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通话
在新克兰的村庄里拍摄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换了新场地。
这次选用的是新克兰的一条老街区, 不过跟村庄不同, 已经是在城市内了, 剧组跟政府方面协商了很久,只是这些都跟演员没什么关系。住宿地也变成了酒店, 大概是因为协商的原因,剧组短暂的放了个假,住在酒店里的费用之前就已经一次结清了, 演员可以选择继续住也可以选择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风月别离》的首映礼本该有两名主演出席, 顾云开也有义务配合宣传, 可是因为档期实在抽不出来的原因,他只能无奈的推掉。张子滔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还以为顾云开怕宣传期会有人根据性取向发难误导, 倒也默认了他的不出席, 还帮他圆了场。
顾见月在微博上宣传了番后又致谢并且对剧组道歉了, 做得可圈可点,无可挑剔。
顾云开看过那些访谈, 张子滔跟温静安一同出戏, 两人脸上商业化的和善微笑如出一辙, 帅气逼人, 乍眼一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主演是他们俩。
他们换场地拍摄的时候,《风月别离》少已经上映有一星期了,顾云开乔装扮了下, 还找菲尼借了夏普的一顶毛绒帽子,把自己扮的像个时尚潮男,然后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戴了一副大墨镜,又将毛绒帽子拉低了,直接网上订票。
《风月别离》是2D文艺片,不太卖座,可大抵是题材的原因,去时有不少女孩子成群结队的来,也有独行的,顾云开一米八的高个儿在一群高跟鞋里头依旧特别显眼,检票的是个大妈,仔细看了看,还劝道:“你买错票啦,这部片子不适合你看。”
引得不少女孩子怒目相视,又转过头量着顾云开,七嘴八舌的不知道讨论了什么,吃吃发出笑声来。
大概是把顾云开当做同好或者是出柜者了。
顾云开也不辩解,只是接了自己的票根进去找位置落座,检票像是3D电影通常提前十五分钟便于发放眼镜,如果上座率高,人特别多的话还会再提前一些时间;像是2D电影只要撕掉票根就只提前十分钟。
位置坐得不是很满,大家都偏爱视角好的中间段,因此除了最前面的两排,后头近五排的中间段都坐满了,顾云开坐得偏僻点,身边有一个空位,过去一个位置才有人。
跟他坐邻近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高高瘦瘦的,大概是个大学生,带着副厚厚的黑眼镜,穿着扮不太显眼,脖子上有一条灰围巾。电影还在准备放映,眼下正在播广告,她忽然凑了过来问道:“我冒昧能问下你为什么选择这部电影吗?”
顾云开有点好笑,他也凑过身去轻声道:“我挺喜欢这位导演的作品,我不恐同。”
“谢谢。”
灰围巾姐点了点头,又撤回了身,没有多什么。
他们俩话音刚落,一座雄壮巍峨的雪山破开冰川冒出,远方是旭日,伴随着背影音乐显得颇为震撼,是索伦歌电影公司的开头。
刚开始是卞扬自杀前的一段独白。
卞扬落寞的坐在窗边,色调偏灰,黯淡的像是只有黑白两色,他手上夹着一根烟,烟雾腾腾,一段独白缓慢的展开。
人们伤害爱他的人似乎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本能。
半点迟疑跟愧疚都没有。
回忆是能过去的那些事,如果过不去,就会永远停滞在那里。
我过不去。
然后卞扬纵身一跃,下一个镜头是满地鲜血,不少观众发出了惊呼声,不过大家都很克制,因为剧情因素太少了,也没有什么人交头接耳;接着鲜血慢慢晕开了灯红酒绿,从高楼大厦的玻璃窗转换到了易默文的眼镜框上,镜头缓缓退开,是易默文的脸部特写。
在大银幕上看到自己的脸很古怪,有种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的感觉,顾云开有点难以置信自己拍摄的画面原来是这样令人惊艳的效果,看来除了提前被剧透除外,这部作品他可谓一无所知。
张子滔的个人美学风格在这部电影里一览无余,卞扬跟易默文在一起的剧情几乎都是暖色调,有种暧昧的温暖。
不少人认出了卞扬就是开头跳楼的角色,这下就各自猜测了起来,轻轻与朋友交流心得。
剧情变得越来越愉快,易默文跟卞扬亲密无间的模样,他们交换亲吻跟拥抱的场景让不少女生捂住了脸的尖叫起来,顾云开还听到后座有个女孩子发出扼腕般的叹息,痛苦道:“虐狗!虐狗!好想谈恋爱哦!”
