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A+A-

    2022年4月19日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袁心玥正摘捡青菜和胡萝卜, 被满脸惊惶冲进厨房的娜娜吓得一哆嗦。

    “玥姐玥姐, 珊姐回来了,章队也回来了。”姑娘把菜筐撞歪了,顾不上扶就拉着她胳膊,“伤了好多人,医生叫你过去。”

    章队?不是走了么?

    提起昨晚才到的章延广,袁心玥起初并没关注, 以为他和猛虎部队只是路过而已;唯一印象是这群战士胃口真好, 把红烧肉排骨汤吃得干干净净。

    夜间娜娜神秘地,那人是追着珊姐来的,她嘴上不提,今早偷偷看了一眼:一位威武精悍的西北男儿, 举手抬足虎虎生风,气势十足,配得上雷珊, 保护得了她。

    袁心玥很高兴。

    怎么回来了?还受了伤?她焦急地赶到中央楼。

    空气中弥漫血腥气, 一排病房门敞开着,护士们端着绷带伤药进进出出, 数位战士焦急地探头探脑。

    路过走廊尽头的医疗室时,袁心玥听到三位医生争论的声音,还有两个陌生人。

    “非摘除不可么?”一位中气十足的男人。

    应该是章队, 袁心玥想。

    董医生年纪最大,在医生团队是领头的,干脆地答:“左眼必须摘除, 没什么可的,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右眼也不一定保得住。”

    沉默几秒,章队不死心,“寇老西儿?没别的办法?”

    一个陌生人哽咽着,“能想的都想了,我~”

    话里满是内疚。

    杜医生和侯医生也赞成,用医生特有的安慰口吻:“从理论角度来讲,右眼还是有希望的,也要结合具体恢复情况。我们的意思,不要再耽搁了。”

    “办吧。”章队的声音听着沉甸甸。

    一个陌生人的眼睛就这么保不住了,下半生只能留在黑暗里,再也见不到日出日落,春暖花开。袁心玥心里难过,加快脚步走过去。

    足足十八位伤员,四位重伤号,不乏断手断脚和头破血流者,三位医生手术不断,十几位护士也穿梭在病房之间,吃饭时间都没有。

    袁心玥心灵手巧,细心温和,从不叫苦,三位医生都很器重,被指派到重病房。

    床中央横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年轻战士,身体很长,头发被剃了,大半个脑袋缠满绷带,只有鼻嘴露在外面,有点像木乃伊。

    他就是那个可怜人啊!袁心玥同情地帮他掖好被角。

    傍晚时分,麻药效力过了,可怜人被疼醒了,挣扎着去摸自己的脸:“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胳膊被捆在床栏上,守在旁边的袁心玥连忙俯身握住他右手:“你别动,不能动。”

    又哄他:“你受伤了,医生来过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可怜人身体僵住了,脑袋朝着她的方向转过来,“你是谁?”

    “我是袁心玥。”她低声,“这里是石榴苑,章队把你们带回来的。”

    几位医生赶来的时候,可怜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大概太疼了,咬紧牙关,双手攥住床栏。

    章队也到了,却踌躇着不敢近前,眼里满是悲伤和愧疚。

    猛虎部队寇医生也在,自己也受了伤,脸色惨白,看着很吓人。他低声对可怜人些什么,于是后者安静下来,像是接受了惨痛事实,再也没出声。

    厨房熬好稀粥,袁心玥喂他,可怜人只是摇头,章队接过碗亲手喂,他只咽一口就吐了半床。

    袁心玥匆匆收拾擦洗,又去隔壁拿干净衣裳,回到病房时,章队把脸庞埋在手掌里,黯然:“卢玮,我对不起你。”

    原来可怜人叫卢玮,袁心玥想。

    卢玮没话,用被绷带覆盖的眼睛瞪着天花板,比丧尸更像行尸走肉。

    袁心玥以为章队会承诺替卢伟报仇,或者展望未来什么的,章队却讷讷地只提旧事,起卢玮刚入队的情形,又提起张令宏、王麟和扈羽,着着落下泪来。

    眼看夜深,她不得不心翼翼上前,“章队,让他休息吧,必须休息好,身体才有力气。”

    才能养好伤口。

    章队满眼泪光地望着天花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卢玮,你现在的任务是休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外面事情多着呢,没有你压阵,二队怎么办?”

    卢玮露出哭一样的笑容,摇晃着双臂,于是章队替他解开了。

    随后章队把座椅搬到墙边,对袁心玥:“我留下,你可以休息,明早再来。”

    袁心玥低声:“他得吃有营养的东西。”

    芦苇沉默着,幸好章队答了。“他是山西人,做点热汤面吧。”

    第二天一早,袁心玥摘来新鲜番茄、青菜和鸡蛋,做好一大碗汤面送到病房。

    章队还在,又多了两个男人,除了队医寇老西儿还有一位冯嘉师,正口若悬河地描述抓到苏慕云如何如何,像是报了仇,就能把卢玮的眼睛换回来似的。

    卢玮脸色枯黄,嘴唇干裂,像是彻夜未眠,依然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章队喂他吃面,他吃不下,艰难地吞咽着。

    这样下去可不行,袁心玥想了想,接过汤碗坐到病床边,“你是山西哪里的?我老家在原平。”

    卢玮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同。”

    “大同啊。”袁心玥轻松地,添点老家口音:“常去,我爷爷有亲戚在那里。面还顺口么?”

