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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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人还没长大,他已经老了。

    这是用胳肢窝夹着撮箕跑进教室的张一叶在喊出那句话之后,心中唯一的感受。

    他大老远从操场跑回来,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行子,你弟从单杆上掉下来了!”

    结果被点名的那位像少年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半遮琵琶地从四脚朝天的板凳腿值日阵里立起身来,背后还戏剧性地拥有几道金色的夕阳斜照。

    张一叶看见自己的同桌先皱眉后沉思,最后想到什么似的恢复了从容不迫,他:“哦,他是用屁股着地的吗?”

    作为一个对邻居有着深刻了解的独生子,路荣行完全有底气这么冷静,他“弟”历年从很多地方摔下来过,摔得他已经麻木了。

    张一叶却有点无语和焦急。

    全班都知道路荣行很有大将风范,配他那个摔摔更坚强的邻居刚刚好,但这回真不是狼来了。

    “哦屁啊,”张一叶将撮箕往讲台上一扔,在捉拿无情的人和挠痒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他将腿像树皮一样刨得“欻欻”作响,危言耸听道,“脸着地的,‘梆’一下闷在地上,半天都没动。”

    路荣行这一扫把到了桌子腿,在那点反震的余韵里终于上了心,他站起来盯着张一叶,表情渐渐严肃:“他人呢?”

    张一叶没抬头,改刨为掐,正在往一个痒疙瘩上印成排的指甲印:“还在操场上,嘴巴下巴上全是血,可能是牙豁了,看着蛮吓人的,我邻家哥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邻家哥的眉头这回明显地挤向了中间,他将扫把往课桌上一推,出了座位路过门口,拎起张一叶的后衣领就拖起走,边走边了解:“怎么回事?”

    张一叶差点被他扯成四脚朝天,连忙用未来运动员超乎寻常的平衡感给自己挽了个尊,站起来恼火地扯着自己的衣领:“滚!撒手!不晓得,我背对着单杆那边,有人叫起来了才过去看的。”

    路荣行放开他下了台阶,不自觉地越走越快:“你在那边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我带了啊,”张一叶想起关捷当时的样子就好笑,两手一摊有点无奈,“是你弟不鸟我,他他要跟那个谁来着……拼了。”

    路荣行的心登时隐隐发累。

    他不是关捷的哥,也不想给这位当哥,但他又克制不住往这边走的步伐,所以唯物和唯心,的确是一个问题。

    体育器材区紧靠着院墙,两人迅速穿过五分之四个操场,才在围观者露出来的空隙里看见了关捷。

    那位正背对着自己,被一个高他半拃、留着锅盖头的男生推得不断往后栽。

    关捷又矮又瘦,架抬杠样样吃亏,无奈天生不是肯被动挨削的性子,别人推他一下他就要还一下,十分地威武不能屈。

    路荣行最烦他这种积极搞事的架势,明明吃点亏或是装个瞎就能解决的事,关捷却非要分毫不让,每次又跳又闹最后也争不到赢头,可他就是不长记性。

    好在关捷虽然爱闯祸但是不怎么告状,好汉做事好汉当,当得浑身伤痕累累,路荣行实在有点看不下去,所以基本看见他在战斗的话都会拨冗管一管。

    在路荣行穿梭靠近的期间,前边由单杆引发的事故已经趋近了白热化。

    锅盖头步步逼近,脸上挂着轻蔑和挑衅,伴奏似的一句就推一下:“谁推你了?谁几把推你了啊?”

    关捷用后脑勺对着路荣行,在节节败退的处境上坚持跳脚:“你推的,你看,你现在还在推我。”

    他有一副清脆而清晰的嗓子,使得吵架和照本宣科一样振振有词,要是不看他那身裤衩和短发,能叫人以为是个姑娘在话。

    可锅盖头没有因为他的声音美丽而怜香惜玉,激动地强烈反驳,关捷再呛声,两人唾沫横飞地吵做一团。

    路荣行听他的嗓门中气十足,横竖看不出受伤的虚弱,就把心放回肚子里,转型成为旁观群众。

    吵到第四个回合的时候,锅盖头似乎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在短暂的停顿后攒了个大招。

    他一气呵成地吼道:“你我推了我就推你了啊你咋比警察叔叔还厉害呢人警察叔叔抓人还得讲证据呢有谁看见我推你了你让他出来给你做个证呗!”

    这话一出,旁边的学生堆里立刻响起了赞成的嗡动,好几个一看就是锅盖头的同伙,起哄起得尤为带劲。

    路荣行看见关捷的头左右环顾了一下,然后冲他左边的观众喊了一声。

    “吴亦旻,你,是不是他推的我?”

