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君赠千古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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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当是我走后不久, 陛下便开始励精图治,两三年间虽是下了苦功,但朝中受先帝遗臣制约, 事事受制。彼时我虽远在南疆, 却也听过陛下立志十年,令东楚大治, 吞西秦千里之地。”

    炉香袅袅, 自宫外而来的老医者, 将解毒的药砂倒入香炉中, 不多时一股清气浮满寝殿。随后又取出一只白虫, 在御医紧张的视线下,让白虫蛰住病榻上帝王的腕脉,片刻后,白虫便转为青色, 随即化紫变黑, 死去。

    屏风外话的谢端稍稍顿住话头,向那老医者问道:“顾老, 陛下所中何毒?”

    “易门妖毒向来诡异,像是蛇毒又像药毒……就算治好了, 陛下的眼睛也要坏了。”

    谢端默然, 病榻上的皇帝睁开眼, 道:“老翁尽管施治,昔年将易门灭门,朕便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谢端闭眼, 片刻后,淡淡道:“西秦之易门,是药亦毒,能助陛下襄定朝纲,也能毁陛下之大治。陛下尽屠其宗门也便罢了,何必又留着首恶欲窥天机?”

    皇帝面色苍白,冷笑一声道:“谢卿就不好奇吗……你看那宫墙之外,遍地荒芜,以前是朕待那些人手软了,给他们放权,然后得到了什么?将士在前面战死,他们就在后面吃人肉!”

    “陛下,驱毒不易,静心些。”

    三只白虫用尽,医者顾老叹了口气,待拔出皇帝腕脉上定脉的银针后,皇帝哑声道:“老者,朕眼前何以暗下来来了?”

    “易门之妖毒,若要命,则需先废命。先代之天演师传位时,会为下代天演师种下与此妖毒等同之毒,中毒之人若挺得过,便能于死生之间熬出一双参天瞳,若熬不过,便会如陛下这般,能保住命,但双眼此后也要废了。”

    寂然间,皇帝自嘲一笑:“朕还当诏书写得早了,没想到,却已是时不与我了。”

    谢端并未委以片言安慰,只道:“陛下是克己之人,纵然退居太上,亦……”

    皇帝摆了掰手断了他,竟丝毫不在乎医者言他要失明之事,反而谈起了政事。

    “你可看出这朝中怪异之处?”

    谢端亦习惯了他这般克己,道:“宋相之门庭,已尽陷矣。”

    “宋睿……”皇帝咳了一阵,道,“宋睿丧子多年,常有午夜梦回入魇,私下笃信邪佛,为易门妖人所趁,朕并不意外。”

    “我走之前,宋公尚未固执至此,所谓人之本性难移,若移则必有时移世易在先。宋公之左右……不知有多少官吏,已入易门掌控。”

    “这就是你自污声名的理由?”

    谢端起身,拱手道:“也许臣是真的想要做曹操呢。”

    他是个不喜将事情言明的人,皇帝知道他这点,不欲多做探究,道:“你是个厌恶功利的人,当年为了避这朝中之事,一隐便知天南。朕始终没想通,陆栖鸾是用何种理由,钓得你出了山?”

    何种缘由?

    谢端似乎记不得了,只记得中秋月下,澜湖舟上,面孔稍显稚嫩的女官,念及那死在战乱中的将士,眼底的痛色。

    那是他疏离了多年,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这些年间,陛下派来相请的官吏不少,或为名利,或为应付差事。她若不经那番梧州之乱,相请之时,怕是与后者并无不同……可她经历过了,见过这世间诸多枉死之魂,待见我时,才幡然醒悟。”着,眼底似乎要溢出些许柔色,但在他察觉的瞬间,又被淡漠所吞没。

    “我见她时,便想起了陛下当年,三十而立志时犹未晚,她年岁尚,会比我走得更远。”

    皇帝沉思良久,他与谢端一样,笃定自己没看错人,但皇帝所想的是让她为盾,护女儿为帝……而谢端想得更远。

    “陛下……陆侯动了禁军,抓了宫中百官,现在要强立公主了!”

    皇帝一怔,随即望向谢端,后者目光悠远地看向窗外,道——

    “你看,她已经走到了这里了。”

    ……

    东楚的正殿中,从来都是文臣的战场,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被刀架在脖子上。

    这是帝国象征的所在,是掌管东楚之天下的中枢,而他们,则是这里的扛鼎人。

    没有朝臣是在发觉这个事实的瞬间感到害怕的,甚至于感觉到荒谬,忘记了这种惯有的姿态,它的本质叫做傲慢。

    “陆侯,想谋反吗?”

    宋睿并不是第一次见陆栖鸾,但却是第一次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直面于她。

    殿外的禁军一样,将大殿团团围住,将拥立皇子的朝臣死死围住,宋睿在出谋反两个字时,所有的禁军卫都冷眼看向了他。

    “陆师不是篡位,而是来治篡位之人。”

    殿侧清声响起,宋睿望去时,平日里淡然的神色倏然出现了裂痕。

    他看见……从暗处走来的殷函,手里拿着一卷一模一样的,与三皇子一般的诏书。

    噩梦终于成真了。

    强压下心头的颤动,宋睿道:“公主还是勿要胡闹了,臣等有陛下传位诏书在此,莫要耽搁了三殿下继位。”

    “这么巧,”陆栖鸾起身,眸光阴冷,“公主这里也有诏书,宋相德高望重,倒是一,是你们逼宫所得的诏书有用,还是陛下病前,深思熟虑的诏书能服这殿中的禁军?”

    宋睿握紧了手中玉笏,道:“此诏书乃是陛下亲准,三殿下今日起便是东楚天子,此事毋庸置疑。尔等禁军若跟随妖妇祸乱朝纲,当诛九族!”

