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如意事(九)
玉荣回头, 见水榭中的胤禟靠着栏杆坐着吹风, 安静得融进了身后的荷花景里, 若非他出声,她也发现不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回味着他方才话的语气, 似乎感到又哪里与以往不同。
思索间,他已起了身走过来。
玉荣也没再多想,而是从袖中取出那只怀表, 手上握着链条,将表展现给他看:“十分抱歉之前一直没来探望九爷,所以这回我带了个礼物,算是给九爷赔礼了。”
那只怀表在空中荡了几下, 才被胤禟接过去。
表面是铜镀金的, 正面是表盘,无甚特殊。他反过来,看到她的像就钳在反面,珐琅彩画的半身像很是逼真,甚至连旗袍上的金鱼团花都照顾到了。
郎世宁近日画金鱼有些入了魔, 玉荣干脆描了个金玉满堂的样子给他照着画了上去。画中的她梳着两把头,却不再是碧瞳,而是深褐色的眼睛, 像蒙了层水雾,似笑非笑。
胤禟似乎看出是她,也没有问她为何要把自己画成东方人的模样, 而是拿拇指摩挲了两下她画上的面容,便收进怀里,然后抬头笑望着她,眼梢弯弯,煞是迷人。
玉荣若无其事地看向他身后的荷塘,动了动步子,悠悠地踱着水榭散起了步,似是要去赏荷。
胤禟走在她旁边,问道:“你可知道七夕节?”
“知道,园子里正准备着呢,我还看到宫女们都在扎荷花灯,好看极了。”
七夕那夜,不止宫妃们要陈瓜果、摆香案乞巧,太监和宫女们也会拿着自己做的荷花灯,围着畅春园的水池子,将花灯放进水中祭牛女。
他看过来,挑了挑眉:“怎么,你想去凑热闹?”
玉荣点点头,道:“想呀,我和郎世宁还扎了一个荷花灯呢,他还会画画,就给花瓣和叶子上都画了纹路,点上灯之后花瓣的颜色都不一样,比那些宫女做的还好看。只是我去是不合你们的规矩的,就算去城隍庙玩玩。”
胤禟听了,没有话。
两人走得本就缓慢,他此刻干脆停了下来。
杨柳岸,晓风残月。胤禟眯着凤目看了一眼水塘中亭亭净植的芙蓉,然后眼风又是一扫,见玉荣刚沐完浴的脸上不施脂粉,长长的卷发绾在脑后,头上也无丁点饰物。
他顿了顿,对她道:“等着。”
罢,他竟是往那荷塘走去。
这座荷塘是人工挖的,倒是不深。玉荣立在原地,见他竟是抬步涉入水中,往那盛开的簇簇白荷中走去。
水渐渐漫到他的膝部,月白色的袍子浸在水里,淡蓝的衣角飘在水面上,却还是沾了不少泥。他选定了一只半开的朵白荷,又从腰间拿出挂着的刀利落地采了下来,然后又涉着水上了岸。
玉荣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只因她早就愣住了。
他的衣袍上都沾了污泥,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他腿上。虽是如此,玉荣倒觉得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不是水芙蓉,反而是他。
胤禟走近了,笑了笑,光风霁月,英俊如斯。
他立在她身前,反手将采下的那朵荷花别到了她的发髻上。
玉荣目光平视,只能看到他的领口。他的身体与自己相隔咫尺,淡淡的麝香味清晰可闻。
不仅如此,她似乎还嗅到了耳鬓间散出的荷香,随清风萦绕在二人中间。
他的手还停在她的发鬓间,低头沉吟道: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荷塘之岸,你就站在那儿,而我想你念你,发疯发狂,却是爱得心思用尽,只剩满腹忧愁。
玉荣忍不住抬眼,见他笑里终于带上一股邪劲,瞳仁里也透着又爱又恨的颜色。
他果然还是恼她一连月余弃他不顾的。
早在他缓缓念着那句《泽陂》时她就看向了别处,虽然他以为她不懂如此晦涩的古诗,但他的悠长的语调和浓烈的感情却足以表达了整首诗的含义。
她低头,又看到了他沾满湿泥的衣袍,迟疑地道:“九爷你的衣服——”
“讨心上人欢心,怎么都是值得的。”
玉荣一时讷讷不言。
胤禟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终是退了一步,转开了话题:“我记得你外祖家是汉人。”
“嗯。”
“那我为你起个汉名如何?日后就叫你蓉蓉,可好?”他虽后退了一步,却是更容易俯下身来,面对面贴着她,温热的唇划过她的耳畔。
他的声线还是酥酥麻麻的,刮得人十分痒,从皮肤痒到骨子里。
“哪个字?”玉荣闻之心中一动。