    学生们的视线立刻汇聚到了那边一个衣服松垮的黑皮男孩身上,这孩路荣行也认识,跟他和关捷住在同一条巷子,因为老爸是个懒汉,所以家里穷得叮当响。

    同队又同班,又是从的玩伴,一般来都会力挺发,不过吴亦旻半垂着眼皮朝前方环顾了几秒,接着脑袋一垂盯向地面,气势虚弱地:“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路荣行盯了吴亦旻一眼,发现他完之后就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在用脚尖一下一下地搓地面的泥土。

    不是路荣行偏心,而是这孩的神态看起来就畏畏缩缩,给人一种喜欢不起来的感觉,路荣行按下心中的偏见,转眼去看关捷。

    那位仍然是一副后脑勺和背影,路荣行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听见他再吭声,但是如果猜的没错的话,他应该是被吴亦旻的拒绝支援给击到了。

    短暂的寂静和无人帮证很快就酝酿出了一种氛围,那就是关捷孤立无援。

    锅盖头明显感觉到局面在向自己倾倒,暗喜地抖了抖眉毛,乘胜追击地嚷嚷起来:“关捷听见没?找不到人给你做证了吧?这是肯定的啊,因为老子根本没推你啊--”

    话要完的瞬间他扬起下巴,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将关捷推了出去。

    这时关捷已经退到了跑道外圈那道水泥边界台的附近,应力不自觉朝后一跌,左边的脚后跟随即绊到了凸起的障碍,猝不及防的刮蹭让他瞬间就失去了平衡。

    他撅着屁股迅速仰倒,两只手臂还因为惊慌失措,投降似的摆了起来。

    不过他最终没能完成这个屁墩成就,因为路荣行挡在后面,抄住了他两边的胳肢窝。

    关捷不怕摔,但始料未及足够他吃上一惊,可谁知道那一记心惊肉跳还没发作完,他的腋下就忽然一重,后背随即撞到了一个人,将他稳稳地撑住了。

    摔倒并不可耻,但被人推倒就有点掉面子,关捷节约了一道脸皮,心下一喜就朝后仰头,准备向伸出援手的英雄表达感谢。

    可等视线触及到脸,他却突兀地愣了愣,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

    他最近在跟路荣行搞冷战,“敌人”忽然变成战友,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关捷懵头懵脑地想道:我是该跟他招呼呢还是谢谢他呢还是无视他呢?

    如果无视牙口间那些没擦干净的血迹,关捷就有张欺骗性很强的脸,安分下来是个乖宝形象。

    眼下他似乎还没回过神,瞪着那双因上眼睑曲率大而倍显无辜的眼珠子看自己,活像一个被欺压的好学生,但是路荣行拒绝上当受骗。

    他粗略将关捷全身量了一遍,发现他除了嘴皮子有点肿,其他地方看着都很全乎。不过背仰的角度看不清楚,路荣行连忙用屈着接住他屁股的右腿一顶,将人从地上给提了起来。

    关捷自行站好,看了路荣行一眼立刻将目光飞走了,心虚、尴尬和感激混合在一起,使得他的气焰低了很多,他瓮声瓮气地:“谢谢。”

    路荣行被他的礼貌和客气刺了一下,心里刚从这句话中咂摸出疏离,关捷就已经抛下他一头扎回了战场,坚定不移地续上了争吵。

    他对锅盖头:“没人看见也是你推的。”

    锅盖头立刻气得浑身的痱子集体开锅。

    他觉得关捷就是个王八,全班的男生都听自己的,他不听,大家也都喜欢郑成玉,可他老是把人气哭,跟他讲道理也不通,锅盖头恶向胆边生,觉得要想收服此人大概只剩那条没走的路,就是直接上手去抽。

    想通这个逻辑之后他眼睛一瞪,就开始往对面扑,准备给关捷来俩拳头尝尝。

    关捷一看对方来者不善,也开始左手帮右手地撸袖子,碍于短袖没什么捋头,他只好将右边的袖口撸成了“无袖”。

    露出来的肩头肌起弧平缓,带着少儿时期特有的弱气和可爱。

    路荣行看见这种闹哄哄的场面就头大,他还有一堆事要干,没时间陪关捷在这儿做斗争,可就这么走了又怕傻子吃亏,迟疑了不到一秒还是掺和了进去。

    他手疾眼快地将关捷摁在原地,接着板起脸,沉沉地将音量扬了上去:“干什么,想人啊?”

