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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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匡凝又下场胜仗, 缴获颇丰,翘首自校武场穿行而过, 享受着士卒们艳羡之余不乏敬仰的目光, 一步跨入军帐。

    “将军呢?把他请来,我等他给我开庆功宴, 哈哈哈哈!”

    赵志明显也在此处等了许久,逮着个送军报的将问:“将军上哪去了?”

    “这个的也不知, 总之天未亮就走了。”

    沉吟片刻, 赵志明提起杆重戟就往外走,留下句:“你们且原地等着, 我一人去寻。”

    此时此刻, 他们安营的地方乃是故周京畿外的十里荒滩, 过去一段日子, 此地在豪雄之间反复易手,结果兜兜转转又落回严氏手中,来总有些命运的味道。

    曾经的屋舍楼宇, 早毁得面目全非,可饶是赵志明一个粗人,登高远眺城门旧址,也不禁潸然, 感时伤怀。

    回到这里不过月余, 严华几乎日日攀上行营背后的莽原,在那座尚未完工的石窟前,一坐就是一夜。

    那年生辰, 这是他送她的贺礼。

    手抱狄花的少女巧笑倩兮,一转眼,消失在群佛中,这幻象消失良久,严华仍提手握了握,掌心像是被裙角划过,冰凉柔软。

    迎着烈风,他刮了刮眉骨,沉默着向里走去。

    脑海中这时又划过有关另一个女子的记忆,她更严肃,更哀伤,像是脆弱的花蕊不堪风霜。那是上一世的严阙。

    前世,严华在故国的基础上建立后周王朝,彼时北府军早已在赵克用的阴谋里几乎全军覆没,所剩无几。

    所以那一路,他走得更难。

    他从平民中招纳豪杰,组成义军,起初不及百人,没有作战经验,每遇正规部队便会溃不成军。后来是千人,万人,十万人,等到终于在江左站稳脚跟,他才有能力和心力去培养一支不逊色的队伍,养兵造械,炼军养马。

    历时四载,方夺得半壁江山。

    前世征战的第二载,他从赵恒手中救回九死一生的严阙。严氏族的没落,令严华见证到人性的太多种可能,有时候人们希望你是守礼的、道德的,其实只是在希望你为他们所遵守的规则牺牲本性。而真当这规则不再受用,为他们带来好处,这些人又是第一个冲出来僭越礼法的。

    所以那时的严华早已不将所谓血脉、体统放入眼中。

    然而严阙却将其奉为圭臬。

    他不知道的是,无数个拥她入怀的夜晚,无数个深情款款的索吻,她都在内心深处,一遍一遍审判着自己。

    直至判词落定,她私自给自己判了绞刑。

    后周开国七年,严阙永远闭上了眼睛。

    严华后知后觉,在这段感情里,他好像是催命符,是刽子手。但即便知道这些,也仍然不能让他收手,因为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是年冬,国君严华广招天下工匠,奔赴华京,修建帝陵。陵址选在虎跳崖顶,龙首垣西,也就是现如今,这一世的严华脚下这片土地。

    浩大的工程经历过与南国的开战、和谈,灾荒,洪水,都没有停下过,终于,在第十个年头完工。彼时,后周帝君华发初上,天下已没什么事情能挑动他的心神,便是大宛举国归服,西戎销声匿迹,他那棱角分明、越发瘦削的面孔也还是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而就在某个午后,帝陵的主修陛见结束,自长门宫路过的宫人却极其罕见地听到陛下笑了。

    后周四十一年,严华严阙合葬茂陵。

    “将军你在这儿啊,咱回去吧,将士们都等着呢!”赵志明抻长脖子对窟口高喊。

    影影绰绰里,里头那人动了一动,转身走出石窟,日光一下子在他的身上,映得面庞煞白,赵志明恍惚了有一瞬,才道:“是徐匡凝,在前头邀功呢。”

    严华来到跟前,轻拍他肩头,片言不露,手捏着金鞭向马儿走去,赵志明困惑不解,闷声跟在他后头。

    入帐,在原地静候的一众干将霎时围了上来,徐匡凝挤在最前头,咧嘴笑道:“哥几个不行啊,是不是得再加把劲儿,别被我老徐甩下去太远!”

    “你还好意思呱噪,当初是谁只跟将军一年的?现在第几年了,都不走?”

    “口气不哇,你了吗?的过吗?”