“自然是芙蓉的蓉。”胤禟将头挪开了,与她对视着,勾了勾唇。
玉荣一双碧仁眼填满了迷惑。
上一个九阿哥也喜欢将她称为“蓉蓉”,而不是“荣荣”的。
见她沉思不语,胤禟还以为是她汉文不好,不知是哪个字,遂拉起她的手,低着头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慢慢写着。
“七夕那天莫去城隍庙了,我去接你。”字写完了,他却没松开她的手,食指的指尖仍在她的掌心流连。
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摩挲着她的掌心,又翻过来抚她的手背,动作间带着浓浓的恋恋不舍。他动了动唇,低声念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玉荣抬起头,无声疑问。
胤禟目光向上抬了抬,额头微微一皱。他道:“这园子里的夜景很美,到时我便叫人挂上灯,比外面的好看,”他停顿了一下,又:“上次你在这儿时也没得机会夜游一番,我却一直记着想让你看看。”
他不再提什么长生殿是怎么回事,而玉荣一直装着对汉文化一窍不通,也不好追问他没头没脑的什么七月七、长恨歌的,好好的怎么就到玄宗和贵妃了?
“晚上?”她好奇得挠心挠肺,偏偏不好追问,只能饱含恶意地问着他:“过了宵禁可就回不去了呀。”
她娇俏明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蒙,一丝暧昧。
胤禟本就不曾对她是否留宿这件事想入非非,而他此刻看她这副促狭又含情脉脉的模样,却是只消一瞬便明白过来,知道她又想歪了。
他沉了脸色,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们洋人于男女之事上放得开,可我受不了,受不了你这样。”
玉荣愣了一下,心底心思百转千回。
一会儿嫌他封建老爷的病又犯了,一会儿又似乎知道了他为什么不喜欢与她亲近了。
她笑了笑,露出点点羞涩,嘴上却依然大胆:“我只对你这样呀,因为我是想让你当我第一个男人的。”
她想,后半句应当也不算假话吧。
可是,她能给的只有芙兰卡的初夜,就像之前的完颜玉荣和董鄂玉荣一样。
胤禟脸上的阴沉淡化了一下,又马上被一层惶然与失落笼上,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参透了她话里的漏洞。
他紧抿着的唇松了松,伸手将她锁进自己怀里,狠声道:“可是我想当你唯一的男人。”
玉荣伏在他怀里,眼睫动了动,没有言语。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不喜欢为了哄他开心而骗他了。
*
七夕那夜下了雨。
玉荣听着雨声醒来,却发现她又被发配到新的周目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四下望了望,然后看着窗外阴雨绵绵的天气出神。
记忆中的昨天,她跟胤禟缠绵了一夜,芙兰卡的身体素质比她本身要好,而胤禟也似乎忍了许久,所以十分疯狂。他们到后来也不知怎的,累了也不肯撒手,仍是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听着外面的雨水在荷叶上的“噼啪”声,也忘了是怎么睡着的了。
玉荣揉了揉脑袋,却是愈发摸不清楚开启新周目的契机和规律了。
她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这个周目的设定,这次的身份倒十分刺激。
父亲是江南道台,叫傅德,四品的官儿,却也是一路走关系上来的。因为他是九阿哥的门人出身,一路爬得也快,主管着粮道,虽是肥缺但也没少孝敬八爷党。
只不过前阵子她这便宜爹手脚不干净,被御史给奏了,吏部也跟着掺和了一脚,偏偏这里还有四阿哥的人,可够八爷党喝了一壶。
这傅德虽然保住了顶戴,却连降两级,左迁到了福建,但多少还能继续为八爷党捞油水,只不过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被那几个爷们当弃子发了,于是他便搜罗了许多金银美女送到了京里来,希望能哄得九大爷开心开心。
玉荣回想到这里,不由冷笑一声。
作者有话要: 这周目果然很短吧_(:зゝ∠)_
悄悄我本人特别喜欢下一个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