    卢玮咂咂嘴,“有点淡,加点辣子。”

    “辣的你吃不了。”袁心玥转动筷子,把面条卷在筷头,蘸蘸汤喂给他:“等你好了才行。”

    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卢玮用袖子擦嘴,脸庞对着她,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病房中其他男士纷纷松了口气。大概太累了,卢玮歪在枕头上,很快睡着了。

    趁着收拾碗筷,章队把她拉到门外道谢,用恳求的口吻请她照顾卢玮,“整夜没睡,实在扛不住了。”

    苏慕云那伙人,和波哥郝一博是一丘之貉吧?

    袁心玥点点头。

    晚上特意做了姜醋面片。

    这是山西做法,卷心菜和韭菜用葱姜炒香,放番茄和酱油、盐和五香粉;另用锅烧开水,揪面片煮熟,把炒好的菜倒进去,最后放醋,辣椒就不放了。

    卢玮吃的满头大汗,不停吸气,两大碗都吃了,“比我妈做的好吃。”他评价。

    袁心玥得意地笑,又:“以前我去大同,亲戚给我带很多杏仁和绿豆,还去了悬空寺和石窟。”

    卢玮自然如数家珍:“冬天还是夏天?爬恒山没?”

    那天晚上,卢玮从北岳恒山到云冈石窟,又从古城墙到华严寺,滔滔不绝地连水都顾不上喝,仿佛称职导游。

    期间章延广出现两次,没有插话,在门口听了听就离开了。

    袁心玥听得很认真,起自己亲戚家,原来和卢玮家相距不远,只隔几十公里。

    “以后我再去大同,你可要接待我哦。”她随口。

    卢玮严肃地点点头,想再什么就被她断了:“不早了,明天我再来。”

    卢玮沉默了,安安静静躺在床中央,她临走时才声问:“明天你什么时候来?”

    为了方便,夜里一般由男护士值班。

    “早班。”看着厚厚的绷带,她有点心软,“还做面条吧?”

    第三天蒙蒙亮,袁心玥就到了,带了卤面:虾仁瘦肉香菇竹笋豆干做的卤,装在三个餐盒,开还是热的。

    那天轮到她讲述自己家乡。

    可惜原平是个地方,比旅游胜地大同差远了,几句就卡壳,只好把忻州和五台山拿出来:“可灵了,我还许过愿呢。”

    卢玮却,“我也去过,不灵。”

    许的什么愿呢?袁心玥有点好奇。

    第四天是臊子面,还卤了一锅虎皮蛋,卢玮通通吃了,撑得直嗝,袁心玥不得不扶着他在走廊散步。

    他记性很好,只走两遍就把病房位置和卫生间默记下来,拄着拐杖沿着楼道走得很稳,引来一片欢呼。

    当晚被医生批评了:他顿顿面食,成天不是坐就是躺,导致不上厕所,肚子发胀,这怎么行?

    第五天是清汤挂面,绿绿的满是青菜,外加鸡丝拌黄瓜,鲜榨苦瓜汁。

    卢玮不爱吃青菜,脸像苦瓜一样,来探望他的冯嘉师自带一筐黄瓜番茄,咔嚓咔嚓吃得过瘾,口沫横飞地夸她:“卢玮,争点气,赶紧养好了,啊?我告诉你,袁护士是个大美妞儿,嘿嘿。”

    卢玮露出到达病房的第一个笑容,诚恳而沉重,笑着笑着就收回去了。

    又过两天,袁心玥申请专门照顾他,晚班也没走。

    看得出卢玮很高兴,由她扶着去隔壁探望腹部被击穿的张淑华。后者伤得很重,脸色惨白,嘴唇也是透明的,勉强点点头算是招呼,大多数时间都沉沉睡着。

    相比之下,断手断脚的其他战士情况相当稳定。

    当天夜里,她倚在护理床盹,被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卢玮摸索着走到门边,她连忙跟上去。

    从卫生间回来,卢玮自己盖好薄被,忽然低声叫她的名字,希冀与绝望同时出现在半张脸:“我还看的见么?”

    袁心玥心里难过,却不肯流露半分,把下半生的轻松乐观统统发挥出来。“昨天医生不是还,恢复得很好?还有啊,你刚来那天医生会诊我听到了,都觉得你没问题,章队还包票呢!”