    一群人七嘴八舌插科诨,倒是军中日常,严华提起剑来只在沙盘上一扫,那微观山川丘陵瞬时被夷为平地,众将庄然,没人再玩笑,立刻聚拢过来,十几对眼睛炯炯有神。

    严华剑尖勾了一勾,人们迅速认出是一幅简略的时局图,赵志明跟上思路率先发言:“这片区域是咱们眼下可控的,这片,则是赵氏疆域,接下来想要败赵克用还需在赵国边界线周围下功夫。”

    “得不错,”徐匡凝立刻接道,“秦岭一代如今是裴家天下,中部有刘柄父子,都不是好啃的骨头,依我看咱这回恐怕要做持久战准备,自北绕行,而后,”他重重一点,“直击敌人腹地。”

    桓恕笑了:“你的什么鬼注意我会不知?北边是老李家地盘,你当初在李渥手下吃了亏,眼下是要报复了?”

    徐匡凝脸一红,抢白:“人之心!我岂会乱了将军布局。”

    严华双臂交于胸前,沉眸朝沙盘凝去,烛火即尽,噼啪几响后帐中又暗了一度。

    “中原可控,西北对许多人来,或许都是个变数,可以一试。”

    桓恕本也只是戏言,不料真惹得徐匡凝生气,见严华这么,遂朝徐匡凝抱拳致歉:“徐公可是算借道?”

    这下徐匡凝为难了,北方诸州且零碎,各自为政,不是一举可以解决的。沉吟着,赵志明低沉开口:“倒也不难,我们只需与其中实力最雄厚的一州较好,其余诸州必闻风结交,再借道,也是不难。”

    “何意?”

    赵志明先观了一眼严华的神色,才放心得出结论,他用指节在沙盘一戳:“晋州。”

    众将会意,思了片刻,似乎可行,皆抬头等待严华决定,只听“啪”地一声,蜡烛彻底燃尽,帐中顿时漆黑一片。

    严华的声音传来:“可。”

    ……

    李息一夜未歇,终于赶在天明之前绘出晋州布防草图,用温热的汗巾拭过面,衣裳也没换,便出门去了。

    才走出角门,见石肃扬首走来,他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昨日不快受到影响,依旧谦和。

    李息心中有些困惑不解,脚步也跟着慢下来,转眼石肃走进:“先生,早啊!”

    “早。”

    “先生这是上哪儿去?”石肃笑,“可是去找严姑娘用早膳?”

    李息微微一顿,真被他中了,可不知怎地,还是将草图下意识收回袖中,淡淡道:“我去巡城。”

    完眉心就蹙了起来,为自己的不诚实感到懊恼和费解。

    见他如此尽心竭力,石肃感动,温和出声:“那正好,我是来告诉您,方才我与严姑娘先吃过了,您现在去,也是没得吃,我已令下人送到了先生房里。”

    “……”

    这个时辰的街道,已稀稀疏疏有了人烟,拾柴的大爷,背娃娃走动的妇人,见着二人会热情寒暄:

    “今天什么日子啊,城主和李大人一道巡城?”

    石肃笑着一挥手:“赶巧了,二位起得够早。”

    “不早啦,俺家五已经去守城咧。”

    许是人累了,李息很少像今日这般寡言,弄得石肃怪紧张,跟在他身后犹豫道:

    “先生…还生我的气?”

    李息下巴不自觉扬了一扬,就像在努力回忆:“什么事?”

    “您忘啦?那真是好极!”石肃眉飞色舞,想着既然李息不再生气,那么今后自己向他讨教本事,该不会被拒绝。

    “其实…石某有一事相求,我想向您学习治兵之法。”

    “您知道的,我虽然是一城之主,但是父亲走得突然,未传我衣钵,而我二十来年心思不在这里,虚度了不少光阴,如今才知追悔。您是崔丞最信任的人,本事自然极大,您教我一二,可好?”

    听他颠三倒四了一堆,李息瞅他半晌,终是慢慢问道:“怎么突然这样?”

    石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严姑娘的。”

    “她,我是晋州的守护者,未来你们或许会离开,但是我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所以我要独当一面,我听她的。”

    李息心口无端一梗,回过头轻若无物地朝他一笑,复又迈步向前。

    石肃见他不应,知这又是个不情之请,遂心中作罢,却没丝毫不愉,坦荡地换了个话题:“昨天从您那里回去,我就去找严姑娘了。”

    “我向来不是能藏住话的,所以就把对您的,又对她了一边,哎…”

    “她拒绝我了,严姑娘体贴大方,还宽慰我许久,最终…我也想开了,”他慢慢道,“能有你们二位做朋友,已经无憾,从此不再奢求更多。”

    李息的步子到底没有落下,在原地站了有一会儿,忽然伸手向袖中抄去。

    前面的人一停,后面的人一顿:“先生?”

    “不是想学兵法?”李息道,“先把这张图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