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青崖白鹿
青帝寨底层的寨子已经破了, 官军不断向上涌,高喊着缴械不杀,不多时便控制住了寨子里的局面。
而上层的贼寨深处, 原本安置陆栖鸾的地方, 已经满是官军的火把。
殷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鹿青崖神色可怕, 道:“你的是谁?”
事到如今, 鹿青崖已经没时间解释了, 道:“你若还当我是兄弟, 照顾好我义父, 我去找人!”
“晚了。”这话是鹿獠的,他见鹿青崖要扔下他走,冷笑道,“那妇人若没跟人走, 要么被寨子里的人带走了, 要么被官兵抓了……青崖,你要为一个生死不明的妇人, 扔下垂危的老父吗?”
鹿青崖的脚步一顿,双手握紧, 恍若背负千钧一般, 咬着牙道:“义父……我与她相处时日虽短, 却是愿随时为她豁出命去。青崖的命一辈子都是义父的,但今天不能是。”
殷战总算听明白了,当即暴怒, 指着鹿獠吼道:“你他妈闭嘴!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多少年出生入死,抵得过你上百回救命之恩!你干了什么?因为亲生儿子恨他,你就让他当诱饵引敌军同归于尽!鹿青崖你也给老子醒醒!他是要害你啊!”
早已腐烂了多年的那层窗户纸终于彻底烂了,鹿青崖闭上眼,待眼底的涩然淡去,道:
“青崖这条命是义父的……这话我了不下百遍,义父却没有一次听进去过的。”
“……你什么?”
“义父有所求,只管便是了,就算是要我的命,也不必用这般手段。从前,我从义父安排的命令下苟且得生,是为了下一次为义父派上用场……可慢慢地,义父就不是为了派上用场才要我的命,而是为了要我的命,才安排些莫名其妙的命令。”
……他知道,他都知道。
殷战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自欺欺人。”
“自欺尚且如此,不自欺……早就活不下去了。”
言罢,鹿青崖像是扔下了什么重负似的,伸手道:“兄弟,刀借我,我去把她劫回来。”
“走、都走吧!”鹿獠冷笑不已,吃力地站起来道,“待老夫过了密道,便会落下断龙石!你可想好了?!”
“若我得生,还是会助义父东山再起,若我此去得死,请义父擅自珍重。”
殷战见鹿青崖毫不犹豫地就往官军处去了,本不想放过鹿獠,又更怕鹿青崖做些傻事出来,一咬牙,只能追着鹿青崖去了。
……都是些叛徒!
鹿獠到底是坐镇南岭多年的武道名宿,鹿慎那一匕首刺到了心口,却卡在了骨头间,内脏也只破了一点。尽管如此,也不宜再战,需得找个安静的所在养伤,以待来日。
鹿獠也算能屈能伸,见四下无人,寻了个隐蔽的密道,躬身进了道中,放下断龙石,一边内心暗骂,一边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便看见了山脚下的出口。
天色已明,鹿獠看见出口处的微光,心里终于有了绝处逢生之感,刚从那洞口露出个头,鹿獠便僵住了。
密道旁,林荫下,光映出叶扶摇半张看似温和的面容,无端端透出一丝诡异的冷意,轻声道——
“鹿盟主,给您算的绝命字格还未拆完,您这……是要去哪儿呢?”
……
——于生死之境时,西得偷生,东得赴死。
奇怪的是,往东才是鹿獠去的密道处,往西却是官军密集的所在。
鹿青崖只是稍稍疑惑了片刻,便远远看见那些官军的将领并非在正堂集合,而是去了他的宅院处,院墙外手下的兄弟已经被官军的将领拿下了,正在挨个点着人数。
“官军不杀俘虏,但官军杀叛军!出你们的匪首都在哪儿,我们只要首恶!”
似乎有人想什么,旁边的人便高声道——
“二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哪个敢出来,我就是死了化成鬼也不放过他!”