    她的演技并不高明,卢玮却露出笑容,整个人没那么紧绷了。

    “等我好了,在大同等你。”他低声。

    接下来三个月平静而幸福,袁心玥变着花样做菜做面,哄他开心,话题是也不完的。

    她讲起在武汉读大学,和一个室友吵架,陪另一个室友和别人架,最后一个室友抢了她的男朋友。

    她讲起从城里逃到清宁度假村的经历,同伴们却略过不提,仿佛只要不碰触那段记忆,事情就没发生过似的。

    她讲起锅炉厂趣事,贺志骁苗永康的对峙,三局两胜和英勇的雷珊,自己抱着汉堡跟随七号别墅撤退,方棠勇敢地从墙头一跃而下。

    石榴苑嘛,通过口述和画图,一个蒸蒸日上的地下社区已经展现在卢玮面前了。五栋楼、一大片商铺社区、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就跟地道战似的”,她总结。

    卢玮自信地笑。“有我们在,什么仇家都不用怕。等我眼睛好了,替你们守在楼顶,不管什么人都有来无回。”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图纸,卢玮侧耳倾听,心翼翼地问:“袁心玥?”

    “没事,没事。”她用袖管擦脸,泪水却更多了,“我就是想,你们早点来就好了。”

    她就不会遇到那件事了。

    卢玮顿了顿,什么也没问,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夏夜寂静,星星轻轻眨眼,虫子在草丛唧唧的叫。

    袁心玥第一次知道,他是养父母从芦苇丛捡回来的,名字就叫“卢玮”;养父母家境平平,还有一兄一姐,他高中毕业就参军去了,对远程阻击有惊人天赋,表现极其出色,幸运地被选拔入猛虎,重点培养;章队是位牛人,明明是军三代,还身先士卒,数次任务都与死亡擦肩而过....

    提起被害的章辟疆,卢玮义愤填膺,连连对方是位慈祥长辈,总把猛虎部队当成子侄,发誓替对方讨回公道。

    “那~”袁心玥听得入神,“还要去秦鼎啊?”

    卢玮用力点头。“必须去,不去死了也闭不上眼。”

    于是袁心玥又知道了他牺牲的队友,章队嘴里的扈羽、王麟等等。

    “仗太辛苦了。”她半真半假的抱怨,“什么时候才能歇下来啊?”

    卢玮想也不想,“找苏慕云算完账”又“章队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袁心玥望着他坚定的脸庞和光秃秃的脑壳,不由自主笑出声。卢玮摸不着头脑,问了两句,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了。

    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审判日即将到来。

    三位医生外加寇老西会诊,卢玮仅存的右眼恢复良好,拆线解绷带提上日程。

    决定命运的前一晚卢玮翻来覆去,他很久没这么焦虑了。他想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叫着她的名字。

    房间另一侧的袁心玥故作轻松地着哈欠。

    其实卢玮恢复得很好,腿脚胳膊都没事,她可以到护士室休息,听到铃声再来;可自从卢玮带点哀求地请她“话”,她便留了下来,再也没有离开。

    不等他开口,袁心玥便:“喂,我想过了。”

    卢玮安静地盘膝坐在床头,像是等待审判结果的死刑犯。

    “如果~如果明天恢复得好,你跟着章队走吧,去秦鼎去哪里都好。”她细声细气地,试着闭上眼睛:黑洞洞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万一~我是,万一的话,你留下来帮我干活吧?”

    “干什么活?”沉默几秒之后,卢玮试探着。

    “力气活啊!”袁心玥含着泪,大惊怪地:“搬大米砍柴和面,厨房里的粗活儿都归你。你会和面吗?不会的话我教你,咂咂,山西人还能不会和面?”

    卢玮低下头,脸上的绷带湿润了。“袁心玥,你~你过来行吗?”

    于是袁心玥穿上鞋,走到房间对面,见他拍拍身畔,便轻轻坐在床边。

    卢玮张开双手,慢慢伸过来,她下意识后退,可对方满脸乞求,她便留在原地。

    他的手掌粗糙温暖,户口和食指中指指节带着茧子,根据袁心玥观察,猛虎战士们大多如此。卢玮慢慢抚摸她的额头,鼻梁,眼皮乃至脸颊,最后落在嘴唇,逐一刻在心底。

    他想知道她的模样,袁心玥流下热泪。

    十多个时之后,她的心脏提到嗓子眼,望着医生像电影慢动作似的一层层拆下绷带。

    卢玮长得和想象的不一样,这是袁心玥第一想法,随后睁大眼睛:

    年轻战士左眼球没了,戴上个滑稽眼罩,紧阖的右眼慢慢转动,试着睁开,被光线一照连忙合拢了。

    室里一片紧张,她能听到章队咽口水的声音。

    像是幼蝶张开翅膀,几秒钟之后,卢玮摸到枕边的帽子戴上,幸存的右眼张开一条缝,迷茫地转动脖颈,认真量摆在床头柜上的花瓶。

    随后他开始辨认病房里的人们:章队冯嘉师什么的都是熟面孔,三位医生也成了熟人,然后是女生们。

    雷珊赶来了,和同样担任护士的方棠并肩欢呼,卢玮却牢牢盯住屋角始终没有出声的袁心玥。

    他想什么,却被几只巴掌排在肩膀,掌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战士们喊着“大难不死”和“请客”,卢玮不停点头,目光再也没有离开她。

    袁心玥的视线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