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女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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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明是暑热的晚夏, 在那金枭纹样入眼时,于尧便觉得山间刮来的凉风顺着七窍一路冷到了四肢百骸。

    ……枭卫,怎么会在这儿?

    这时候他的记忆才清晰起来, 是有个郑统领向他报过之前运送药材的队伍被劫, 一个典军被绿林匪掳走了,可他当时没听郑统领完, 就让他找, 找不回来他担责……哪里晓得这个典军是枭卫的典军。

    他是从京城来的, 自然晓得枭卫府的那个女官, 其父是刑部尚书, 本人作为女官又得了圣上青眼,连升官的旨意都是特别下的,地位和他们这些靠谄媚上官的朝臣不同。

    于尧的余光已经瞥见她身后许多右军的雁云卫军官远远走来,连忙战战兢兢地站起:“陆、陆……陆大人, 您是怎么来的?”

    陆栖鸾见他站起来退到一侧, 不客气地坐在了他让出的位置上,冷冷道:“本官被匪首抓了这么多日, 于大人才反应过来我到了梧州,真是好敏慧……我可是每天怕得都要哭了呢。”

    完, 陆栖鸾伸手抽出旁边几上已经落了层薄灰的令箭, 丢给后面急着等的传信兵, 道:“我这边儿要算好久的帐,你那边军情紧急延误不得,废话就不多了, 就让窦统领放心。”

    “谢……谢陆大人!”传信兵得了令箭,眼泪却更止不住了,狠狠抹了一把,转身向山下跑去。

    于尧头皮发麻,道:“陆大人,本官才是监军,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本官入朝时日尚浅,只晓得朝廷的规矩,不知道于大人的规矩。《天官惟律·天狩元年附则》第四十五条,枭卫府金翎枭卫,代行天子令,可随时取百官军职而代之,于大人在这官场里比我泡得久,该不会不晓得有这么回事吧。”

    于尧暗骂手下的人报得不及时,被劫就劫了,怎么还回来了,这下好,分明是那些将领护卫不力,结果怪到了他头上。

    于尧还以为她是在气她被劫的事,连连下拜道:“陆大人恕罪,下官见陆大人丢了也是心焦不已,都跟下面的人交代遍了,就算是把山头翻过来,也要把陆大人平平安安地找回来。哪知道下面的人办事不力,让陆大人被困了这么久的时日,下官这就去把那些人一一监禁,为陆大人出气如何?”

    一声嘲笑的气音,随后化作几声渐哑的冷笑,陆栖鸾道:“于大人真心想讨好我,给我看一样东西叫我开心开心如何?”

    “陆大人尽管,只要是本官能办到的——”

    “我想看看于大人的心,是怎么长的。”一句话得于尧脸上的谄媚一凝,陆栖鸾面上的冷笑骤然一收,道,“军饷三七分,赈灾银五五分,下面那五成,有四成要分到协同你贪渎的吏手里,于大人的规矩,真是好良心啊。”

    见后面的雁云卫脸色不善地围了过来,于尧终于慌了,一边退一边叫道:“陆大人不可听信人污蔑之词!本官……卑职向来两袖清风,可从来不敢有半分贪渎之意啊!陆大人这些话,有什么证据?!”

    “需要证据吗?我可是听你许了鹿慎做南溱县公,等到乱子一平,就和他狼狈为奸,一个骚扰灾民,一个侵吞灾银……瞧瞧你们这点儿出息,鹿獠敢和朝廷对抗我还敬他是条汉子,你们,连虫虱都不如的东西,抓起来。”

    周围的雁云卫早已忍了于尧太久,冲上去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按在地上,胳膊反拧,痛得于尧叫了起来:“你敢抓我?!本官可是都察院院判!!等到回京后本官禀明上意,你老子也保不了你!”

    “是吗。”陆栖鸾放下叠起的腿,起身提起旁边几上烧得正沸的茶壶,在于尧惊怒交错的目光下徐徐走到他面前。

    “有个朋友,初生牛犊不止不怕虎,最要命的是学什么都快,跟着清官学好,跟着贪官就学坏。战事很快就结束了,看着您是朝廷命官的份上,我会把你放在伤兵的营寨……对,就是你克扣了救命粮的那营寨里,我会好好告诉他们,这是京城来的于大人,在前线受了伤,让他们一路把你照顾好。至于到不到得了京城,山远路遥,还看于大人的命了。”

    话间,沸水自于尧头顶浇下,山峰上回荡起一声凄厉惨叫。

    “啊——”

    于尧的整张脸被烫得一片赤红,在地上翻滚了两下,昏死过去。

    “陆大人,这可是监军——”

    那人话未尽,见陆栖鸾漠然撇来的目光,不由得心神一颤,闭上了嘴。

    “从现在起,监军是我了。”她。

    ……

    “杀!杀啊!”