    平心而论,十几岁的孩子很难有什么威严,但因为对象是更的低年级,锅盖头还是被他吼得皮一紧,刹住脚步落下拳头,目光在他和张一叶之间来回扫视。

    荔南镇是个在地图上没有姓名的偏僻镇,学不算大但管的挺严,因此不太流行出产校霸,久而久之学风和升学率一样温和。

    加上临近青春期,每大半年体型和气势都会拔高不少,年纪压制不可忽视。

    因此有了高一级的学生介入,这场闹剧很快就以锅盖头毫无诚意的道歉收了场,道完歉之后他大概是觉得丢脸,吆喝着他的伙伴一窝蜂地溜了,走前还没忘记拿眼神警告关捷。

    后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到院墙角落捡起书包甩到背上 ,悄摸地开溜没能成功,被路荣行揪回教学楼兴师问罪去了,主要是那边有水龙头,能把脸给洗了。

    对于关捷来,今天也不例外,又是倒霉的一天。

    肿胀和充血让上嘴唇变得又滑又咸,不怎么痛但是感觉异样,关捷不讲卫生地用刚在地上摁过的手指头碰了碰嘴,很快在手感和想象的共同作用下知道它肿成了鸭唇。

    他用舌尖多舔了几下,希望万能的唾沫能让它立刻恢复原样,免得回家了被他妈碎碎念。

    可是浮肿一时半刻肯定消不掉,关捷做完白日梦之后就斜着眼珠子去偷瞟路荣行,心里本来想解释挑事的人压根不是他,但转念又想起路荣行也不爱听解释,就干脆闭上嘴,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谁知走了没几步却听见路荣行主动问起:“刚刚针对你的那个同学是你班上的吧,他为什么要推你?”

    关捷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被路荣行一问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点委屈,不过有张一叶在他不好意思,就没表现出来,只是瘪了瘪嘴:“是我们班上的,他推我是想替郑成玉出气。”

    学生描述事情的水平就是这么令人着急,路荣行早就习惯了,平静地问道:“郑成玉是哪个?”

    关捷的脸立刻皱成了苦瓜:“就是那个,我上次跟你的班花。”

    路荣行回忆了一下他抱怨的相关内容,大概就有点明白了。

    镇的座位排布习惯是四个组两条走道,一四组靠墙,二三组并在一起,因为这个并列组的缘故,使得原本不是同桌的关捷和班花坐在了一起。

    班花是个娇气包,碰上关捷这种调皮佬,任性的特权天天碰壁,结果碰出了逆反心理,但凡有事头一个找的就是他。

    然而关捷的性别意识还没开窍,每天忙着玩,忙得连觉都舍不得睡,根本不愿意帮她干这干那。班花委屈了稍一埋怨,护花使者们就要抱不平,不过以前都是口头矛盾,这次莫名升级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路荣行问关捷对方想出的是什么气,关捷这次哽了一下,明显是扛着心虚在实话。

    “下课了我赶着去撒尿,特别急,真的,可是郑成玉的凳子一直挡着我,像这么斜着,我用脚怎么也拨不开,就踹了它一脚,结果那条腿就断掉了。”

    张一叶:“……”

    路荣行:“……”

    学校的桌椅质量不有多过硬,但陪伴主人度过六年时光之后要是不嫌弃,拿回家去搁东西还能发光发热个上十年。

    如此历久弥坚却扛不住这子无心的一脚,张一叶抖了下上眼睑,睨着关捷的细腿,心里想的是人不可貌相。

    路荣行却因为见多了不怪,没有同桌那么叹为观止,只是觉得他一早就该用手去挪凳子。

    面对两人无语的眼神,关捷倍觉冤枉,犹豫一下还是辩解了起来:“我其实真的没怎么用力,要不是我学过佛山无影脚但我自己不知道,就是那凳子本来就快坏了。”

    突来的一句无影脚险些给张一叶笑出鸡叫,他概括总结道:“所以事情的经过就是你踢断了美眉不牢靠的凳子腿,她生气了,告诉了撮箕头,撮箕头就替她来教训你,是吗?”

    没人注意到关捷那位同学在几分钟之内就多了两个以“头”为标志的相似外号。

    关捷垂着睫毛认真地想了想:“差不多。”

    不过中间还有一些经过,虽然他自己觉得不重要,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补全了,因为经过能证明他是不对,但至少态度并不恶劣。

    于是他接着:“反正她的凳子腿一断,我也懵了,但我当时都快尿裤子里了,管不赢,我就尿去了。结果回来的时候郑成玉已经哭惨了,好多人都围在那里,我觉得完蛋了,了肯定没法上课,就没承认是我干的。”

    路荣行听到这里,脑海中就习惯性地冒出了一个名为“不详预感”的水泡。

    天知地知他也知,自家隔壁这位邻居,天生就有一种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魔力。

    他纳闷地:“你承不承认凳子都是坏的,没法坐,怎么上的课?”

