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第 1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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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司农府中已有三日不闻笑语声。

    士孙瑞将自己锁在书房中,面前案上摆着王节信(王符字)的潜夫论,正摊开在救边这一章。

    王符这人,士孙瑞从前似乎听大儒马融提起过,但并未放在心上。这人原是庶子,又宦途不得志,是以隐居著书。周边人偶有称颂此人的,士孙瑞都不曾当真——果真有才学,又怎会退隐山林?倒是后来度辽将军皇甫规病归故土,连当地的太守都不愿意见,却很愿意同这王符交谈,以至于有“徒见两千石,不如一缝腋”的话儿传出来。

    这话传到士孙瑞耳朵里,他才好奇起王符此人,命人抄录了王符所著的潜夫论来,只是他终日忙于政事,下朝之后又是不停地见人,慢慢就把这事儿搁置了,直到今日未央殿中被皇帝呵斥夺官,这才将王符的著作翻出来,摆在书房中已是连看了三日。

    这王符将毕生所学灌注在这三十六篇内容中,皆是针砭时事之作,并不欲彰显他本人的名声。

    士孙瑞相见恨晚,若早几年读到此书,对他在政事上的处理都大有裨益。可他为什么偏就错过了呢?

    他呆坐在书房中,回顾自己这一生。他也算是名门之后,举孝廉出身,初为鹰鹞都尉,跟随盖勋平定汉阳王国之叛,后任执金吾,王允时引他为尚书仆射,他也参与谋诛董卓的壮举,可谓大汉忠臣,连杨彪、皇甫嵩都礼让他三分,皇帝也请他做了大司农,当真荣宠已极。这几年是发生了什么?他殿上所出的谏言,原是出自本心,并无私心的。他希望车驾东归,于他本人并无益处,他本是右扶风人士,皇帝若在长安,离他故乡还更近些。至于暂时抛下凉州、雍州等地的话,虽然听起来刺耳,但他是大司农,不得不考虑国家财政。

    难道是他老了的缘故?老者总是保守的,与正当少年的陛下,往往意见相左。

    士孙瑞如此安慰自己,可内心深处却知道并不是的,这不是能推给年龄的事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难道比廉颇更老了吗?是他的志气消磨了。

    在他于官场上已

    到了顶峰之后,他身后有了太多羁绊,他不再是少年时那个震动三辅的鹰鹞都尉,而是世家中的领头羊,他要为子孙计,为族人计,为文臣计他不是没有私心,而是私心太深,连自己都骗过了。

    如今陛下夺了他的官职,他要忍羞回乡,受故老指指点点吗?

    士孙瑞老眼含了浊泪,他已活了太久,与其回乡受这等侮辱,不如真就一根麻绳吊死在这大司农府中。

    书房外的厅堂内,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正与好友王粲交谈。

    王粲已故的爷爷王畅,曾任司空之职。这王粲也是世家子弟,少有才名,很得蔡邕喜爱。从前王粲去蔡府,蔡邕都是倒履相迎,还曾经过,只要王粲想要,可以把藏书都送给王粲这种话。

    王粲与士孙萌年岁相仿,家世相仿,脾气兴味也相投,乃是极好的朋友。

    “伯父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呢?这都第几天了?”

    士孙萌伸出三根指头来,摇了一摇,叹气道:“递进去的东西不吃也不喝,这下是真伤心了。”

    王粲陪着叹了一回气,忽然道:“文始(士孙萌字),你有没有想过走?”

    “走?”士孙萌一愣,看着好友神色,“仲宣(王粲字)你要走?往哪里走?”

    王粲显然是考虑多日了,这才第一次对好友吐露,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在这长安城中等得着实气闷。你也知道蔡伯父欣赏我的才学,也已经数次向陛下推荐了我,我也用心写了几篇文章,送呈进去,只是从不得陛下征召,看来是入不得陛下眼睛。我这二年在长安看着,陛下乱世重武将,重民生,但忌惮世家,如非必要,是不肯用世家子弟的。旬月前,陛下又派人往河东郡和南阳郡遴选寒门良才。如此一来,更没有我们用武之地了。况且眼下陛下派二十万大军攻打益州,城中粮草兵马都空虚了。听这意思,陛下还要同时对西羌用兵。这长安城中,危险已极。若陛下用我,我自然肝脑涂地,尽吐胸中文章。可陛下既然不用我,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也该自谋生路。从前见伯父在朝中做得大司农,这些话也不好对你,可如今伯父见黜,料想文始你再留在长安也是无

    益,才将这些话告诉你。”

    士孙萌认真听着,有意动之色,道:“听仲宣这么来,你筹谋既久,要去的地方也早已选好了吧?”