    青帝山险峻,谷口之处乃是一条仅容四驾马车并行的狭道,两侧峭壁高耸入云。本是易守难攻之地,面对源源不断的官军冲杀,鹿青崖也渐感吃力。

    “二爷!”有人喊道,“你都杀进杀出二十多个来回了,再下去是要出事啊!还是先撤吧!”

    “不行,义父没发信,还不到时候!”

    “官军增兵了……”

    一枪扫断一个官军骑兵的马腿,后面的官军便一拥而上,鹿青崖且战且退,到了谷口时,正要喊他们先走,便听见寨子里传出一声绵长的号角声。

    “二爷,快走吧!主公让我们撤了!”

    “先走,我断后!”

    后面杀来的官兵见一人半身沐血,却是独力当关,一愣之下,便觉建功立业的时候终于到了,杀势越猛。

    “冲啊!男儿功业尽在这匪首项上了!”

    “逆贼!还我兄弟命来!”

    血沃掌心,与不休的战意相反的是四肢的麻木,仿佛是在和整个人世对抗一般的疲惫。

    ——不行啊……有人还在后面,好了要她等着。他走了,谁来守她?

    事不过三,有言在先,不能让她再落于流离了。

    这么一想,本已倦怠的神思骤然一清,待身后最后一个活着的兄弟进了谷中,鹿青崖扬手抓住一个官军骑兵的脚腕,一发力,扯了人下马做盾,挡住射来的箭雨,随后抢过他的马,狠狠一抽,冲回了青帝山谷。

    “杀啊!叛军溃退了!!!”

    火光从狭窄的谷口宛如炸开的岩浆一般涌入深谷之底,另一侧山头上,匪寨将军台,猎猎而动的贼旗下,鹿獠面色凝重地肃立着。

    “都准备好了吗?”

    “是,已着人将火药送去了瘟谷,大公子已经到了,在那儿监看着瘟奴背火药。”

    “他养的那些瘟奴又换了一批,该不会不听话吧,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下山?”

    “大公子的手段您是知道的,用了秘毒,那些瘟奴一日不服药便生不如死。他们知道下面是那些是克扣赈灾粮的官军,定是会与之同归于尽的……倒是主公,二爷真在下面,就不安排人去救了?”

    “吾儿本事过人,自有办法脱身,不需要你担心!”

    鹿獠面色冷漠地道,忽然又见远处的山头上飞起一簇红色烟火,这烟火形状古怪,炸开来时,颇像是两片羽翼一般。

    “那是……”

    “主公,那地方是不是于尧该在的地方?”

    经人这么一提醒,鹿獠顿时警觉起来,正回忆着是不是于尧骗了他时,忽然左侧远处,瘟谷的方向闪出一片火光,随后灰尘扬起,自远而近传来巨大的爆炸响动……

    “瘟谷出了什么事?!”

    鹿獠厉声喊道,见四下都一片茫然,大怒踢开了椅子:“你们在这儿看着战事,老夫自己去看!”

    鹿獠性子急,又因那瘟谷离得不远,绕过一个狭道,便看见了整个瘟谷的谷口烟尘弥漫,入口处已经彻底被炸开的土石堵住。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有守卫闻声过来查看,鹿獠心中恼意越重,待吹来的山风将烟尘吹散,只见另一头,一人一刀,满地尸骸。

    “……是你。”

    甩去刃上未干的血,苏阆然感受到了对方那铺天盖地涌来的杀气,不由得凝起神来。

    ……好凶横的武者杀意。

    校场上是练不出这样的人的,那是需要多少人命,才能浇出这样一尊枭雄。

    “父亲!父亲我在这儿!快救我!”

    他身后不远处,鹿慎正瘫坐在树下,双腿似是被折了一般,连声求救。

    “掳人相挟,朝廷现在已经是这般作风了吗?”