之后的剧情跟顾云开知道的差不多,两个人开车远行度蜜月,买下了屋,亲自为屋扮装潢,到篝火晚会上融入人群笑得幸福无比,然后在狭窄的木屋里跳舞做爱。
尺度大的地方就特别嘈杂,可是温暖的地方,大家也都跟着会心一笑,直到易默文接到了体检的结果后,他在厨房里切着苹果,还想着告诉卞扬的时候,顾云开观察了下阴暗的电影院里不少人的表现,许多人都是又哭又笑的。
直到电话响了起来。
这是顾云开杀青的那段戏,他整部电影里表现的最有爆发力的片段,易默文没有哭出来,只是从沉默里表现出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与痛苦,最后他站起来,状若无事般的用通知单点燃了烟,他抽了一口烟,猛然吐出的雾气氤氲了镜头。
那个想恋爱的女孩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顾云开也觉得眼眶有点湿润,灰围巾姐递过来了一张纸巾,他道谢了声,对方没太注意到,也忙着擦泪。
紧接着就是两个人环抱着在屋里跳舞,月光曲很动听,还加了一段低低的女声哼唱,寂寥又空灵,先是两个人拥抱的近景,然后是易默文闭眼悲伤跟卞扬幸福喜悦的微笑僵硬住的特写对比。
“我们分手吧。”
顾云开听到有几个人的哭声像是快要抽过去了,不由得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四周,可是电影院太黑了,他一瞬间也不能确定哭声来源于谁。
易默文拖着行李箱离开之后场景绝大多数就都是冷色调了,大多数都是卞扬的独白,然后穿插着易默文进医院,急诊室的镜头,急救的红色灯光不停闪烁着,配着卞扬冷淡的声音。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搬了家,换了号码,不准任何人告诉我他的消息。
我才知道我跟他其实也不过如此。
我找不到他。
也许是他把我们都遗弃在了那间木屋里,回来的只是一个空壳。
原来人们我会一直爱着你的时候,都只是在许诺那个时候而已。
灯光熄了,易默文被推了出来,他像是酣睡着一般,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死就是这么简单,简单的你似乎一下子无法确认。
卞扬的声音同时响起:易默文,我原谅你。
顾云开只在中途擦了擦眼泪,之后的剧情对他来讲就像是人生无常,虽然值得叹息,但是到底也是一种常态,所以他一直抱着欣赏艺术的目光看完了整部电影,关注更多的反而是温静安跟自己的演技。
直到电影结束,电影院里泪流成河,顾云开才真正开始思考一件严肃的事情:我得怎么出去?
好在大家都把情绪克制的很好,放片尾的时候,最后一行字才浮现出来:本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顾云开正好走出了他的座位,看到不少女生又再坐回去哭泣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看那句话,也忍不住一阵错愕。虽然之前他多少有点猜到,可是没想到的确是真实的故事,难怪张子滔他们拍得满是情怀,大概是身边亲近的人身上发生的事吧。
看完电影之后,顾云开又四处逛了逛店铺,随手买了些礼物准备酬谢下菲尼跟夏普,毕竟他实在是新克兰的村庄里自由自在惯了,多少有点忘了回归繁荣城市需要做的准备。外头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玩的,顾云开在大街巷里随便走了走,姑且算是短暂的欣赏了下风土人情,然后又买了点吃食就索然无味的回去了,毕竟酒店可不会准备零嘴。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顾云开又在酒店附近找了家餐厅吃过了晚饭才回去自己的房间,东西零零散散的丢了一沙发,他挑了几个包装精致的甜品点心准备好,把夏普的帽子清理了下,准备一起送还回去。
菲尼不在,开门的是夏普。
夏普的长相并不是传统流行的俊美,而是一种阴郁的,邪气的外貌,非常具有吸引力,然而又时常具备一种童真般的玩世不恭。顾云开不喜欢他,可也不能否认对方的魅力,毕竟他相信要是自己穿着老头背心跟花色大裤衩,铁定没有夏普这么的放荡不羁般的帅气。
当顾云开准备递交过帽子跟礼品的时候,夏普还是一手烟一手酒,他瘪着嘴巴衡量了很长时间,最后一侧身让开了身体,让顾云开当搬运工把东西放进来。
房间很乱,到处都是夏普的衣服,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稿子跟零食袋,夏普站在窗边,抽着烟猛然喝了口威士忌,像是算把烟酒混着一道吞进肚子里。
顾云开很惜命,不像他那么大胆敢乱来,通常只会在压力大的时候才抽上那么几口,不过他也不至于去置喙别人的言行。
“喂。”夏普忽然把酒杯放在了窗口,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顾云开,缓缓道,“你有没有感觉过不自在的时候?”