那人这么一喊,所有人都沉默了。
负责拷问的将领一怒,道:“顽固不化!关起来再审!”
“匪首在此,不必审了。”
四下的官军有不少见过这个疯子的,一时间一片利刃出鞘声。
“就是他,杀了我们多少弟兄!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剑拔弩张之际,那负责拷问的将领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人冷静下来,沉声道:“只有你一人?鹿獠呢?”
“昨夜就已经脱身了,我们留下来是为了拖着你们。”鹿青崖给手下的人甩了个颜色,道,“我这些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战场都没上过,更莫提杀人了,我在这儿束手就擒,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了他们?”
“不可——”那将领一怒,正要发作,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军士,道,“监军大人请匪首院中详谈,若能供出鹿獠行踪,寨中未曾杀人者尽可放归。”
监军为何在他院子里?可看样子也并不像是特意抓了鸟儿姑娘……
半信半疑间,鹿青崖跟着进了,随后奇怪的是,四下的军士也都散了出去,只留下空荡荡的一个院子和一扇紧闭的门。
鹿青崖按捺不住惊疑的心思,推开门急道:“鸟儿姑——”
门里也的确是他挂在心上的人,除了面容依旧,她的神情、她的服饰、她的身份……却陌生得让他后悔开了这扇门。
他后退了几步,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茫然道:“你是谁?”
那位监军看着他,轻声答道:“太御枭卫府典军、南岭平乱监军,朝廷命官陆栖鸾。”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四肢残留的伤口蓦然剧痛起来,所有的景象在他眼中都融化成奇怪的光影,渐渐随着身后破晓的日光凝固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妖魔。
……简直荒唐。
“不可能……不可能啊,你怎么会、怎么能是?!”
陆栖鸾低头看向手侧桌上,那里有一件叠在喜盘上的嫁衣,一瓶毒药,一把短刀,她凝视了片刻,道:“我不是细作,至少一开始不是。”
鹿青崖眼底的茫然稍稍散去些,哑声道:“那你为什么……”
“我是京中的女官,本是有别的公事去崖州,因梧州战乱,便搭了运药草的军队,哪知路上遇见了你劫辎重,你当我是流民,我又怎敢自表身份。”
鹿青崖眼中黯然:“原来你与我的话……都是假的。”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不,我与你的话,大多比对我身边的人的还真。”
血火纷飞、刀枪剑戟都没能让他倒下,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啊——!!”
发泄似的吼了一声,一拳砸烂了门窗,鹿青崖摇摇晃晃地顺着门框滑坐下来,惨笑道——
“……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杀了?”
陆栖鸾闭上眼,道:“抛开公义不谈,虽是无奈之举,但此事到底是我做得过了。致此战乱而起的首恶,从官军这边起,到鹿獠,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唯独待你,我想徇个私情。”
陆栖鸾走至他身前,见他转过头,也还是拉起他的手,将一把短刀放在他手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有一把刀,桌上还有一瓶毒药,一件嫁衣。如果你还愿意娶我,就随我招安,回去我与你成亲;若你恨我而不能释怀,拿刀挟持我,你就自由了……至于那毒药,你既不想招安,也不愿意伤我,就请你为你手上的人命相偿吧。”
短刀冰冷地躺在手心,鹿青崖目光空洞地看着天上渐淡的流云,轻声道:“有没有人过……你的心太狠了。”
“我的心终究还是肉长的,只是比寻常人能忍。”
鹿青崖又笑了起来,将匕首递还给她,起身走向她身后。
陆栖鸾知道他选的绝不是嫁衣,颤声道——
“你宁死也不愿意娶我?”