    关捷不以为然:“凑合着上呗,我跟郑成玉换了凳子,她坐我的板凳上课,我假装她那个坏的拼在一起还能坐,其实我蹲了快一节课。”

    路荣行心那你可真是太能凑合了。

    关捷不知道他在心里非议自己,自顾自地继续倒苦水:“起来‘上课起立老师好’的时候因为忘记了,还摔到后面的桌子底下去了,然后老师问我有没有事,我还要偷偷地把那个坏凳子拼起来,什么事都没有。那一节课我都没敢动,绷得我腰酸背痛。”

    “……”,路荣行真是服了他,觉得他就是传中那种自讨苦吃的典型代表,“你就不能跟老师实话,让他给你换一个凳子吗?”

    “不能,”关捷十分拒绝,“了老师肯定要问凳子怎么忽然坏了,郑成玉不哭我是狗,真的你们信我,历史已经证明了她就是那种,老师越问就会哭得越厉害的女生。”

    “那老师当堂问起来,找到我头上,郑成玉我毁了她的凳子还装好人,妈呀哭成二踢脚你们信不信,那还怎么上课啊?我还是蹲着吧。”

    张一叶被他的学习精神给感动了,笑得像在闷嗝:“哟嚯,看不出来,你还这么爱搞学习呢?”

    路荣行却心知肚明,关捷不是爱搞学习,而是不愿意当众丢人,外加不敢惊动老师。

    关捷看着没皮没脸,但老师的威严对他来就像泰山压顶,即使不听讲也从不逃任何一节课。

    路荣行至今还记得,关捷头一年来上学前班,午休到中途想撒尿,又死活不敢报告,绞着腿忍来忍去也没盼到铃,直接尿在了裤衩上。休息时间被同学发现,嘲笑到晚上气哭了回家。

    第二天早饭他心中有恨,趁人不注意拿学校发的馒头砸铃泄愤,结果馒头掉下来的时候买一赠一,机械铃的锤子莫名其妙被他一个馒头干了下来,比丢铅球的还厉害。

    类似的事情他没少干,其实也不能是力气大,就是命中注定善于精准击和踩没运气的狗屎,路荣行基于同情没有戳穿他。

    不过关捷骨子里是个根正苗红的少先队员,不属于他的夸奖他也扛不住,立刻摆起了手:“没有没有,我、我就是不想占用大家的上课时间,交了钱的嘛,不能浪费。”

    张一叶不是很懂钱和学习之间的必然关系,心里全是八卦:“然后呢?”

    “然后就放学了呗,她又来谢谢我跟她换座,我上课之前就跟她了不要谢我,我她凳子是我弄坏的,她就疯了。我的脸,不要我的臭凳子,给她修好不行,赔她新的也不行,那我就没辙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我就走了,王子恺和他的朋友们就跟着我,一直骂我,后来还动手推我,我就掉下来了。”

    他这些的时候,话里和脸上都没有咬牙切齿的怨气,按理孩忘性大,和同学之间没什么隔夜仇,过不了几天就能手牵手。

    但路荣行知道他是什么德行,立刻警告道:“在单杆上面推人很危险,双杠也一样,你不许这么报复别人,听到没?”

    关捷是有点爱以牙还牙,还不回去他委屈,但太出格的事他不敢做,因为他亲妈会拿木荆条抽得他屁股开花。

    他从没想过要这么报复王子恺,因此路荣行的额外叮嘱让他胸中像是哽了口馒头,他将手往短裤兜里狠狠得一插,:“知道了,我不推他,我就把他摁在地上,行了……嘶!”

    路荣行听见呼痛偏头去看,就见他嘴上有新的血迹冒了出来,可能是话太多将伤口给撕破了,就:“别走了,抬头,我看看。”

    关捷好不容易无视了他几天,本来很想继续保持,但嘴皮子又抽得实在厉害,他怕一个搞不好从此成了香肠嘴,那就丑逑了,只好老实地站住将头仰了起来。

    路荣行比他高大半个头,要看他的内嘴皮子就得又蹲又凑。

    没人喊的张一叶走出两步了回头去看,谁知道入眼就是一副不太纯洁的画面。

    那两人的脸隔着一个人头的距离,西沉的太阳刚好落在那道间隙中间,迎着红彤彤的晚霞,路荣行那架势简直像是要去亲他的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