这是两人少见的和平共处,顾云开也乐得跟正常的夏普交道,他微微笑了笑道:“有时候总会有点难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快乐。”他的态度彬彬有礼,话无可挑剔,可夏普看着他,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怜惜般的悲哀来。
“你真可悲。”夏普又猛然抽了口烟,重新举起了那只酒杯,“你们都很可悲。假如尘世欲让我沉默,我怎能不奋起反抗?”
“任何试图凌驾于我头上的,我必将践踏他们。”
倘若世界嘲笑我的愚蠢,碾压我的命运。
那就由他去。
我是世人眼中的愚者,是可笑的源头,是错误的化身。
可世上仍有我知,我知我不被一切束缚。
我的灵魂自由。
我的思想自由。
我听命于自我。
顾云开默念着这首诗,这是帝国高中的语文教材上的一篇诗文,作者是个非常著名的哲学家跟科学家,他对天体的学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可在当时被人们视为离经叛道,胡言乱语的疯子,终身未婚,晚年因世人的嘲笑与贬低变得有些愤世嫉俗,穷困潦倒之下创作了许多与此相差无几的诗。
夏普抽了抽鼻子,耸耸肩道:“嘛,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机器人,低声下气,八面玲珑,擅长阿谀逢迎又会操控人心。对你们来讲,坚持自我就显得特别大逆不道了对吧?你甚至连自我都没有,你只是个机器,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实话,你揍我那天是你唯一发怒的时候,可你还记得给我留面子。”
他忽然古怪的盯了会儿顾云开道:“什么人发怒还记得留着体面啊。”随即又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反正我不会,我不喜欢条条框框。”
“是啊。”顾云开微微笑道,“我也不想当个天文学家。”
顾云开不知心底到底卷起了几重惊涛骇浪,完话之后马不停蹄的落荒而逃。
夏普似乎有些被吓到了,他倒是没看出顾云开走的多惊慌失措,只是纯属被对方能接上这首诗给震惊到了,他压惊似的在酒里又加了好几颗冰块,显得吃惊不已:“机器人也会读诗???”
顾云开走得很快,快到连他这种体力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吃力的微微发喘,像是为了躲避什么一样,他刚进了房间就立刻把甩上房门反锁了。这种隔绝多多少少给了他一点安全感,接下来便只觉得头嗡嗡作响,他闭上眼睛,黑暗中一片混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忽然在耳边响起,脑袋正跟门板贴着,敲门声虽然不大,但还是震得他脑袋一阵阵发疼,不多会儿门外头开口问道:“云开?我是菲尼,你睡了吗?抱歉,无论夏普了什么失礼的话,我都替他道歉。”
是菲尼……
“没事,菲尼。”顾云开多多少少松了口气,整个人差点就要从门板上滑下去了,他双手反撑着门口,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可依旧克制又下意识的露出一个商业表情,强颜欢笑道,“我很好。”
“噢……是这样的,我接到了你送来的东西了,我是想,谢谢你的礼物。”菲尼沉默了会儿,轻声叹息道,“祝你一切都好。”
菲尼似乎又在门外站了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等门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顾云开也一下子从门板上滑到了地上,地毯很软,他还没来得及换鞋子,却也没多在意自己坐在了刚刚的脚印上。顾云开深深把脸埋在了手心里,全身上下像是都在发酸脱力,软的不像话,之前他就很清楚夏普是个非常敏感的人,所以每次那些捉弄都在最恰当的时候适可而止,所以夏普从来不讨人厌。
他一直没有崩溃过,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而影响他人。
不会影响他人……互相留下体面……客客气气,各自留点底线……
