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皇帝与一众文官被御林军先行护送到皇城东侧的紫宸殿。紫宸殿背靠太液池,太液池中有一假山,名蓬莱,非乘舟不可达。如果叛军攻克紫宸殿,那么还有蓬莱山可以退。
武官则临危受命,随时预备着提剑一战。
其间,有被从睡梦中唤醒的后宫佳丽,和尚未来得及出宫就被困住的勋贵,不断加入去往紫宸殿的路。
他们不免想起最近一次宫变的惨状,都以为此次难能幸免,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惶。
当人还未完全撤到地点,便听长空划出三道响箭,像是猿的啼叫,尾音戚戚然不知落到哪个方向去。
“叛军行动了。”
四下顿时乱作一团,跑的跑,叫的叫。不几时,又有消息传来,叛军开始杀人了,已经斩了一个殿的宫人,把头颅悬在昭明大殿上,以示威慑,而南边火光冲天,尖顶塔楼烧了半晌,轰然倒塌,有人道:
“那是太妃们的住处,离得远,无人管,看来是先被乱党肆虐了。”
这下人们反而不跑了,因为压根不知道哪里真正安全,只能茫然无措地重新回到队伍里,连哭声都是压抑克制的。
每个人都想要努力平静下来,而后找到得以保全性命的办法。但是最终却发现,他们在这宫里住了太久,所谓智慧,不过洞察御花园哪种花开得最盛。
前头频频传来的敌情也不容乐观,而崔胤带来的另一道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大皇子不知所踪,有人看他曾与王铎出门,是解,却没见有回来。”
万贵妃听后,惊呼一声便晕了过去,兵荒马乱,太医何处寻?三皇子赶紧给母妃掐人中,直到掐出血印子,人总算缓了过来。
万贵妃醒来第一件事,是恸哭着扑向周帝:
“都是你!让严诚去陪那些劳什子的节度使,这下人家反了,先拿你儿祭旗!”
另外九个节度使与各自子弟在得知消息后,也一并到了紫宸殿,李衮听万贵妃这般,喝叱一声,怒骂道:
“老贱人你把眼睛擦亮点,是你大儿子趋炎附势,瞧不上我们这些乡野村夫,巴巴地去贴王铎,他若是跟着我,左不过被喝死,这下倒好,脑袋给人家当尿壶!”
万贵妃语气一滞,泪眼婆娑瞪过去,无力往落地柱上一倚,再不出什么话来。
河东节度使李缜一直没出什么声,此刻眼睛在几人身上一转,略加思索,就露出几分精光:
“皇帝陛下,臣以为,王铎带走大皇子目的是用他做要挟来换取条件。”
周帝沉沉阖目,倚在另一根石柱上,仿若睡着一般,但他端坐的姿态告诉众人,他还在听。
万贵妃迷茫地看向李缜,声线因为巨大的未知而颤抖:
“李将军,您他要拿皇儿威胁陛下什么?”
李缜不语,定定看过来,却胜过千言万语,万贵妃脸白了,额头不断涔出冷汗。
逼陛下撤军?陛下或许肯。逼他封赏?陛下或许也肯。可如果逼迫陛下交权,甚至…禅位…皇位与皇子二者,当作何抉择?
想到此处,她默默地将三皇子的手紧了紧,三皇子哭道:“别怕母妃,有儿臣在,有儿臣在。”
紫宸殿另外一角,是剑南节度使刘修之父子与范阳节度使裴宽父子四人。
儿子刘炳擦拭着佩剑,问道:“父亲,您觉着王铎会拿大皇子做什么用处?”
黑灯瞎火里,刘修之本欲和裴宽对视一眼,有所交流,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对方解开衣带,贴身捆绑护甲,随后又在衣服外面罩了一层铠甲,做完这些,裴宽开口:
“如果一会儿王铎让皇帝交出咱们,记住,先发制人。”
“交出咱们?”刘炳不等父亲发话,低声问,“为何?”
“傻儿,十六年白活了,你想,王铎最怕什么?”
他连皇帝都不怕,还能怕什么?刘炳自幼在军中熏陶,并非蠢笨,只是经事不多,想了想,突然心念一动:
“怕兵!”
是了,天下七分军权,尽握于节度使之手。
不觉,寒光一闪,是手底下的剑终被擦亮,刘炳将剑装回鞘子,他想,王铎真敢如此,那就让他亲手结束了大皇子的性命罢。
再抬眸,乍然有道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走来,聘聘袅袅,那人在他身旁慢慢蹲下,周围的空气里便散发着淡淡清香。
刘炳虽看不清来人,却也知道是谁,脸上的肃穆尽然消去,温和道:
“公主殿下别怕,一会儿你跟在我身边,我护你出宫去。”
严阙淡淡扫了一眼四人,挑起眉头:“出宫?”