    “荆州牧刘景升(刘表字),既是宗室之后,又乃‘八俊’之一。他当初单骑入境,几年来,恩威并施,竟叫当地贼党豪强都对他服服帖帖。如今荆州万里肃清,众人心悦诚服。曹操、袁术征战掳掠,自兖州、豫州奔逃入荆州的学者不下千人。凡是来投奔的学者,刘景升都加以资助。他这样爱民养士,如今又开立了学官,正四方博求儒士,要请学者编写五经章书。这等人物,又在安定之所,正合你我前去,不知文始意下如何?”

    刘表爱才之名,士孙萌也有所耳闻。

    而且长安离羌人、匈奴实在太近了,皇帝又要大兴兵戈,比起来安定的荆州,自然是更有吸引力的。况且他父亲被罢黜,士孙一族想要在长安城中再出头,短时间内是不好办了。

    士孙萌打定主意,握着王粲的,恳切道:“我与仲宣同去。”

    王粲大喜,笑道:“我这便回府中打点行囊,备酒以待文始。”

    士孙萌起身相送,低声道:“只等我父亲心情平复之后,我送他还乡,便去见仲宣”

    “这是自然。”王粲也知老人遭此打击,需要子侄辈照料,眼见皇帝如此对待老臣,更叫他觉得离开长安是正确的决定。

    王粲了了一桩心事,出了府门,只觉神清气爽,解了拴在府门石狮子上的驴绳,扯一扯那驴的耳朵,听它拉长音调叫了两声,这便哈哈一笑,正待翻身上驴离去,忽见对面路上竟来了皇帝乘舆。

    王粲一愣,心跳竟快了几分,立在驴旁,正有几分不知所措,却见那乘舆上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相貌清俊,双眸黑亮,快步走过他身边,在几名宫人跟随下,直往士孙府中去了。

    王粲知道当今皇帝已有十七岁,眼前这人绝非皇帝,但却是坐着乘舆而来。他也当真大胆,就扯过最末的宫人,问道:“前面那位公子是何人?”

    那宫人见他穿绸佩玉,想来是府上公子,便道:“那是卢毓卢公子。”

    竟然是他。

    王粲自然也听了

    ,那日未央殿中,皇帝召来不足十四岁的卢毓,要卢毓当众背诵救边篇,打了文武百官的脸。卢毓所受的荣光,可以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以十四岁的年纪,在帝王面前,借名篇驳斥百官,这是何等的荣耀。这卢毓自十岁起便养在皇帝身边,情分自是不同寻常。有人十四岁便在未央殿中大放异彩,能坐皇帝乘舆出入重臣府邸;有人虽饱读诗书,同为世家子弟,且痴长数岁,却不见君王,只能往他乡另谋出路。

    王粲愣在驴边,方才的欣然都化作了满心酸涩苦楚。

    “你这样不中。”

    忽然,他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五十如许的清瘦男士。那男士身后,有个拎着医箱的医工。

    清瘦男士的目光落在他眉毛上,用带着浓厚豫州口音的话语严肃道:“你这样不中。你现在已经病了,得及时治疗。要不然,等你到了四十岁,你这眉毛就会一点一点掉光。等你眉毛掉光了,最多再过半年,你就没命了。”

    任谁大街上忽然被人只能活四十多岁,都不会太开心的。

    王粲年方二十二岁,又是世家子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自觉健康得很,因恼道:“你谁啊?”

    那男士身后的医工大约是见惯了这等场面,忙道:“这位是陛下征召来长安的医师,张张仲景,此来是奉陛下之命,来给府上士孙老大人请平安脉的。”

    张仲景已撕了一页纸出来,就在那医箱之上,用炭笔写起东西来,写好了递给王粲,道:“我这里给你开一剂五石汤,你现在回去就照方抓药,好好吃药,那么你还有救。”他完了,也不看王粲什么反应,对那医工道:“咱们走吧。”就一前一后进了士孙府。

    王粲捏着那薄薄一页药方,哭笑不得,揉作一团要扔又止住,最后塞在袖子里,翻身上驴,边走边嘟囔道:“这长安城里,都是些什么神经病”

    大司农府中,士孙瑞面对突然而来的卢毓,心知必然是皇帝又有旨意。

    看着卢毓,那日殿上的羞恼又袭上心头,士孙瑞衣袖轻摆,遮住了方才要奴仆送来的那根麻绳,端坐不动,凛然道:“卢公子又有何见教?”