得一点不错,顾云开仰头撞在了门上,只觉得寒气像是凝聚在身体里的每个部分,从手指到脚心都冰凉的出着湿腻腻的冷汗。他从迈步上社会,进入真正的人生后就开始无时无刻的被环境束缚着,被捆绑着,仿佛这样才叫成熟,这样才是睿智,这样才会无懈可击。
可是他不自由。
或者,他从没自由过,他没放声狂笑过一次,每次成功的前路无论如何艰辛,他都苛刻的将这一切当做习以为常,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在他人的欢笑声里扮演神秘莫测的厉害人物。即便坠入谷底,顾云开也未曾放声痛哭,将一切隐忍进腹中,他太清楚不过痛哭无法为他带来任何东西。
既然如此,痛哭与欢笑又有何意义,既然无人在意你的笑容,无人介怀你的流泪,人们眼中倒映出的只有胜败,那就只有成功,不断的成功。喜怒哀乐在利益面前毫无任何价值可言,只除了人们需要利用它的时候。
人们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去争取。
顾云开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起初他想要吃饱穿暖,后来他想要更多的钱,站得更高,笑到最后……
可没有人能笑到最后,死亡与病痛是不可收买的事物,它们来临时,一个招呼都不,就掠走了顾云开的一切,他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环顾四周,仍是空空荡荡的,就好像自己还是时候的那个孩子一样,仿佛自己依旧看着那面裂开了缝隙的白色墙壁。
日复一日,什么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的都拥有了,却仍旧毫不满足,仍旧觉得寂寞,仍旧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想来,他厌恶夏普不是因为别的,再令人难以忍受的刁难,再令人反感的捉弄,在顾云开还未曾功成名就时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所以那都是借口,他只不过是在嫉妒。
嫉妒这种所谓的不成熟,嫉妒这种自由,嫉妒这种洒脱,嫉妒所有人都爱夏普,为他神魂颠倒,任由他纵情狂态。
上辈子他被生活推着走,不想被任何人碾过去,所以越爬越高,越走越往上,可站在顶峰也并不曾感觉到什么快乐。大量的工作跟计划占据了他的时间,他对所有合作对象都笑脸相迎,对所有下属则严格要求,高强度的工作最后也送了他一份可以永远休息的大礼。
没有人爱他,他也不爱任何人。
这辈子也相差不远,顾云开对人生并无任何过度的幻想跟追求,仿佛追名逐利,苛求成功早已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他应死者的想法与宽容顾见月的执着继续在这个娱乐圈里生存下去,可惜他是个商人,对演员应当该如何计划一窍不通,更无需提及为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安排什么计划了,学习日常与琢磨演技已经花费去了他过多的精力。
之后就如同顺水推舟,他就是那片舟,慢慢在这一切里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可以作为梦想的对象。
夏普得没错,他是个机器人,命运安排他拥有什么,他才能得到什么。
不准连机器人都比他富有思想的多,他从未生活过,他只是一直不断的,不断的生存着。
顾云开坐在那张冰凉又柔软的地毯上大概有那么会儿功夫,时间的概念在他脑海里模糊的不成样子,他疲惫的脱了鞋,然后把几乎要勒死自己的围巾解了下来挂在了衣架上,浑浑噩噩的跌进了柔软的床铺里,不上脑子里是不是一团浆糊。
整个人像是瞬间坠入了深谷,他不知道何时会摔个粉身碎骨,只是不断的自由落体着,大脑一片空白,刀锋仿佛剜过皮肤,发冷的刺痛着。
直到手机从口袋里跌了出来,在床铺上翻了几个跟头,大概是被单上的褶皱蹭了过去,通讯录被了开来,一长串的名字里,简远两个字突兀的出现在了顾云开的视野之中。
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了,顾云开不确定对方在不在忙,也许在跟团队练习,也许是在做音乐会的准备,也许是……
