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独立(慎买)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雍正三年夏。
福沛阿哥的忌日前后, 年贵妃哭了几日,病了一场,召了玉荣进宫来陪她。
这几年年玉润的身体愈发的不好, 病连连,频繁地生育更是对她的建康雪上加霜,偏偏还没有一个皇嗣留得住的。
她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 总算松了口,同意年家将玉荣送进宫。
自圣祖皇帝去后,宫里还没选过秀女,正好明年又有大选, 玉荣虚岁十六, 还是适龄的。
年家声名显赫的年羹尧已经引来了皇帝的忌恨,同是在朝为官的父兄怕也难独善其身,而年玉润如今这个身体,纵使想使力,也使不上劲。
她有预感, 年羹尧所惹来的灾祸不会,所谓亡羊补牢尤未晚也,她以侍疾为由, 提前将玉荣招进了宫来。
依照年家的意思,这次选秀即便玉荣入不了宫,也还有怡亲王、庄亲王和几个皇子阿哥, 总能找个去处的。哪怕她做不了什么,嫁了人也可免于牵连。
然而年玉润的想法很坚定,就是要她入宫。
姐妹同入后宫,若姐姐去了,妹妹也能借着光封个高位。譬如康熙朝的钮祜禄皇后和温僖贵妃、佟佳皇后和佟佳贵妃。
年玉润目前只是个贵妃,虽远比不上皇后之位尊,但死后为玉荣争个妃位也绝不是不可能。
她面色苍白地倚在榻上喝完了玉荣递给她的药,不慌不忙地拿帕子擦了擦嘴:“我对皇上了,想先一步去地下等着他,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能跟皇帝合葬的后妃,品级不会低了去。因乌拉那拉皇后还活着,若她死后皇帝能追封她为皇贵妃,就已经是最高的殊荣了。
年玉润现在吊着一口气活着,竟然是为争着死后能得个追封的皇贵妃。
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她会告诉自己,不,不仅仅是这样。于她而言,只有玉荣进宫,宫里才有这样一张与她相似的脸,皇帝才会永远都忘不了她。
玉荣显然只看到了这点,她不言不语地接过空药碗,转手递给宫女,默不作声地帮年玉润盖好毯子,行个礼就要退下。
年玉润显然是病得无力了,她一个气急,急促地咳了几声,软绵绵地倚倒,也没了力气再去拉玉荣。
“你们伺候着娘娘吧,我出去走走。”玉荣从内间走出来,身上沾了点药香。
她浑不在意这些,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衣角间的药味儿随风发散出去。她才进宫不足半月,宫人们却已经将她认了个全,所到之处宫女们都会齐齐整整地蹲下身请安,不曾有丝毫的怠慢。
这一切跟摇摇欲坠的年羹尧无甚关系,反倒全托了年玉润的福。
宫中上下都觉得她年玉荣也要成宫里的主子了。
上下天光处,空地周围仿若被梨园环绕其中,簌簌粉白一层又一层地叠在远处,春风一来,枝头上的花束也跟着柔软地摆动几下,偶尔摇下几片单薄的花瓣。又有春风吹起,点点粉白瞬间又变成了雪飘着。
玉荣绕着这片梨园走在漆了朱红墙壁的回廊下,高高的花盆底落在青石面上“啪嗒”“啪嗒”地响,所以当迎面一来人身上的荷包被她手上的宫扇勾下来时,她也险些没注意到。
胤禟走来时,廊子外面的宫女们远远地就跪下了,惊了玉荣一下。
她抬头一看,只见梨花树下蓦然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她也未来得及审视那一身石青色的朝服,仅仅看到了一张清俊却阴郁的脸。
转眼间,他就像风一样地掠过,几乎走到了她跟前。
这时,她又看见了他眼角的细纹。
他不知怎的,也向她看了一眼,那细纹微微动了动,似乎就像单薄的花瓣一样柔软。
玉荣连忙跟着蹲下身去,同时也低下了头。
她不认得来人是谁,只知以她的身份,见了人总是要请安的。
明明刚才他走到她面前只用了眨眼间的功夫,可她这会儿低头看着他青色缎面儿的云纹靴子一步一步靠近,又毫不停留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觉着他的步履沉稳极了,也缓慢极了。
半晌,她跟着宫人们一块儿站起来,回头看时,园中再无他人。
她参加过宫里的家宴,见过几个王爷,但没有一个是他。
而且她连他那朝服上的补子都没看清呢。
玉荣低头转了一下手上的扇子,却发现扇柄上勾着一只紫棠色的荷包,绣着细细的金线,边角处有一朵的粉海棠,用米粒大的袷榇拧?br/>
她伸手摸了摸那绣线,这绣工可是比她要好得多了。
海棠。
海棠……
玉荣凝神想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应该追上去把荷包还给他。
她转身,脚才迈出一步,又收了回来。
这也太唐突、太不矜持了些。
她又低头看了看那个荷包,双手捏着,摸着薄薄的,里面应该也没有东西。她看了半天,似乎没看出什么线索能指明这主人的身份,于是又下意识地低头,拿起来嗅了嗅,嗅到一缕淡淡的麝香。
出神间,又一阵春风吹了过来,她仿佛被风吓着了,身子微微颤动一下,匆忙看了一眼手上的荷包,迟疑着要不要将它收起来。
“给我。”
这是玉荣第一次听到胤禟讲话,他低沉的嗓音像一道春雷,随着刚吹过的那缕风追了过来。
玉荣倏地一个颤栗,忙不迭地转身,果然见他去而复返,隔着两步远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