    卢毓上前行子侄礼,一笑

    露出腮上的酒窝,极为稚气可爱。

    他站定道:“士孙伯父误会了,我今日来,是陛下有一道恩旨给您。”

    士孙瑞见他态度和缓,面上冰封之色稍减,却不敢相信,道:“恩旨吗?”他攥紧了衣袖下那节麻绳,道:“我与你父亲也算旧友,你看在他的份上,坦白告诉我。若果是恩旨也就罢了,若不是你告诉我一声,别叫我活着接了这旨意,辱没门楣。”他以为皇帝年少气盛,这是此前当面没发泄够,又追到府中来。

    “伯父想到哪里去了?”卢毓笑道:“陛下,‘君荣一生为国,当初诛杀董卓,也曾参与筹划;任尚书仆射多年,又做大司农,都兢兢业业,颇有政绩。如今虽然病老辞官,但朝廷总不能无所表示。’因此派我前来,传恩旨,封您做澹津亭侯呢!”又道,“那日殿上的事情,您也别放在心上。陛下,他是要警告朝中绥靖苟安之人,拿旁人做筏子都不够分量,这才借了老大人的名望一用。陛下心里清楚,您是忠于汉室的。”

    士孙瑞望着虚空发愣。

    皇帝原来一直记着他的功劳,如今不提他的罪过,还要封他亭侯。这般他告老还乡,外人不知内情,便只当他是荣归。

    卢毓见他不动也不言语,正有些奇怪,犹豫要不要把诏书递过去,忽然就见面前的老人眼中淌出两行热泪来。

    士孙瑞接了诏书,看到起首“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一生光景从眼前掠过,再忍耐不住,伏案恸哭起来。

    卢毓虽然年幼,但大略也能明白老人此刻的心情必然是极为复杂的,因此悄悄退了出去,与等候在厅堂中的士孙萌坐下来。

    士孙萌一面担心父亲情形,一面又恐怕怠慢了传旨的卢毓,不禁面色焦灼。

    卢毓倒是通晓人情,道:“老大人此刻心情激荡,待平复了,便请张仲景医官来诊一诊脉——这也是陛下吩咐的。”

    张仲景已携医工入内,便在下首坐着等候。

    士孙萌松了口气,又有些拿不住皇帝的心思,父亲这究竟是失了上意,还是未失上意呢?

    一时书房内士孙瑞恸哭过后,由张仲景请了平安脉,出来对卢毓谢过皇帝,又亲自送卢毓出府。

    眼见卢毓登上天子乘舆,士孙萌同为文士,不禁也有些艳羡,叹道:“陛下年少,对喜爱之人,真是不加掩饰,拔擢既快,又不相疑,前有曹子脩、苏危,如今又有卢毓。他还这般年少,日后造化,更是不可限量。”

    士孙瑞老成持重,打心眼里不赞同这等破格提拔官员的作风,凡事还是应该有制度的。但他此刻才接了皇帝恩旨,虽然明知皇帝要卢毓来传的那些话半真半假,但还是把往日里的攻讦之语都咽了回去,最后只摇一摇头,叹道:“终非长久之道。”

    未央殿中,刘协放下曹昂从河东郡写来的密信,抬头见卢毓从外面进来,少年靴子上还沾着未彻底融化的雪片。

    虽已是初春时节,长安城中仍有飘雪天气。

    “给他换双布履。”

    汪雨躬身便要去办差。

    卢毓笑道:“不用了,我等下还要跟着子柏(淳于阳字)兄去北军巡营,这靴子还是要湿的。”

    “那便等下再换回靴子。”刘协却是不容置疑,随将插在案几上花瓶中的掸子抽出来,扔到他身前,“自己掸一掸这满头满脸的雪。”又笑道:“就是你自己不冷,难道也不顾御前失仪了?”