顾云开将手机捞到了掌心里,疲惫的仰卧着,忽然感觉到一阵畏惧与瑟缩,像是久居黑暗的人第一次接触光明,难免感到有点心翼翼的无所适从。
他从没任性过,连同这种机会都极为难得。
毕竟这个晚上已经够糟了,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些更糟糕也更尴尬的事。
绿色的通话键在顾云开游移的拇指下巍然不动,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只不过是个电话都是如此艰难,当那举酸的拇指不堪重负的垂落与触屏相触碰时,顾云开多少有些吃惊的撤回了手指,却无端从中滋生出一种窃喜般的侥幸与忧虑。
振铃声响了数次,顾云开沉默的看了看,却迟迟没有挂断。
大概是有一分钟——或者是铃声不断的响了六七次左右,顾云开几乎都要绝望了,他将手机丢弃在枕边,静静等待着应有的系统女音冷冰冰的回报无人接听的结果。那头却忽然接起了电话,可以听得见那头声音嘈杂,像是许多乐器混在一起似的。
“我扰你了吗?”顾云开本欲出口的倾诉与惊喜顿时一道卡住了,他沉默了片刻,谨慎又迟疑的道,“很抱歉。”
像是乌龟心翼翼的将脆弱的头缩回了坚硬的龟甲之中。
不对劲。
通话与视频截然不同,正因为瞧不见模样,才会尤其注意到声音之中的差别,简远看不到顾云开是什么样子,可是他听见那声音里的疲惫与无力,那很不像是顾云开平日里的模样。
他记得这位先生向来彬彬有礼,对自己的要求一丝不苟,每次见面与交谈,他就理性的好像是一台严丝合缝的机器,浑身上下运转流畅,找不出半点毛病来,哪怕是陷入困惑需要求助的时候也是如此,依旧冷静得无可挑剔。
无论接受什么样的角色,他都会在那些狂乱、诡异、具有可怕吸引力的感情之中挣脱出来,用理智分析人物的情感与性格。
可现在并不是这样,他听起来像缺了油,少了零件,没了动力,脆弱而迷茫,仿佛迷途的路人在道路上徘徊犹豫,急需要黑暗中的烛光指引迷途。
仿佛瞬间从理智的机器化身成了无助的人类。
“啊——事实上……我正想摆脱这一切。”简远定了注意,于是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他冲老乐师们了个招呼,将手机夹在肩膀与耳朵的空隙之中,双手合十,求饶般的对这些合奏的音乐家们眨了眨眼,露出乖巧又诚恳的模样来。
“去吧。”
稳重的乐师长无声的道,又比了个九的数字:“记得回来。”
没问题!
简远俏皮的抛了个媚眼,急急忙忙的从这金碧辉煌的音乐殿堂之中脱身而出,来到了安静无比的阳台边缘处继续进行他们的对话。
他暂时不参加练习,可也不能影响任何人。
那一头的顾云开似乎有点失笑,他低沉且沙哑的嗓音带着点伤感,又仿佛斟酌过似的开口:“你好像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跟我站在一起,我很感激这一点,真的。”
“我已经答应过您啦。”简远看着天上的月亮,愉快又温柔的道,“我愿意做您的丘奇,也愿意在适当的时候做加西亚,假如我做不到的话,那我就不该对您这样轻易的许诺不是吗?这本就是理所当然,既然是我应该做到的事情,那又有什么可感激的呢?”
顾云开又在手机那头笑,声音出奇了的低,可是很清晰,不至于听不清楚他在些什么:“但是通常人们许诺的时候,都是很真心的,我相信……起码在那一刻,只是做不到而已……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忘掉的,无论是许诺的,还是被许诺的。”
“为什么呢?”简远多少有些不解,他琢磨了会,仍旧选择追问道,“为什么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
“也许……他们以为自己会做到吧。”顾云开叹了口气道,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种事实在是常态,“或者是出于安慰,客气,跟一种同情心衍生的关照。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当真的,他们当时听了很感动,然后没过多久也就忘了,又也许,我们都觉得自己不该那么麻烦别人。”
简远沉默了会儿,下意识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明白,别人答应的事情,为什么您要考虑麻不麻烦呢?”
