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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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零六章

    杨修早上回到家中时,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

    昨晚城中的异动,身为尚书令的杨彪是早已知晓了。府中早已挤满了来问询的官员亲旧。但是杨彪现在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

    独子一夜未归,袁夫人也是焦灼不已,连催府中奴婢去请丈夫,又派人去宫门外等杨修。

    直到天亮时分,杨修回到府中,尚书令府中的乱象才稍稍一停。

    但是杨修回府,并没有先去见父母,而是自己回房沐浴洗漱去了。他是正儿八经的贵公子,早已受不住自己满身的腥味与汗味,连香囊都压不住的异味叫他真情实感得想吐。

    另一方面,他也真的需要厘清自己的思绪。

    皇帝要对豪族加以制衡,这杨修乃是知道的。

    这是皇帝亲口告诉他的。

    自潼关回长安的路上,荒芜干旱的农田里,皇帝曾对他感叹民生多艰。

    未央殿中,皇帝握着他的,言辞恳切,“德祖,你与朕一路行来,也见那些农人之苦。如今旱灾,又有蝗灾,朕只为借粮,叫那些流民也能有口饭吃。可是如今豪族势大,朕只能暂且妥协,暗中练兵,到时候加以制衡。”

    皇帝私下操练兵马这事儿,杨修一直都知道,因为就是他陪着去西山,打着野猎的幌子。

    每当回家父亲问起,杨修也都是去野猎,甚至描绘一番野猎的场景。

    父亲深信不疑。

    杨修并不后悔。他是一个年轻人,拥有一种只有年轻人才具备的良心与道德感。他天生具有最优良的一切,家世,学识,更从来不曾为吃饱肚子发愁。跟着皇帝出行的这一路上,每当他看到那些饿得面色发黄的农夫,在感叹的时候,内心总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歉疚感会升起来。也许是因为他太过幸运。而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

    所以当皇帝提议要制裁豪族,迫使他们交出囤积的粮食,用来解救灾民与流民时,杨修不需要考虑便点了头。他愿意为那些不幸的人做点事儿。

    如果要做的这点事儿,只是帮皇帝掩人耳目一番,叫朝中那些腐朽的老头子闭嘴,那他是愿意做的。

    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皇帝所谓的“约束一下豪族”,是在曹昂的婚宴上,起刀落杀了十八位家主。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皇帝所谓的“解救灾民流民”,是连夜灭了十八豪族满门,要将他们的田地也都收归朝廷,再使“耕者有其田”。

    杨修把头埋在已经凉下来的水中,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那满屋的血水,就中几颗人头,他也曾认识,年节之时仿佛还曾在自家府上有过短暂的交谈。

    少年新君,当真狠辣,当真镇定。

    他心里发寒,因为水冷,连身体都颤抖起来。

    “公子,公子?”奴婢隔着门板心道:“夫人请您过去。那边若再等不到,夫人便要亲自过来了。”

    杨修听出那是自己最宠爱的一位婢女,平时沐浴之时,他身边总是有许多美丽的婢女伺候。但是这一次,他只想自己静一静。

    杨修从冷水中走出来,换上了新衣。

    衣裳上的熏香,缠绵熟悉,叫他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等到他穿戴齐整,走出房门时,又已经恢复成那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一家三口所在的书房中。

    “什么?”袁夫人听了丈夫与儿子的话,捂着心口,“全杀了?”

    杨修坐在下首,有一搭没一搭得扒拉着折扇,见母亲惊慌,道:“母亲等了儿子一夜,不如早些歇息。若是熬夜伤了身子,就是儿子的罪过了。”

    杨彪便看袁夫人,示意她离开,让他与儿子单独会儿话。

    但是一向有眼色的袁夫人此时却坚持不退,望着杨修,道:“那你跟着,可要你动?危险吗?”

    杨修扯着折扇,笑道:“杀人这种事,难道还是儿子亲自动的?自然是只要那些兵去动刀舞剑,儿子只要陪着陛下就好。”

    袁夫人欲言又止,但是也知道自己的关切,要让步于父子二人商议要事,只能起身,指着杨修道:“等下午我再审你!”

    一时袁夫人离开,书房中只剩了父子二人。

    杨彪打量着儿子面色,忽然道:“陛下的行动,你是何时知道的?”