她一个抬眸又看清了他的脸,还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模样。
也不知她是否是被他骇住了,又马上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低下头,麻利地用双手将那荷包递了出去。
胤禟沉默地接过来,露出一只修长的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只玉戒。
玉荣低着头看得清清楚楚。
再一回神,他又走远了,这回玉荣匆忙地抬起头来,尚能看清他的背影。
二团纹五爪蟒,是贝子。
待他走远后,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问那边又恢复嬉笑的宫女,却换来她们一脸讳莫如深与怛然失色——是九贝子。
玉荣愣了。
九贝子啊,她听过的。
雍正三年了,九贝子作为廉亲王yidang蝇营狗苟,早已被成肮脏鄙陋、祸盈恶稔之人,世人都避之不及。
*
后来玉荣单独跟雍正见了一次。
那时年玉润不知怎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也重新挂了绿头牌侍寝,弄得雍正很是高兴,顺便一提,就提到了要奖赏侍疾的玉荣。
玉荣没有多想,自行请了免除选秀的资格,请求雍正能放她出宫去。
距离选秀还有不到一年时间,雍正停顿了一会儿,到底是君无戏言,答应了。
玉荣不能不松了口气。她初见时雍正就知道他不是个会手下留情的人,但他若能高抬贵手放过她这只虾米,她还是会感激他的。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希望年玉润好好活着的人,甚至比年玉润她自己还期望她能好好活着,因此这数月来,玉荣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她。
只是她临出宫前根本不敢去见年玉润,连声告别都不曾有,甚至是偷偷跟着年羹尧的夫人纳兰氏溜出去的。
她知道年玉润一定会想尽法子把她困在宫里,她宁愿被年羹尧绑去西宁,也不愿留在宫里。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胤禟也要去西宁,若她一早知道,她一定会提前因为这巧合的命运而爱上他。
胤禟是被雍正放逐出京的,可明面上他毕竟还保留着皇室宗亲和贝子的头衔,因此,年羹尧仍然在西宁城中设宴款待。
玉荣是选择将自己放逐到西北的,她跟着纳兰氏一块儿出京,作为家眷来到西宁城里,不久就得知她在圆明园里偶遇的那个九贝子也来了。
酒过三巡,胤禟又一杯葡萄酒下肚,凤目已经开始泛红。而年羹尧的“诚意”显然不足于此,他设计的排场不仅有酒肉,还有美人,还有靡靡之音。
玉荣最熟悉他这一套,以往在自家府里就见过好多回。
她偷了舞女的衣裳,丁香紫色的轻纱好似西北月夜中的一缕梦,虽然抵不上她在宫里穿的那套鸿衣羽裳,但她穿在身上对着铜镜绕了几圈,认为这套衣裳也足够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放着皇帝不去讨好,她非要献媚于一个皇帝厌恨的未来的阶下囚,为的就是气死年羹尧。
年羹尧这时保存着五分的清醒,毫不大意地同胤禟端着酒杯你来我往。他侧对着门口,没有看见领头进来的玉荣。
她换了那一身舞衣,乌发绾着娇柔的髻,云鬟雾鬓,灯下看来更是美不胜收。
胤禟头昏脑涨地捏着酒杯,余光一动,然后眼前就满满的都是她。
他的目光蕴含着三五分的醉意,径直落到玉荣身上,又变得飘飘渺渺的。玉荣抬眼,发现他醉醺醺地抿着唇,寒潭似的眼睛只顾着看她。
年羹尧对着胤禟哈哈了几句,才发觉他的目光已全然变了,寡淡又无谓的颜色一瞬间当真变成了像醉了酒一样热情又火辣的红。
这时,年羹尧蓦地回头,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在一群低着头的舞女中间看见了仰首而视的玉荣。
年羹尧的脸顿时变得铁青,牙根紧紧咬着,手里捏紧的酒杯似乎马上就要掷出去砸她的头。
玉荣微微笑了起来,她看向胤禟,见他仍看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动了动水袖,就要起舞。
“滚出去!”年羹尧手一挥,“划拉”一声,一只装着酒的瓷瓶飞出去数米远,暗紫红色的酒液大点点地飞落在玉荣的裙摆上,没见丝毫狼狈。
胤禟眉毛立刻蹙起。
他看向玉荣,见她不怒不惧,仍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浑身染着得胜的喜悦。
蹙起的眉头舒展开,又蹙起,然后再没办法舒展开。
他知道她不想听年家的安排,不想进宫,他看得出来。
因此,他也知道这个姑娘在利用他,可他没有恼怒,即使她在利用他此刻窘迫的身份,他还是没有恼怒。
真是奇了。
她偶尔看向他的时候,双目中尽是亮晶晶的,这样的光彩怎么能做得了假。如此星屑般大的光彩落在他心上,就跟着了魔似的掀起熊熊大火。
作者有话要: 果然番外不能留到正文之后,又修仙了_(:зゝ∠)_
时间线已经混乱,就当半架空吧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