    卢毓走入这温暖的殿中,脖颈里的雪一化,也觉出凉来,一面自己拍打着身上雪花,一面委屈道:“那臣不是心里着急么?既怕您等久了,又怕子柏兄在北军等久了。子柏兄的脾气,陛下您也清楚。臣若是去迟了,又得挨罚。”

    刘协听他抱怨般的孩撒娇,微微一笑,道:“要你去士孙府传旨,又没要你出长安城,怎得去了这么久?”

    卢毓换上温暖舒适的布履,在下首坐了,捧着宫人呈上来的热汤,舒服的叹了口气,道:“臣真没想到士孙老大人会哭成那样,只好等他哭完”于是细细将士孙府中情形讲来。

    士孙瑞想的没错,刘协要卢毓去传的那些话的确是半真半假。

    刘协记得士孙瑞这一生的功绩,但的确已无意再用他。都老孩,老孩,士孙瑞的年纪也的确到了犯孩脾气的时候。有些人老了,会老而弥坚,如卢植一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做为国为民之事。而有些人老了,却越老越

    软弱,躺在过去的功绩上指点江山。很不幸的,士孙瑞是后者。

    听士孙瑞回府后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刘协并不想让他搞出人命来,否则影响太坏。所以他要卢毓去传这一道旨意,给士孙瑞一点最后的体面,也是给士孙瑞一条活路,同时也是抚慰朝中一众老臣之心。

    “老年人心情起伏剧烈,也对身体不好。”刘协平静道:“既然如此,便让张仲景隔几日去给他请一次平安脉,直到他平安归乡。”

    卢毓咋舌。

    “作什么怪模样?”刘协笑他。

    卢毓挤个鬼脸,笑道:“仲景先生开的药,那真不是一般的苦。士孙老大人可是有福了。”他身体不算康健,时常伤风感冒,从到大,没少喝药。

    “你这半年来,喝仲景开的药,身子骨不是比从前好多了?”

    卢毓笑道:“那是臣这半年勤于习武,锻炼出了好筋骨。”

    君臣二人话的这会儿,殿外的雪花已成了一坨一坨的雪花片,正如鹅毛一般,飘飘荡荡往地面上落去。

    “汪雨,你遣人告诉子柏一声,今日毓儿先不往北军去了。”

    卢毓一听便急了,忙起身道:“汪雨,你别走。陛下,这点雪花不算什么,我不怕冷了。”

    “谁你怕冷了?”刘协慢悠悠道:“朕今日奏章批阅多了,这会儿腕酸。朕口述,你捉笔,替朕写几封回信。”

    卢毓清凌凌的目光往皇帝面上一转,分不出皇帝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得上前来,铺纸磨墨,余光中见皇帝果真转动着右腕活动,心中的猜测便也烟消云散,主动道:“臣写字快,陛下这几日若是不便,便都由臣来写吧。”顿了顿,想着皇帝每日要给那么些奏章写意见,也着实辛苦,又道:“其实若不是那顶要紧的文书,非得陛下亲笔来写。旁的臣都能代劳。”

    刘协见他老实了,揉着一切如常的右腕,腹中暗笑。当初卢植故去,长子次子都病故,只留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幼子卢毓。这四年来,他可谓是将卢毓带在身边养大的。卢毓幼时文弱,身子骨并不算康健,十一岁与十二岁时,分别染了两次风寒,昏沉数日,险些救不过来。当时张仲景等人还未入长安,全

    靠宫中医工诊脉开药。卢毓病中昏沉,有几次已不能下咽,旁人都不敢硬灌,最后还是刘协亲来的。等病好了,这孩子倒是活蹦乱跳,浑然不知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两遭,倒是看顾着他的刘协着实心累。

    经张仲景调理了大半年后,卢毓身体素质比从前好了许多,跟皇帝软磨硬泡着在北军讨了一个职位,每日跟着淳于阳去巡营。卢毓很当成一回事儿,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冬,不管是凌晨还是半夜,从不叫苦叫累,有些头痛脑热的,也自己硬撑着不,后来有一次诵书时高烧,虽然背诵的内容毫无遗漏,人也口齿清楚,但脸都已经烧得通红了,还是被皇帝看出了端倪。君臣二人,就卢毓在军中的这桩差事上斗智斗勇,已有一段时日。

    刘协此刻腹中暗笑,口中却道:“你要代朕把奏章都批了?朕可算知道从前的权宦是怎么来的了。”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早要离席谢罪,惶恐不安了。

    卢毓却只是清俊双眉微蹙,大约觉得自己跟权宦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给皇帝调侃一句也没什么,只将笔尖蘸饱了墨汁,一脸认真道:“陛下要写什么回信?”

