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糖与鞭子
秦尔蔚一连两夜都没睡好。
秦家也算是有地位的人家, 秦越做官做了这么多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昔年因犯了点错被到遂州去, 好不容易混回了京城, 没想到这才两年不到,便又出了事。
“……家父当年在遂州掌管西征大军粮草, 向来谨慎, 绝无收留敌国流匪之事, 还请诸位大人勿要听信谣言。”
发了又一波来关心他家出的事的同僚, 秦尔蔚放衙时只觉得魂已去了半截。
秦家的随从问道:“大人, 是回府还是去左相府,再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
秦尔蔚上了马车后,在车中想了好一会儿,道:“枭卫府现在放衙了吗?”
“还没呢, 枭卫府要比咱们文衙晚半个时辰放衙。”
“那……你就去枭卫府门口等着, 如果陆栖鸾出来了,你就请她来延熙楼, 就我约她见个面,为家母日前失礼的事道歉。”
随从面露难色道:“可这陆大人奉旨查老爷的案子, 会赴约吗?”
“会不会你先去问了再, 若是不来……不来就不来吧, 她一向是个任性的,也无妨。”
交代完这些事,秦尔蔚便一路叹着气去了延熙楼。
这是京城里数得上的酒楼, 秦尔蔚还没做官时,便总是在这里与文人一道赌书泼墨。
那时好友都在身边,趁着酒兴吟风弄月,只觉岁月静好。
可是啊……一步官场无尽期,昔日的好友们,远调的远调,被贬的被贬,更有甚者,已是黄泉两别。
看着酒楼的墙上还留着那年他与朋友们做的诗,秦尔蔚更觉五脏苦闷,不知不觉间,已忘了自己是来等人的,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不多时便半醉了。
陆栖鸾上楼来时,便看见秦尔蔚趴在桌子上要哭不哭的,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指节敲了敲桌面,道——
“……我还当你是来找我正事的,自己先醉了算怎么个意思?”
秦尔蔚猛地坐直了身子,待眼前的重影合拢,才道:“你……你还真的来了。”
“不来能怎么办?今天那人证已经到枭卫府了,当年那事得一清二楚,流民账册上也一样,就差和你爹当堂对质了,你我能怎么办?”
秦尔蔚咬了咬牙道:“我爹向来兢兢业业,此事定是有人陷害的。”
陆栖鸾让跑堂的给她上了壶茶,道:“你先别激动,我也问过我爹了,此事麻烦也不麻烦,毕竟这边还没有查到你爹当年与敌国互通的证据。若是你爹坚称没有通敌,这案子就会拖下去,最后至多也只是个贬谪的结果。只是麻烦就麻烦在这案子得罪的是东沧侯,东沧侯是谢相的义父,当年那一战让他损兵折将,还落下陈年旧疾,想把这事干净利落地了断,除非得到侯爷的谅解。”
“我都了我爹没有通敌卖国!”秦尔蔚一下子站起来,对上陆栖鸾倏目光,又徐徐坐下来,按着脸道:“明日你就会带我爹走吗?”
陆栖鸾闭上眼长吁一口气,道:“你我两家交情不算浅,有我在,不会让令尊受罪的。”
秦尔蔚沉默片刻,道:“春闱的时候,我还想着你做女官不过是个闲职,没想到我秦家还有求到你面前的一日。”
陆栖鸾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让他醒酒,道:“其实京里那么多人嘲笑我,我克夫命,踩着夫婿往上爬,我也不是不难过。”
“现在他们不敢嘲笑你了。”
“是啊,你爬得够高的时候,无关之人的闲谈也不过是闲谈罢了。”
……女太师,前所未闻的女太师,若不是他父亲的案子挡着,朝野对她的攻讦还不知该是何等的铺天盖地。
醒了一会儿神,秦尔蔚哑声道:“其实……我有话想跟你,不是我家的事。”
陆栖鸾警惕道:“你想干嘛?你别是被你娘用谣言给蛊惑了吧,我今年升官升得够了,不需要你再来当我的垫脚石。”
“你、你什么呢……”秦尔蔚恼道,“我是你身世的事!”
“……哈?”
秦尔蔚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压低了声音,道:“你还记得你时候的事吗?”
陆栖鸾一脸莫名其妙:“我时候的事你不是都知道吗?咱们六七岁的时候就在一起上学了呀。”
“不是这个,我是以前的……”秦尔蔚有些急,四下看了看,道,“我是,你不是陆家亲生的女儿!”
“……”
陆栖鸾也是没想到他忽然这个,呆了片刻,喝了口茶,道:“你我都这么大了,开这种玩笑就算了吧,我爹娘宠我那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是真的!你那块玉、那块佛母盘莲花的玉,还记得吗?”
陆栖鸾下意识地往颈上一摸,却发觉并没有,一时也想不起来,便道:“忘了扔哪儿了,这玉怎么了?”
秦尔蔚定了定神,道:“你那块玉是二十年前就有的,我原来不知道,碎了你的玉之后,找工匠修补的时候,那玉匠……这玉不是东楚产的,模样款式也不是东楚的佛。”
眼底神色一淡,陆栖鸾想起那日聂言对她的嘱咐,道:“又能明什么呢?楚境广纳百川,有一两件外邦的首饰,也不是不可能。”
“你和你家里人生得一点也不像——”
“龙生九子尚有不同,长得不像又不是独我陆家。”陆栖鸾起身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这些谣言也不要往外传了,回见。”
秦尔蔚见她要走,忙道:“有人问过我的!修你的玉佩时,有一个陌生人问过玉匠,还问到了你的身世!我怕他们要对你不利,一直都没敢见你!”
