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清流的情绪却又暴涨起来，他的眼睛充血，抱着江灵的手青筋一条条爆出来。

    他垂下头，低声嘶吼：“你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就像白冰那双慧眼一样，你们都能看破世事的发展，却不阻止！是不是！”

    扶摇摇摇头，道：“孩子，你如果活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是无法阻止的。就像你一定会答应白冰当妖王，替他征战四方。江灵也一定会牺牲自己成全白冰。”

    清流将头埋在江灵身上，后背发抖，他在隐忍。

    扶摇没有再说话，他背对着石屋和清流，目光看向魔界的天空。

    过了许久，清流终于抬起头来。

    他把江灵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宽大的帽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他抱着她，慢慢地站起来，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突然，扶摇说：“她不希望有人知道她死了。”

    清流的脚步顿住了，他的肩膀开始颤抖，一行清泪从眼眶里滑出来。他咬着牙，抱紧了江灵，纵身一跳越出几丈，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他经过魔气泛滥的黑河，脚踩在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石上，抬眼望向了街道的尽头。

    在那里，初生的太阳正慢慢地爬上天空，阳光穿过几道结界，反射出彩虹的光影。

    清流抬起头，阳光落在他血迹已干的脸上。

    他抱着江灵，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失神地看着周围空荡荡的屋舍和商铺。

    突然，春来客栈里一阵喧哗，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少女从里面蹦了出来，清流一下子就认出她是江灵的朋友。

    他一个转身，钻进一条小巷，在横七竖八的街道间穿梭，不时越过一间间快要倒塌的屋子，最后没有惊动任何人，来到了南里镇外。

    镇外的土地一片荒芜。目力所及，看不到一间房屋，一个人影。

    这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清流这样想着，抱着江灵飞出了几里外。

    他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他想起了乡下的稻田，那间破农舍。

    他记得在那里，他第一次直面长大后的江灵。

    在那片连绵的稻田中，他带着她飞奔，想要把她送到明国去避祸。她得知他的身份后气愤不已，但是还是听话的离开了。

    他还记得他遇到了暗影，他们受了重伤，被一户善良的农家收留了。

    可是现在，千里无田，人都死绝了。他那个有趣的小朋友江灵正躺在他的怀中，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咽下了最后一口生气。

    清流的手开始发抖，他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血，突然有些迷茫。

    他抱着江灵回到了阆风台上，看到的却只剩下漫山的焦土——玄门的人放了一把火，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熄灭。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上了山，徒手挖着被冻住的土壤。他的指甲里满是泥土和鲜血，却像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一下又一下地刨着土。

    坑终于挖好了，他看着那个坑盯了半晌，才找来干净的荒草铺了上去，最后将江灵放进去，捧起土，看着她的脸渐渐消失。

    无法言说的心痛在坟墓堆成时，轰然爆发。

    他感觉到全身都在疼，旧伤和新伤一起隐隐作痛，像是要把他撕碎。

    他跪在江灵的坟墓面前，垂着头，手撑在地上。被风裹挟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他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无声地哭泣。

    过了许久，或是有几天几夜，他突然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在肩膀上，木然地抬头去看，看到了一双黑亮的的眸子。

    是暗影。

    暗影也是一身狼狈。

    在清流强行穿过玄门的防线以后，他们立刻加强了警戒，却没想到很快又有人闯了过来。

    暗影一夜之间连过了四道九死一生的防线，才带着一身风尘，和衣服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们，在这个时候站在清流的面前。

    看到清流的那一刻，他没来由地先舒了一口气。

    他将自己的呼吸放平后才走过来，拍拍清流的肩膀，想着像以往那样，给他一个白眼，讽刺他脆弱得像个娘们，不堪一击。

    然后他就看到了清流面如死灰的脸。

    清流的嘴开开合合，无力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暗影愣了愣，别开目光看着眼前的坟墓，道：“你再不回去，妖族就乱套了。”

    清流无声地笑了笑，自嘲道：“你不用抬举我，他们早就不把我放到眼里了，我不在，正好趁了他们的意。”

    暗影皱起眉头，盯着他道：“废话少说，快跟我回去。”