    “先写给子脩,”刘协一面想着,一面道:“你此前的来信,朕已收到。张绣已到长安。朕要他做了段煨的副将。这家伙现在看起来是老实些了。你上一封信中张杨找你探听长安情况。这是很正常的,你不用为朕担心。不只是张杨这一处,冀州袁绍,寿春袁术,乃至天南海北,异族杂种,都在等着长安的消息,看大军南下后,朕与羌人这一战,究竟是谁输谁赢。若是长安不能一举镇住西北,那这些豺狗便要群起而攻。所以对西北这一战,不容有失”

    卢毓耳中听着,笔下写着,脸上神色渐渐端凝起来。

    一时未央殿中,伴着皇帝低沉的话语声,唯有毛笔擦过纸面时轻微的沙沙声,与偶尔一阵的遥远风声——至于那鹅毛般的大雪,落下时是悄然无声的。

    而张仲景接了皇帝的命令,每隔几日便往士孙府中给老大人看诊,这日在府外却又遇见了那位站在驴边的矮文士。

    “你吃药了吗?”张仲景径直问道。

    王粲见又是

    这晦气医官,待要避开已来不及,到底是皇帝派来的人,王粲也不想得罪他,便敷衍道:“已吃过了。”

    张仲景走到他面前来,仔细看他面色,俄而摇头,叹气道:“你这个人,怎么讳疾忌医,没吃药还要骗我吃了。你这样下去,真要四十岁便落眉而死吗?赶紧听我的劝,回家好好吃药,再晚了可真就没救了。”

    王粲被他得心中发毛,一时嗫嚅,看他走入士孙府中,自己愣了回神儿,扯一扯驴耳朵,听着那嗓子驴叫,才又高兴起来,牵着驴走在初春雪化后泥泞的路上,低声道:“过几日士孙老大人回了乡,我便同文始(士孙萌字)一同去往荆州,再不见长安这些神经病了”

    *

    凉州金城,镇西将军韩遂在温暖的大帐中,观赏两名光着膀子的力士比武,一圈武将都围在帐中,时而齐声叫好,时而又惋惜叹气。

    韩遂居中坐了,中拎着一根啃了几口肉的流油羊腿,来一口烈酒,正觉浑身火辣辣得舒服,忽然见大帐帘幕被掀开一道缝隙,闪身进来一名亲兵。

    “将军,征西将军马腾来了。”

    韩遂兴致被打断,有些不悦,嘟囔道:“他不好好在汉阳待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话虽如此,但听到帐外脚步声匆匆,知道马腾就要进来,韩遂还是换了一副笑脸,起身相迎道:“老弟来得正巧,看这一局是谁输谁赢。来人,给客人上酒!”

    马腾快步而入,面上忧色不加遮掩,苦笑道:“文约(韩遂字)兄好兴致,兵临城下,面不改色。老弟我却做不到,连夜来投奔你了。”

    两人虽然同在凉州,但马腾在汉阳,距离长安更近,有什么事儿也自然是马腾先受着。

    韩遂已经听了长安要对西羌用兵之事,但总觉得离自己还远,因倒了酒,塞在马腾中,笑道:“寿成(马腾字)老弟这是慌了?怕他什么!长安城中大军都从汉中往益州去了,就剩下那万余守城的兵,能成什么气候?我不信皇帝敢把守城的兵也都全派出来。那段煨虽是段颎同族,但到底不是一个人,领着几千兵马,来凉州能做成什么事情?你不要慌,且坐下来吃酒。”

    马腾无奈,见韩遂没

    有屏退左右之意,只能低声道:“事情不对。”顿了顿,轻声道:“汉阳城,破了。”

    韩遂一愣,反应过来后,这才眯起醉眼,仔细打量马腾。只见这位老弟风尘仆仆,发间还有枯黄的草屑,双唇干裂,面色惶急——他不是谦虚,这是真来投奔的。

    韩遂高声道:“都出去!”待众人都退出去了,才反身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有两万兵马,汉阳城怎么会被破了?”