“……太晚了。”
他再没有回头,陆栖鸾颓然坐在地上。
“我想回家了。”他最后道。
瓷瓶从身后落在地上,滚至脚边,陆栖鸾僵坐在地上,仰首看着云外的天光破云而出。
“鹿青崖,你看,你追的太阳回来了……你看呀。”
“没有征兵的徭役,也没有山上的青冢累累,你家人都还活着……”
“你还没有亡命天涯,我也还是个普通的女儿家,到时、到时候……”
轻声喃喃间,待风吹冷了脸颊侧的泪水,她知道,死去的人还是死了,错的人还是遇见了。
陆栖鸾狠狠擦去了泪水,红着双眼,不知对谁起誓——
“我发誓……我发誓我要让这天下海清河晏,让这山河云霾皆散,再不让战火乱我人世,再不让苍生……如你一般离苦。”
……
搜了整座青帝山半日,直至日暮时,苏阆然方接到来报,在青帝山脚下找到一具尸体,疑似鹿獠的的,但脸和后背的皮却是被剥掉了,不能排除是鹿獠脱身假死。
虽然疑点重重,但毫无疑问的是……梧州叛乱终于定了,由新的监军拟一份奏折,陈述于尧等人侵吞军饷等事项,并上奏朝廷指派新的梧州刺史前往梧州赴任赈灾。
这些事忙定,等到苏阆然拿到叛军匪首死亡名录时,看见鹿青崖的名字,却是一愣。
“陆典军把他杀了?”
被他问的军医道:“也不是,陆大人要的不是毒药,是一瓶忘忧散。”
“有什么用?”
“本是枭卫用来刑讯逼供的,但服得多了就容易伤脑子,之前有好几例,都是喝药喝过量了,睡了三天,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苏阆然把这句话理解了两遍,脸色一黑,道,“她想和贼人私奔?”
“苏都尉多虑了,陆大人如此刚正不阿之身,岂会与贼人同流合污呢。”
话虽的正直,可语调慢悠悠里带着一丝轻佻的调戏感,听着总觉得叫人恨得慌。
苏阆然回头便瞧见失踪了有一天的叶扶摇抱着猫回来了,疑道:“叶大夫这两日到何处去了?”
叶扶摇还没话,旁边路过的一个虎门卫的统领道:“早上出去追流寇,见他们挟着这大夫,便一并救了回来。”
“是吗?”
“是啊,那流寇好像是算带着他南下去鬼夷呢。”
苏阆然想起这段时日叶扶摇冒充封骨师的身份在寨中坑来坑去,既没有和陆栖鸾通气,也没有杀人放火,心中不免觉得古怪。
“当日官军破寨时,大夫为何不去找官军相庇?”
叶扶摇挠了挠怀里黑猫的耳根,笑道:“贼人要拿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我又如何可扛,只能束手了……好在官军来得及时,这才没被卖到南夷去。”
“……你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卖的?”
陆栖鸾远远走过来,像是一夜没合眼,脸色有些萎靡,抱着一叠文书二话不塞进了苏阆然怀里。
“这是于尧和前梧州刺史收受贿赂和贪污的私账,加起来折下银子足有六十万两,叛军抢了一多半,约还有十数万是可以追缴的。你们两卫在这里肃清叛军,新的刺史一来接手,就把这些给他就是。”
那账本颇沉,要极快地对完,不知要花多少工夫。苏阆然见她累得太过了,道:“崖州也不近,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这么急吗?”
陆栖鸾眼底一凝,道:“只要朝中继续一党独大,这些贪官污吏还是会层出不穷,你看于尧这样的院判就敢贪军饷,更莫提等到朝中立储的声浪一起,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多嚣张了。我得快些去崖州,把谢公请回京镇一镇朝中的局势。还有……老叶,你手上那张被他们抢来抢去的人皮呢?”
叶扶摇欣然从袖中取出,给了陆栖鸾:“此物应是从修罗寺高僧手里拿来的,不宜外流,还是速速归于原主的好。”
陆栖鸾嗯了一声,接过来一边看一边转身往里走,看见那人皮上的刺青有意思诡异的熟悉感,便忽然顿住了步子,鬼使神差地问道:“老叶。”
“怎么?”
“本官有一事不解,你把衣服脱了,咱们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