    他说着就来拿清流的肩膀，清流晃了晃身子躲过去，示意他看看坟前的木牌。暗影扫了一眼，见到上面写的江灵的名字，眼睛睁得大了些，问：”她？“

    清流慢慢地爬起来，他的目光飘忽不定，人也轻飘飘的，道：“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为什么死的会是她呢？我们这些人才最该死。是我们，先挑起了战端，让玄门的人不得不奋起反抗。那些凡人，他们本来活得好好的。都是我们这些人……”

    他越说声音越低，下巴几乎要抵在胸口，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

    暗影越听火气越大，走过去提起他的衣领，强迫他抬起头：“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既然已经做了，就把它做完。这场战争必须分出胜负，赢的人必须是你，否则你会被那些人撕成碎片！现在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你知道吗？！你摆出这个样子，就是找死！”

    清流无精打采地歪着头，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他道：“我不想打了，我已经不知道为了谁而打……”

    暗影提起了拳头，怒视着他：“你这个懦夫！你忘了死在战场上的狐族了吗？你现在停止，受过的伤，流过的血，都白费了！”

    清流还是重复道：“我不想打了……”

    暗影怒不可遏，拳头终于落上清流的左脸。他同时松了手，清流的身子往后一倾，砸在了江灵的坟墓上。

    清流捂住左脸慢慢地坐起来，眼神迷茫极了，像是不知道谁打了他一样。

    暗影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道：“你现在就给我爬起来，滚回战场上去！”

    清流终于找到了打他的人，他感觉手下突突的跳着，颧骨似乎是肿了。

    他眯起眼睛，突然吼道：“nitama别命令我！“

    暗影面色微变，清流蜷起一条腿，手插进坟堆潮湿的土里，胸脯起起伏伏，忽然抬头瞪了暗影一眼，道：“我他妈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疯子，不怕死的疯子！我怕死，我很怕……”

    他又垂下头，喃喃道：“我不想打了……都他妈够了……”

    暗影手指微微蜷起，下唇抖了抖，压着嗓子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你给我起来，别再像个废物一样。你躲不开的，不论你躲到哪里，他们都会找到你。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强，让别人都怕你，不敢再招惹你。”

    清流却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将头埋在坟堆上，不愿意再起来。

    暗影深吸了一口气，怒气再次爆发。他冲过去一把将清流拉了起来，一拳将他打出好远。

    清流躺在地上，鼻下淌起了血。这次他已经不想再爬起来，索性就在地上躺着，道：“我真是不想打了，你自己回去吧，你做这个妖王比我合适。他们已经不在乎妖王是不是妖族了，你带着他们继续打吧……”

    “你说的都是屁话！滚起来！”

    暗影踢了他一脚，清流动都没动，眼睛盯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自言自语着什么。

    暗影气得脸都微微发红，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高高地提起，最后却落在清流脑袋旁边的地上，干硬的土地被他砸出一个深坑，手指和手背立刻鲜血淋淋，血肉翻起。

    和他身上的伤口比，这点伤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清流还是闻到他手上的血腥味，不自觉地歪头看着他的手。

    下一刻，暗影用滴着血的手捏着清流的下巴，逼视着他的目光，咬牙道：“你现在走了，这场战争不会结束，还会死更多的人。那个叫江灵的，她的下一世也会死在战乱里。她不停地轮回，不停地死亡。或许哪一天你路过某个地方，看到一具凡人的尸体，就是她的一世……”

    “你住口！”

    清流猛地睁大了眼睛，将暗影推开，坐了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窒息里逃脱出来。

    他通红的眼睛注视着暗影，暗影冷笑着看他。

    半晌，清流低下头，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胡茬擦过手背上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妙的痛感。

    他的心跳得厉害，思维混乱极了，但是有个念头却隐隐跳了出来。

    江灵的下一世，她还会有下一世，他还有机会弥补这一世对她犯下的错……

    清流一下子清醒了，那双晦暗的眼睛终于渐渐恢复了光亮。

    他抓了抓头发，突然一跃而起，走到江灵的坟前盯了半晌，道：“你不会白死的，我会找到你。”

    说完，他竟然一句话都没交代，踏着流云靴跃上天空，往晋阳域的方向去了。

    暗影猛地抬头看着清流，却只捕捉到他的袍角。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