    “来的人不对——人数不对。”马腾深吸一口气,双到此时还在轻颤,“朝廷放出来的消息绝对有问题。我亲自上了城墙,朝廷兵马射来的箭雨,叫我们城墙的士卒根本抬不起头来。这些人装备精良,绝非仓促而来,竟然有与我汉阳城墙一般高的耧车来惭愧,老弟我夜半惊醒,便听得城外喊杀声震天,亲自督战不到两个时辰,便已然城破。若非部下拼死相护,我恐怕都难以来见兄长,妻儿如今还都陷落在城中。”

    “这怎么可能?”韩遂不能相信。

    自古以来守城容易,攻城却难,若不得不攻城,最终常常陷入围城一两年,逼得城内粮食断绝不得不投降。但这需要攻城一方有强大的后勤支援能力,还要有数倍于对方的兵力。

    长安——如今的长安怎么会有能力,在两个时辰之内就拿下汉阳城呢?

    韩遂不敢相信,但汉阳城的征西将军马腾本人就坐在他对面,亲口告诉他这一切。

    马腾现下也是震惊又痛苦,又道:“来人绝不止区区数千人。只压得我们城墙抬不起头来的箭雨之势,恐怕来人骑兵数目比我们守城的兵还要多。”

    “两万骑兵?”韩遂又是一惊,“老弟,你可知道你在什么?”

    骑兵金贵,而且不像步兵三个月就能训练出来,好的骑兵从练习骑马开始,到马上开弓射箭,没个几年是打磨不出来的。天下这等光景,什么人能养得起两万骑兵?

    “除非”马腾却像是醒过神来,“长安城中的大军全往我们这里来了。你算一算,皇帝亲政到如今有几年了?是不是刚好训得出一批骑兵?”

    “不可能!长安城中的大军明明是往益州去了!经汉中往益州去了!”韩遂怒

    道:“你怕是吃了败仗,精神恍惚了吧?还是先下去歇息片刻,再来同我话。”他不愿意相信马腾所的这种情况。

    “我的斥候也告诉我长安大军是往汉中去了。”马腾沉痛道:“但我亲眼所见,来者不下十万兵,其中骑兵即便是不足两万之数,也绝对不会少于一万。这必然是长安大军来了。斥候传送假的消息,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文约兄莫要生气,还是想想怎么办吧。否则等兵临城下,就什么都晚了。”

    “皇帝为什么要对你我动兵?为何要选在此时?”

    “自长安要对益州用兵的消息传开之后,凉州羌族杂种便心思浮动,至少有七八个部族曾东进掳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二人是乐见其成的,非但没有约束,甚至还准备趁势赚些好处,兴许是这点惹怒了皇帝。又或者”马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又或者皇帝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凉州来的。”

    “此话怎讲?”

    “你想,皇帝为人如何?他当初杀李傕、郭汜,后来借吕布之除掉王允,不但收回朝中大权,还留住了吕布那批精良骑兵。这皇帝为人狡诈,他若果然要打益州,怎么会先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除非他真正的意图并不在益州!”

    “你的意思是”韩遂只觉心脏猛地一缩,便对帐外亲兵高声道:“速传羌族各部族长来金城见我!”

    如果果真是朝廷意图灭掉他们的势力,那他们唯有团结羌人,才能求得生。

    韩遂话音未落,忽觉地面震动,隐然有惊雷之声。

    韩遂与马腾相顾惊疑。

    韩遂看力士相搏取乐,大帐就设在城墙边,此处感到地面震动,那便是大批骑兵已奔袭而来,兵临城下!

    “老弟,你城破之时,快马来奔——这些兵马怎来得如此快?”韩遂快步上城墙一看,却见底下百米开外,尽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齐整步兵,至于步兵之后,是否还有骑兵,却非人眼所能望见的了。

    马腾与韩遂对视一眼,心里都划过一个念头:除非攻破汉阳的,与此刻袭来金城的,不是一批人马!

    韩遂正命各级军官紧急布防,就见那黑压压的步兵之中,出来一队打旗的骑兵,

    为首的那将驭马前行,直到城墙下二十步之处,仰头朗声道:“末将马超,请韩伯父出城一见!”

    马腾愣住,“马超吾儿”

    韩遂这才想起当初与马腾出兵至灞桥,马腾掉了一个儿子在长安。

    “他这是”韩遂眯起了眼睛,“代表长安朝廷来的?”他想了一想,“我为一城主将,不好出城。你们父子也久未见面了,何妨一叙?我让人为老弟备马!”