    苏阆然微垂眸,甩去刃上未干的血,道:“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要人便来战。”

    “好。”

    旁人不在,鹿獠终于彻底扔下了平日里那副状似仁义的面目,筋肉暴突,宛若疯虎般一掌拍来。

    一交手,苏阆然脚下的尸骸传出骨碎之声,若是这掌落在女子身上,只怕当场便要毙了命。

    ……该杀。

    鹿獠本以为上回交手已是这少年人的极限,没想到他并未尽全力,闪身躲过他刀上寒芒,却见寒芒落处,无不一片齑粉。

    “好身手,可敢弃了兵刃与老夫赤手独斗?!”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最强的永远是那些空使拳掌的人,但对于依赖兵刃的官军而言,这个要求就过了。

    苏阆然退开数步,听见他这话,罕见地扬起了唇角。

    “第一次有人让我弃刀,你想速战速决?”

    “是武者就赤手而战!你可敢?!”

    苏阆然没话,手一扬,将手中沉重的雁翎刀横掷出去,深深钉在了鹿慎身侧的一株枯树上。

    “进招吧。”

    ——难得官军出了这般高手,可惜却是个傻子。

    鹿獠心中暗笑,余下一成功力运足,凶横更添十分,势若凶兽、快如流星般杀去。

    ——他死定了!

    心中这么想时,眼前的身影却飘然一散,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

    “你——”

    随后便是胸口捣来的一拳,那一拳来得幽然,落下时却宛若被千钧巨钟正面镇住一般,五脏六腑顿时便麻了。

    整个身形被飞出去时,鹿獠才愕然反应过来。

    原来那么沉的刀,不是因为趁手,而是为了压手……这样的人、这样的怪胎,怎会生在朝廷?!

    “爹、爹你怎么样了?!”

    鹿慎连忙扶起鹿獠,后者将他抓在身前,咳着血道:“吾儿……强敌当前,你快走,为父、为父为你挡着!”

    “爹!你我父子一体同心,要死我们也一起死!”鹿慎面露焦急之色,一只手却偷偷摸向腰侧……

    “好儿子、好儿……”话未完,鹿獠便觉心口一凉,一低头,看见一把匕首没入了心口。

    鹿慎趁他呆滞间,拖着残腿,离他远了些,恶狠狠道:“爹,别怪儿子狠心……儿子太了解你了。你明明看见我腿伤了,还把我抓在身前,不就是想把我扔出去逃生吗?!”

    这对父子……

    苏阆然一时默然,此时,因瘟奴没有及时到战场,山谷里官军的喊杀声已经可以听得见了,余光所及,前面的哨岗一个个地倒下。

    江湖人没有军纪,又没有鹿獠坐镇,见大势已去,便纷纷开始窜逃。

    鹿慎也听见了官军的战鼓声,心道辛亏他信了陆栖鸾一半的话,红色烟火炸开便是于尧被拿下的证明,要不然这会儿也要和青帝寨同亡了。

    想到这儿,他便觉得斩草便要除根,挣扎着去拔苏阆然那钉在树上的刀:“爹,你既然生了我,便索性为我铺条荣华富贵的路吧,你死后,我为你开水陆道场、替你多烧些纸钱,等来世——”

    鹿慎刚握上刀柄,忽然觉得心口一痛,随即剧痛从心脏处扩散,只见一把乌铁枪不知从何处掷来,穿透了他的心口。

    “鹿……”

    苏阆然一怔,脚下忽然巨震开来,不知从何处启动的机关,他与鹿獠中间的木板忽然掉入下面的悬崖,把他和鹿獠隔了开来。

    “义父,官军要上来了,快跟我走!”

    那鹿獠看见亲子因要弑父而死,义子却拖着伤躯来找他,自嘲一声,蓦然放声大笑——

    “可笑我疼爱之深的亲生儿子,竟视我如毒虎!我义子却是视我如亲父……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义父别了,只要您在,我们还能东山再起,还能……”

    “青崖!”

    鹿青崖将鹿獠扶到一侧山坳处,忽然听见殷战远远地喊他,一回头见他独身一人,一身狼狈地奔来,整个人像是血都凉了一般,待殷战走近,抓住他吼道——

    “你怎么能在这儿!我不是让她去找你吗?你没有带她走?!”

    作者有话要:

    太子(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