    杨修下意识要答,好在觉察出来,眼皮一耷拉,仍是把玩着折扇,轻声道:“父亲怎么这么问?我自然与父亲一样,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杨彪面色沉下来,“陛下昨夜用兵,不下万人,在城中左冲右突,好不熟稔。这样大的阵势,若没有提前安排过,我是不信的。不曾听闻陛下练兵,倒是这半年时不时去西山野猎,还不许等闲人前往。”

    杨修扯折扇的指微微一顿。他忽然意识到,皇帝邀请他同去西山,并非只为借他来欺瞒士族,也许也许陛下也在试着把他划入“自己人”的圈子。也许,他现在在属于陛下“自己人”的中号圈子里,虽然比不得曹昂这等真正的自己人,但是比之他父亲这等朝中老臣,那却也是近的。

    “父亲问你话,你也不答了么?”杨彪声音中带了怒意。

    杨修从游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跃而起,“啪”的一声合拢折扇,笑道:“对不住,突然想起有一件还需问问陛下。儿子晚上再回来领训。”

    杨彪差点没压住怒气,这下打定主意,晚上不管袁夫人怎么劝,都要好好教训一番独子——再这样下去,迟早也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但是眼下,杨彪有些头疼得望向外院的方向,那里还有十几名等着见他讨主意的官员。他原本也是忧心忡忡,不知皇帝要如何行事,但是见儿子还能笑得出来,至少杨家暂时是不用担心的。

    杨修入宫求见,很快就得了召见。

    他快步上殿,果然便见曹昂也坐在殿中。

    曹昂已经换下了红色的新郎衣裳,只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曹昂也看向杨修,见这位半路同僚昨日还失魂落魄,回家一趟,便又精神焕发了,倒也佩服他心事轻。

    刘协见杨修衣饰整洁,黑发乌亮,待走到跟前,便觉一阵香风,便道:“你再近前来。”

    杨修不明所以,直走到皇帝面前。

    刘协用扇了扇风,含笑道:“德祖,你回家是泡了个鲜花浴么?”

    杨修知皇帝调侃自己,他为了压住心中的阴影,特意佩戴了两个香囊,当下便解下一枚,放在御案上,笑道:“献予陛下。”

    刘协从曹府回来,一直在忙着,要即刻处理豪族之事,久则生变,因此根本没有来得及沐浴,只是换了一身外袍与鞋履。他捏着那香囊,掂了掂,笑望着杨修,思量着眼前这青年人的态度。

    诛杀豪族一事,事关重大,必须保密。

    刘协承认,他某种程度上是利用了杨修的。

    昨夜事发,杨修明显有些情绪上的波动,生气愤怒并不准确,更像是不忿无奈。

    现下,杨修回府一趟,又主动入宫,态度也和缓了,是杨修自己想通了,还是背后有杨彪指点了?

    刘协慢慢道:“朕原了,昨夜都累了,给你们放一日假。德祖求见,可有要事?”

    杨修道:“回陛下,昨夜臣等与陛下同累。臣不敢与陛下相比,但是曹都尉可歇下了?淳于中郎将可歇下了?赵泰孙权可歇下了?是以,臣亦不歇。臣为郎中,自然要常伴陛下身侧,以供驱使。”

    这就是杨修脸大了。

    皇帝虽然是给他们放假,但昨夜是什么情况?这明显是要甩开外人好干活。

    曹昂,淳于阳,那跟皇帝是什么交情?

    赵泰,孙权,皇帝对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那岂是杨修这位——杨彪之子可比的?

    刘协指尖揉着那香囊,侧头打量着杨修,揣摩着,若是杨彪指使儿子来刺探情况,应该不至于这么直接。那么杨修此来,难道是出于本心?

    他右一翻,示意杨修在身边坐下来。

    杨修从善如流,坐下目视年轻的皇帝,道:“陛下曾赐臣随身的匕首。臣不只会舞剑作乐。臣的剑,”他的目光恳切,“亦能杀敌。”

    刘协盯着他。

    这就有点意思了。

    刘协与曹昂对视一眼,又看回杨修,淡声道:“哦?。”

    杨修知曹昂乃是皇帝心腹,当下也没有避讳,于是道:“臣这半日已是想通了”

    杨修最初也震惊于皇帝段之狠辣,鲜血横流,人头遍地的场景很是刺激了他一番。但是泡在冰冷的洗澡水里,杨修冷静下来之后,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这一铁腕屠戮,才是破解困局最锋利的一剑,最快最狠。

    眼下的情况,根本没有给皇帝时间,去探寻更浑厚有力长久的办法。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遏制住长安城中的豪族,以后的会就越来越渺茫,双方的力量差距会越来越大。

    甚至这或许是皇帝唯一的会。

    皇帝抓住了他的会,然而在皇帝的部署里,他杨修只是一个不近不远的棋子。

    自潼关回长安的路上,杨修自觉君臣相得,甚至他感到自己与皇帝的许多理念是很相合的。眼下皇帝斩杀豪族,就是实践那理念的第一步。

    只是遗憾,他在皇帝的这第一步里,是个有点尴尬的身份。

    一个人会背叛他自己的出身么?

    他是杨修,是四世三公尚书令杨彪之子,家族本身亦是豪族。

    刘协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你的剑,欲杀何等样的人?”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54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