“是,王铎这厮带了多少人出来我还不知道,但是皇宫今日必遭大劫,不过难不倒我与父亲,我们仍能冲出宫去。”
她听着少年自傲的语气,知他所言不假,淡淡一笑:
“我不出宫,也请将军们留下来。”
刘炳不明所以,甚至听她这么还有些着急,对面却有人冷冷一哼:
“公主,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拖人下水,你想的什么我能不知?不过是让我们出力护你父皇平安。”
严阙眼睛一瞄,认得此人,裴宽的儿子裴稷,在大周青年人中颇有几分名气,因孔武善战,且具谋略,很受推崇。
“我从来就没有隐藏自己所想呀,”她轻声道,“是裴将军非要用猜的。”
裴稷一滞,恨恨扭头,她又看着裴宽和刘修之道:
“二位,就不好奇吗?王铎眼下明明已经攻下大半个皇宫,为何还不对紫宸殿发起总攻,留史官撰书吗?”
她问得很聪明,兵家万事皆可疑,刘修之与裴宽就算知道严阙此言是有意服自己,也必须要听下去她后面的话。
很快天将大亮,算起来,他们跑了太久,逃了太久,可厮杀声永远在一墙之隔,却从没到自己眼前,这很反常。
“他就等着你们冲出去呢。”
裴稷不得不承认,她得有几分对,却未必全然正确:
“傻子都知道,九个节度使连同子弟的武力不容觑,王铎一不想得罪我们,二不想平添难度,给我们留下出宫的时间才是明智之举,算起来,”他抬头看了眼父亲,“我们真该出宫了呢。”
严阙轻嗤:
“是呀,你们手下无兵已经不容觑了,若是领兵…是我的话,就趁此机会,把你们全都杀了。”
着,飞速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刘炳被逗笑,笑了两声,察觉不合时宜,立刻闭嘴。
严阙继续道:“再想一想,他既然已经偷换禁军,为何不立刻起事呢?是在等些什么?”
“难道是忌惮三千御林军?”
日头冒出一个边,紫宸殿通明了,刘修之背脊一寒,裴宽亦飞速察觉出异样。
正如严阙所,如果王铎志在夺宫,那么为免夜长梦多,也该早早动作,可是他没有。
还在与他们参宴、拼酒,生生将时辰耗过亥时,又等至黎明…
这么做,是反常中的反常。
除非…
他并不是要让百官放松警惕,而是令他们放松警惕!
换句话,皇室已是案板上的鱼肉,于王铎而言,自始至终的忌惮,只有节度使!
如果宴会刚开始的时候,他发起攻击,那么节度使会闯出宫外回到属地,是一气呵成的事情,都有心分得天下,日后为敌则是必然。
这也恰恰是王铎要规避的,所以才做“拖”字诀,这段时间里,他在宫外恐怕已经有了部署,如果此时出去,正中对方全套!而王铎此刻之所以不来紫宸殿,就是等他们出去!
“怎么样,两位将军,”严阙庄重出声,
“联手吧。”
未等到回复,李息出现在大殿门口,严阙见他脸色不是一般的阴沉,抛下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想好就跟来,”便跑了出去。
“公主,”李息沉声,“最终在感业寺找到被困的禁军统领冯如如,他得救之后,没等我们审问就自己招了,与我们猜测的没有出入,宫宴前一天他与丽妃幽会时被袭击,醒来已是第二天,他的手下此时都在宣武门外。”
严阙眼光一亮:“太好了,急招他们护驾。”
“还是出了问题,”李息道,“由于三重宫墙处都有叛军把守,冯如如人无法抵达宣武门外,只能放冷焰火召唤部下,然而冷焰火已经放了五次,仍未等到回复。”
“什么!”
严阙震惊,有一丝绝望的情绪划过心间,三万禁军,遭遇了什么?他们是这皇城最后的希望。如果连这批人都不在了,那么大周的命数便只能寄托于唯一忠诚的北府军,但是北府军,远在郊野。
“这样,”李息压制着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我领一队御林军,带冯如如想办法冲出宫外,以探究竟,如果宣武门没有人,那么请公主坚守三日,臣必携北府军归!”
罢,抱拳过首,单膝跪地。这,便是口头的军令状了。
李息的双眸向来平静,望去犹如深潭,较之同龄人,严怀那道双眼是过目不忘的凌厉,李息则更加平凡,贴近每一个普通人。
此刻,却是严阙见过最有力量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