    言罢,有一名禁军将领走出,他出来时,特意把公主与朝臣隔开,做出了保护的姿态,才向宋睿抱拳道:“禁军效忠天子,非宋相一言可更改,若宋相有所疑惑,不妨将诏书宣读,让我等明白皇子皇女,到底谁才是天子。”

    后面的朝臣尖声道:“宋相!我们有诏书在手,名正言顺,何惧区区一妖妇!娘娘,就让三殿下亲口宣诏吧!”

    慧妃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还未回神,旁边的朝臣急了,便走至三皇子身后,道:“三殿下,念吧,这皇位本就是你的,可勿要让公主染手了。”

    三皇子手指发僵,强装淡定展开圣旨念了下去。

    圣旨一字一句并无不妥,禁军面上正生疑惑时,待听完,那丝疑惑便消失无踪。

    “……皇、皇三子殷稷贤德知礼,兹立为储君,以延江山之万载,钦此。”

    朝臣道:“你们都听见了吧,玉玺加盖,乃是陛下之意,尔等还要抗旨不成?”

    朝臣面上安心之色还未显露,便听禁军将领冷笑一声。

    “大人是欺武夫不识字?”

    “三殿下的诏书自然是真的,可却是立为储君,而公主的诏书上,却是早在月前便由陛下亲笔所书,继位为帝,大人我等是该听谁的呢?”

    宋睿几乎是马上便血涌心头……谢端没有写错,但他们都太急了,忘记皇帝这般情状,诏书上单写立储君是没用的,须得写明传位为帝,方才有效。

    这些禁军到底……认的是天子。

    那禁军将领向陆栖鸾垂首道:“陆侯,此间之朝臣,有逼宫迫立之嫌,是否要拿下,以免耽误新君继位?”

    “你敢?!”

    妇人的尖厉喊声响彻大殿,随后怒火直指殷函。

    “本宫为什么生了你这个祸胎?!十年了,本宫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你却来挡亲兄弟的路!你这个……逆女!”

    她扬手便要下,却让陆栖鸾捉住了手,冷然推了回去。

    “慧妃娘娘自重,便是太后,伤及新君,当视同谋逆。”

    殷函抬眸看着慧妃,道:“母妃,你昨日,可惜我不是男儿,现在可后悔?”

    “……”

    “我做皇帝,一样会封你为太后……虽然,可能是我大楚史上最无尊严的太后。”言罢,在慧妃震惊的目光下,殷函提裙跪了下来,额头触低,漠然道,“这一跪,还你生养之恩,断你我血亲之义。”

    完,她起身,道:“陆侯,我这皇弟意图逼宫篡位,该如何处置?”

    “陛下新封,不宜开杀,可酌减废皇子,封阳宁郡公。”

    慧妃踉跄着倒退两步,道:“这不可能……菡云你告诉他们,你的诏书是假的,好吗?”

    她被自己沉重的裙裾绊了一下,倒去时,看见女儿眼中一片寂灭,轻轻地后退一步,任由她摔倒在地。

    “母妃……不,母后。”

    殷函握紧了手中的诏书,宛如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慧妃。

    “朕名殷函,日后勿要叫错了。”

    言罢,在陆栖鸾微微侧身行礼后,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走向那天下之人所仰望的龙椅。

    满地钗环凌乱,慧妃仰头嘶声道:“不、你不能坐在那里,那位置不是你的!”

    殷函步伐一顿,回神指着瘫坐在御阶下的三皇子,厉声道:“那就让那废物来抢!”

    慧妃恍如被冰水浇透一般,而今才发觉,她……从来未曾看清过这个女儿。

    殷函冷笑起来:“一胞所出,他连站起来和我抢的勇气都没有,你凭什么以为,他能比我强?父皇之霸业,不该毁在废物手上。”

    三皇子像是全然不认识这个胞姐一般,愣怔间,看着他母妃颓然晕倒,而昨日他还盘算着如何对付的女侯在朝臣恨入骨髓的目光下,道——

    “送太后回宫,十日内,当好生养病。至于阳宁郡公,关起来。”

    连软禁都不是,直接就是一句关起来。

    最该些什么的宋睿指着陆栖鸾,双目赤红,向她走出两步后,脖颈青筋爆出,一张口,便喷出一大口血。

    “宋相!!!”

    四下的朝臣大乱,正要上前去扶时,早已候了许久的禁军一拥而上,将文臣全数抓住按着跪在地上。

    “宋相年事已高,看在明桐的面子上,送回府中休养,余下谋逆之辈,大理寺少卿、御史等,押入死牢,若陛下龙体有个万一,立斩。”

    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要杀人。

    “你敢杀我?!你可知我是两朝重——”

    第一个被拖出去的,刚一离开视线,门外便溅了一地的血。

    陆栖鸾环视四下,道:“谁想做第二个?”

    一片惊惧,仍有一人嘶吼——

    “陆栖鸾!你今日杀朝臣立女帝,明日便会遭天下之人共讨之,史书上必有你千古骂名!”

    那人咆哮间,陆栖鸾自他身侧走过,似无意般,伸出手将他官帽轻轻摘下,送至眼前,又松手任凭那鼎贵簪缨落地,上面镶着的细碎明珠四散。

    随后她笑了起来,那笑声比之狂妄,更像是一种压抑后的宣泄……

    “趁你们的舌头还在,那就骂吧,至于我,只有一句话。”

    陆栖鸾收了笑声,踏出殿外,在迎接雪散云开的第一缕逆光中,那些将死的朝臣们,觑见她权欲入眼,分明面目全非……却又无比妖冶。

    “谢尔等千古骂名,为我冕上封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