    马超没想到出城来的会是自己父亲。

    此刻父子俩城下相见,却是敌军。

    “超儿,”马腾涩然道:“你要替皇帝来杀自己父亲吗?”

    “父亲何出此言?”马超仍坐在马上,道:“孩儿此来,正是为了救您,也救韩伯父。”

    “汉阳城破,你的母亲弟弟们都还在城中。”

    “当日未央殿中陛下要我选择,是我选择了避开汉阳城,来了金城。”

    “你知道陛下要对我们用兵?”

    “西羌为患已深,陛下这是要平定羌人作乱,肃清凉州。只要父亲服韩伯父,让出金城,彻底归顺朝廷,陛下必然便会开恩。”

    “我是朝廷封的征西将军,你韩伯父是朝廷封的镇西将军,还要如何才算彻底归顺朝廷?”

    “陛下的原话,至少要朝贡纳税,约束辖区乱状。这场祸事,皆是因为你们不能约束凉州羌人,频频放纵他们东进掳掠的缘故。陛下,既然你们管教不了羌人,他便来代你们管教。”

    马腾一噎,望着两年来陌生了许多的儿子,一时无话。

    马超一脸肃然,又道:“孩儿这些话,乃是为了父亲着想。实不相瞒,长安城中的二十万大军,如今都在凉州。儿子为副将,跟随段煨将军、皇甫将军,为一路,自长安西出,经南安郡、陇西郡直抵金城。而破了汉阳的那一路,该是苏危大将军亲自领兵,从陈仓,过天水,溯渭水而上。父亲,罢吧。如今兵临城下,就已有十万之众。汉阳城既破,苏危大将军领十万兵,不过一两日便至。到时候二十万大军齐聚城下,韩伯父这城中能征战者几何?”

    “我不明白,这二十万大军是如何悄无声息入了凉州?”马腾几乎怀疑身在梦中。

    马超终于收回平视前方

    城门的视线,看了一眼阔别两年的父亲,淡漠道:“二十万大军过境,自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只是你的斥候全都被朝廷吃透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在朝中,为陛下出了不少力。”

    马腾闻言,几乎栽下马去。

    “父亲,请速与韩伯父相商。看在咱们父子情分上,我向两位将军求肯,等你们到天黑时分。”马超拨转马头而去。

    十万大军严阵以待,当日最后一缕天光收束的刹那,皇甫颖与段煨对视一眼,正要下令进攻,就见百步外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披甲的老将军单骑而出。

    韩遂降了!

    朝廷一日之内,连破汉阳、金城,随后数日又剿灭了作乱的几十个羌人部族,暂时平定了凉州,将雍州、三辅等地都从羌人时不时的侵扰中解救出来。韩遂送了一个儿子入长安为质子。朝廷倒是没有更为难韩遂、马腾,仍叫他们做着将军,但是将他们下的兵换走了——以等量的步兵留在汉阳与金城,却带走了原本属于韩遂和马腾的嫡系兵马。

    此一战,朝廷共换得凉州兵马近四万,其中精兵两万,都编入原本的大军之中。

    大军仍为二十万之数,稍作休整,便再度南下,只不知是要经汉中入益州,还是直接南下益州。

    朝廷平定凉州的消息传开,原本等着长安用兵后,趁势侵扰的各方势力都大为震惊。南匈奴婉拒了袁绍的邀约,刘表回信劝诫袁术好自为之,就连袁绍势力内部,也有谋士谏言,“主公何必着急?且等朝廷真与益州打起来,再做定夺。否则便如凉州韩遂、马腾一般,以为长安空虚,故意纵容羌人侵扰三辅之地,谁知大军倒转,立时便城破兵败。”

    未央殿中,刘协看着四方来奏,眯眼一笑,道:“大家都这么热情,朕只好先修理一番韩遂、马腾,略平凉州,以儆效尤了。”

    贾诩抚着山羊须,微笑道:“用马超也是一着险棋。陛下为何敢信他?”

    刘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皈依者狂热”,想了一想,道:“就算这招棋走坏了,难道这一局朕就输了吗?”

    贾诩一噎。

    刘协淡笑道:“无非便是这一局要下得久一些。朕等得起。”

    作者有话要:粗长来啦!你们的营养液呢?

    ps:凡是张仲景开口的时候,请大家自行脑补河南口音。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54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