个耳朵旁,整个人就僵住了……坏了,应该写鸟儿的。

    “怎么了?”鹿青崖见她凝住,不禁问道。

    陆栖鸾沉默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老叶的音容笑貌,顿时笔力大发,果断画了个鬼画符在地上。

    鹿青崖:“这是?”

    陆栖鸾肃容道:“这是草书的‘鸟儿’三个字。”

    鹿青崖:“为什么和我们村里跳大神的人画的有点像?”

    陆栖鸾:“这是我认识的一个书道巨匠教的,他的草书就讲究这种恣意放达的气质,一般人看不懂,我写出来是想让你感受一下,绝对不是瞎胡画,骗你我是酱酱。”

    “酱酱是谁?”

    “我儿。”

    “啊?”

    “怎么了?”

    “没什么,就、就想问你……你儿缺后爹吗?会做饭的那种。”

    ……

    陆栖鸾偶尔在家里对镜贴花黄的时候也不是不能意识到自己是个美人儿,但她的眉眼不似东楚美人恬淡静谧,反而随着年岁越长,显得越发有点妖。

    想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大家好歹都是有修养的,隔三差五送点花儿联络联络感情,慢悠悠地来,她也不是不接受……只是没见过这么清纯不做作的。

    “鸟儿姑娘,我们今天不杀人,出去踏青吧。”

    “不是你出山几里就是官道吗?算了吧。”

    “那你喜欢什么花,我给你铲回来?”

    “……菜花。”

    ……于是第二天全营的伙食都变成了菜花,陆栖鸾带着愧疚吃得一脸菜色。

    鹿青崖大约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无论送什么花,都给她做成一盘菜献给她,弄得陆大人为花消得人憔悴,直到第三天,叛军大营下了拔营收拢兵线的的信号,这才消停了下来。

    “……官军已包围了梧州府,增兵一万,不日便要进攻青帝山。”

    青帝山是鹿獠昔日做地头蛇盘踞的主要据点,若是被拿下了,只怕对叛军的势头是个不的击。

    陆栖鸾心里记着先前官军中有叛徒与鹿獠私相授受的事,忍不住便怀疑青帝山上有埋伏,目的就是为了让虎门卫和雁云卫的主要将领去送死。便趁鹿青崖没缠着她的时候,跟枭卫的老军医们了,若是去了青帝山,接触到了官军,姑且不要求救,观望一下情势,伺机而动。

    两千左右的叛军拔营南下,这一回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碾着官道上两个哨岗走了过去,到了快入夜时,才赶到了一处峡谷口侧的山上。

    青帝山是一处马蹄形的山谷,贼寨的万人大营便坐落在谷内,谷口高而险峻,可以是有进无出。

    ……官军若是从正门处进来,若是进攻不利,那么所有的指望就落在外面的接应上了。

    陆栖鸾跟着叛军一路从山上辟出来的险峻窄道上进了贼寨,只见上方食肉的夜鸦盘旋,两侧树枝上毒蛇盘绕,偶尔朝下一看,山崖下伸出的枯木上挂的尽是些累累白骨。

    ……凶地。

    “……谷中夜里生毒雾,人畜在山上驻扎无妨,若是下到了谷里,过不了半夜,便会中了瘴气,到时神仙也难救。”

    叮嘱了好一阵子,鹿青崖才托了两个下属保护她,折去了其义父所在的正堂之处。

    陆栖鸾四下环顾,只见这贼寨定是有年头了,虽看着老旧,但防御工事一应俱全,十步一哨百步一岗,严密得紧。加之这里不似之前在山上,绿林匪居多,实际上防备得还严些。

    行至一处木栏围住的吊脚楼前时,陆栖鸾被身后派来保护她的人叫住。

    “姑娘,再往前就是火药库了,还是别去了,就在二爷的住处稍等吧。”

    ……火药库?

    梧州潮热,便是有火药坊,也只会在春冬开工,多是用来制作烟火的,现在竟有了火药……

    陆栖鸾记下这一点,又问道:“你家二爷几时回来?”

    一人道:“昨日主公带着大公子回寨,二爷又立了功,势必要开一会儿庆功宴,应该是子时以后吧。”

    见她点头,那人又道:“姑娘放心,二爷虽然混江湖,但从来不跟女人厮混,不会辜负你的。”

    “……哦,谢谢提醒。”

    这些人一路看着鹿青崖缠着陆栖鸾犯蠢,多半是觉得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压寨夫人了。而陆大人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若是一口回绝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故,只能继续吊着鹿青崖。

    此时旁边传来一阵喧嚣,只见另一侧检查归营军士的队伍骚乱了一阵,有一个胖子高声对人群喊道——

    “……你们这些新来的,十八以下的和有刺字直接进,其他的到一边拿户籍牌子过审,看见旁边的悬崖了没?若是有官军的奸细,直接丢下去喂乌鸦!哎~这儿怎么还有个带狗的呢?军粮扣一半啊!”

    陆大人眯起眼看着那条狗的倩影,大约是出于和狗娘的心灵感应,那条过了检的狗一扭头,兴奋地朝山上叫起来——

    “汪汪汪汪!”

    陆栖鸾:“……”

    宝贝儿,你来有啥用?这边到处都是九尺壮匪,你来还不够人家炖一锅狗肉的,倒是来个人间凶器级别的……

    刚这么想,便见那带着酱酱来的、或者混进队伍里的人,抱起地上转的酱酱,抬头看向她。

    ——啊,安全感突然上升了,本官好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