“这通常就是人类烦恼的根源了,会不自觉的过于在乎别人的想法。”顾云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假如有些人快活的只用做自己,不必考虑别人,永远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人们又都爱着他,那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简远忍不住笑了起来,从善如流道:“那就好办了,你起码在我面前可以做一个没什么可担心的人呀。”
顾云开似乎被噎了一下,他忽然生硬的转开了话题:“我真的没扰你的演奏或者练习什么的吗?”
他又再度确认了一遍。
“等扰到的时候,我会告诉您的。”简远笑道。
顾云开似乎也笑了起来,他缓缓道:“跟你聊天总是很开心,我不怎么常有这样能放下一切可以随便聊一聊的机会跟对象。”
他听起来还像是有些什么事情郁结于心,可比起刚刚电话来时要好得多了。
“那现在您应有尽有了。”
简远的声音依旧平和而包容,仿佛支柱般稳定住了顾云开的心情,假如别人出这些话来,难免会有些虚伪与过于甜腻的奉承,可是简远不会,他吐露出的每个字都像他弹奏出的音符那样动听与真实。
“对了,你不必再对我用敬称了,既然我们是朋友,更何况你字的时候都已经变成你了。”顾云开故意了一段无关紧要的事放在前头作为铺垫,他的疑心又再攀爬上来,片刻都不得安宁,那问题仿佛毒液与冰渣似的戳刺着他的舌尖,叫他咽回腹中;又好似地狱里的岩浆般熊熊炙烤着他的心脏,恨不得顷刻间就吐出来。
“我不明白。”顾云开轻轻的叹息道,“我是如何成为这个幸运的人的?”
简远的沉默长久的几乎令人有些不安,顾云开却不曾后悔,他如果无法刨根究底得知这毫无由来的好意,即便此刻欣然接受,也迟早有一日会惶恐不安到怀疑对方的目的,他也许会后悔对人生的抉择,可对自己做出的决定,却少有反悔的时刻。
“这件事,起来其实有些令人羞愧。”简远转过头看着那些乐师们休息着聊天的模样,他本以为自己终身都无望进入这些人当中了,“在遇见你的那一天,我本已算向我的父亲投降,对他道歉,接受他对我的一切安排。”
顾云开多多少少有些吃惊,他问道:“你们因何事不合?”
“我的父亲与爷爷都是极具盛名的音乐家,他们都是很伟大的作曲者,我时候便沐浴在他们的光辉之下,那时我还能写出不少曲子,可越是长大,经历的事情越多,我反而越难下笔了。”简远轻轻叹息道,假使他这时不是在告诉顾云开自己的想法,几乎难以想象他这样愉快的人也会有这样的苦恼,“我离开了家,去了陌生的城市,租了一套房子,我不太去远的地方,只能写一些破碎的旋律,觉得压抑了,就在房子前的公园里走走,偶尔演奏一番。”
原来如此。
简远自阳台的栏杆往外看,看到了被切割成截然不同的月光,微笑着道:“我那时候满心绝望,我想,我自此大概止步于此,也许就要放弃创作的美梦了,大概是我没有什么天赋吧,是时候结束这任性妄为的行为了,别再继续做个胡思乱想的傻子了。然后您就来了,像是做梦一样,您站在那里,仿佛缪斯降临,我看得出来您爱我。”
他又恢复了称呼,顾云开却没有太多计较,这还是头一次在简远口中听到那段初遇。
“这些粗糙的,破碎的旋律,我本以为除了我没人会再爱惜它们,您就站在那里,然后告诉我很好,会为我买票。我本就要向我的父亲投降了,可是……可是您还称呼我为音乐家,于是我就答应了那场演出,可却再不算低头了,我不想只做个演奏者,我想当一名创作者。”
“我努力的将那些旋律写的长一些,更长一些,但它们就是没办法成一首曲子,我将它们改了又改,每当我沮丧的邀请您试听时,您总会不厌其烦的告诉我:它们可美极了,期待你的下一次进步。”简远的声音温柔,“假使我的生命除了音乐皆是枯燥的,那您是另一种永恒且动人的存在。”
顾云开微微张了张嘴,叹息道:“很……很动人,可事实上,任何人都会为你这么做的,我只是抽了些无足轻重的时间。”
“我没能等来任何人,我只等来了你。”简远不赞许的道,“请别妄自菲薄,假如非要的话,那任何人也都会为你这么做的。”
“什么……啊——不。”顾云开下意识否决道,“并非如此,你……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的。”