“什么时候的事?”
“……是去年了。”
“到现在都没动手,明此事失真,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陆栖鸾,你就不怕有人拿这个来对付你吗?!”
正要下楼的身影稍稍一顿,窗外一片寒英随着浓酽的夜色飘落在她肩上,又迅速化作水迹消亡在暗金色的鹰枭刺绣中。
“你这是弱者的想法,那些想要对付我的人,就算我跪下来相求,他们也还是会恶言相向,所以……如果有人敢拿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妄图毁谤,我就继续往上爬,爬到就算举世非我,我也能权掌生杀的位置上。”
……她是真正的官僚,而他却还像个挣扎在父辈膝下的稚子。
最后留下的一眼,看得秦尔蔚遍体生寒,不知喝了多少酒,才把那种阴寒压了下去。
“大人,咱们该回府了吧?”秦府的随从悄悄问道。
秦尔蔚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快要到宵禁的时候,便由着家仆扶他上了马车。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细碎地飘下一些絮雪,让人恍然觉得,这一年的深冬来得太早了。
秦尔蔚本是想借着醉意睡过去的,马车侧骤然踏来又消失的密集马蹄声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那是什么声音?”
“回大人,是枭卫的人马……”秦家的家仆也紧张起来,道,“像是要去西城杀人。”
“走、快走!”
明天那些枭卫就要到他家了,就像刚刚的陆栖鸾一样……像个妖物。
马车跑得飞快,在离秦府还有一个巷口的时候,车夫忽然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平民站在街口,背上像是背着什么东西,见了秦家的车驾来,还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
“请问,车中可是秦侍郎?”
那人话像是带着笑,秦家的家仆勒住了马头,道:“是,你有什么事?”
那人笑了一声,再次拱了拱手,从背上取下那物事,道——
“深夜相扰对不住,大人要人来取秦侍郎的性命,得罪了。”
秦家车夫骇然间,只听一声弓弦崩响,脆弱的车门被射穿,车内传出一声暴叫。
“杀人了!!!”
车厢外的惨叫声和贼人逃跑声乱作一团,车内的秦尔蔚,死死地盯着那支钉在他耳边的冷箭,吓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待到马车再次动起来,妇人的声音传进来时,他才渐渐找回知觉。
“尔蔚,你告诉娘,到底怎么了?”
妆都哭花了的秦夫人一开门,见秦尔蔚抱着脑袋颤声道。
“她要杀我了……我知道她是敌国的人,她要派人来杀了我灭口了……”
“尔蔚,你谁?谁是敌国的人?”
……
“还以为你今天晚上又不回来了,粥在炉子上温着呢,快去吃了,省得夜里又胃疼。”
就算是深夜回到家,家门前的灯火依然是亮着的,走进家门后,被寒夜浸透的官袍才慢慢回温。
肩上被搭上一件烘得暖暖的裘衣,陆栖鸾坐下来,看着陆母为她忙进忙出,问道:“娘,我都了今天晚点回来,不用等我的。”
陆母摸了摸她的手,又忙活着拿来一只手炉塞给她:“不等你你又不知道加衣服了,你看今年雪下得早,白天娘就把你的冬衣都拿出来了,明天记得穿。还有,这件袄是新做的,穿在官服里面,去了衙里就不冷。”
眼底溢出一丝涩然,陆栖鸾忙低头用粥碗掩饰了片刻,道:“娘,最近我做太子少师的事,您不怪我了?”
陆母坐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儿子,娘哪用操心这些事……栖鸾,你是个姑娘,家里不是瞧不起姑娘,只是这世道啊,对女人总是苛刻些,娘是怕你受苦。”
陆栖鸾眼底浮现一片柔色,轻声道——
“没事,娘,我不会离开家太远的,这辈子都不会。”
温粥暖身亦暖心,秦尔蔚的话渐渐地在脑海里淡去后,忽然有枭卫来叩门拜访。
“又怎么了?府里出了什么事?”
来报的枭卫道:“陆大人,酉时三刻间,元和坊秦府前,秦侍郎被刺杀,虽未成功,但秦侍郎受到了惊吓。”
陆栖鸾拧眉道:“秦尔蔚有什么好杀的?查到刺客踪迹了没?”
“元和坊四周尽是三品大员府邸,卑职无令,不好搜查,但现场留下了贼人箭支。”
那箭支漆黑,并无淬毒的痕迹,本是看不出什么。陆栖鸾却想起苏阆然在梧州时教她的那一套辨认方式,让人取了只花剪来,烧红后将箭支内侧的铁皮剪开一看……
来报的枭卫面色难看:“陆大人,这……”
陆栖鸾面无表情地把箭支丢进火里销毁,道:“我就知道,喂完了糖,他就该对我上鞭子了。”
作者有话要:
鸟儿很聪明的一个人,之前隐约有感觉,但不破,也不愿意去细究。
对她而言生恩固然重,但养恩更重,先前的那些男人们并不是不好,可能如果她是个孤女设定,分分钟就和他们私奔了。
可鸟儿的爹娘对她这么好,她怎么都不可能去伤害他们,也是她最温柔的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