有那么真挚热情的灵魂,有那么甜蜜温柔的善良,有那么……令人怦然心动的温暖。
“假如我对所有人都是特殊的,那你也是。”简远的声音温和而又镇定,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您对我也是特殊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刚刚的态度过于强硬,简远又软化了些:“我真诚的热爱着您,请别再这些话了。”
“那什么……”顾云开有点无所适从,他干哑了片刻,抽着气道,“我……我们不太习惯这个字,它听起来有点像告白,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就是……我希望你能,呃,注意……算了,随便你吧。”
像是一下子放弃了抵抗。
简远忽然乐不可支的笑出了声,他甜蜜的又故意重复了一遍:“您真可爱,我真的非常真诚的热爱着您。”
“来真的?”顾云开的手都有点发抖,语气里不出带着笑意还是不满,之前的虚弱感消失的荡然无存。
“啊,我的指挥官在喊我。”简远立刻飞快的道,“我得赶紧赶回去了!晚安,有个好梦。”
顾云开笑骂道:“溜得倒快,我可没听见什么声音……不过,晚安。”他的声音很快变得轻柔了起来,尾音仿佛羽毛般轻盈的飘浮在空中。
通话自然而然的停止了,他们都正常的道了晚安,默许般的同意了这段对话的结束。
手机贴着耳朵的炙热仿佛还没完全的消退,手机被紧紧压在皮肉上伴随电池的消耗而有些发烫,那温度本该是很不适宜的,可顾云开只感觉到了温暖。
除了温暖,还有那种怪诞不堪的无力感也迅速从他身体里消退了出去,胃部紧绷着,顾云开平躺在了床上,伸手抚按住了腹部,他不知道怎么的感觉到一种奇特的饱胀感,并不是撑得难受的那种涨腹感,而是觉得胃部像是暖暖的,整个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跟困倦。
他觉得自己可以入睡了。
在盖上被子之前,顾云开忽然想到简远整个晚上都没有问他过电话来是为了什么,就好像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电话,不需要任何理由。
作者有话要: 简远提到的“您爱我”跟“我真诚的热爱你”都不是爱情意义上的。
“您爱我”是指云开很欣赏他的音乐,给予他一种尊重,珍爱,赞赏的感情【这也是爱。】
“我真诚的热爱你”,意思是简远也同样回馈相同的感情。
这里揭露为什么简远会对云开一直用“您”跟对他相当暖男的原因
这一章我发现夏普那段很多人其实没看懂云开是什么想法所以以为是崩了或者是发力过猛。
特别来重新解释一下,其实夏普有句话是重点,什么人发怒才会留面子,我们体面过日子,客气对人,都没错,但是不会压抑到连自己的本性都藏起来,你想想别人骂你你会生气,压抑到了极点就会爆发,可云开连爆发都是客客气气的。你想如果你跟你朋友一起玩,你突然把他推倒,他头上出了血,他对你大发脾气你可能还能理解,如果是微笑着擦掉血迹,不要紧呢?我想每个人的反应绝大多数都是惊恐而不是我这朋友脾气真好吧,每个人对事情要求是有一个值度的。
之前朋友那段,云开觉得人群孤独就已经是预示了他本身并不融入任何人,每个人都跟他看起来很好,但没有任何人能走到心里去。有读者希望这一段云开是自己扛过去……这不是自己扛过去的地方啊,是他敞开心扉面对这个世界,让人家走进来的一个过程,所以简远会出现(并不是我认为简远就该做个安慰角色所以把他安排在这里,也不是强行这里在意影响跟别人的评论)
而是云开真正意义上的认识到,自己的确是个成功的人,但是太过于成功了,他把自己隐藏的就像是机器人,机器人不会伤心的,因为它无法产生感情,云开是让自己不对任何人产生感情,所以他开始感觉到空虚(这里前面也埋了伏笔,他最近还在演戏,易默文跟加西亚都是爱情跟友情非常丰富的角色,但是云开没有,演完他会有一种失落感,因为这种充沛的感情他从来没有从任何人身上得到过。)
这才是他受到刺激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