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大家上照面，那个叫李云的看见关捷，脸上有过一瞬间的放空，俨然是对他也有印象。

    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不点身上，目光立刻转向了关敏。

    关敏注视着他，愤怒急剧攒聚地：“你来干什么？在班上想我没成，追到我家来继续算账的吗？”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变了脸色。

    李云原本略微局促的神色忽然凝固，眼睛瞪起来，张嘴吐出了一个语气很重的“你”，但随即他又莫名刹住，咬紧颊边的肌肉，绷出了一副怒而不发的模样。

    父母们惊疑的惊疑、尴尬的尴尬，关捷则是不信都没好气。

    关敏在家一个他两个，相当飞扬跋扈，压迫得他曾经都想过要离家出走，最后因为没有血写书才肯作罢，但在关捷的意识里，他姐应该是个女流氓。

    谁知道眼下听她的意思，她不止在学校被人，这人还追到家里来欺负她，关捷从来不知道，原来她在一中过的原来这么惨。

    这让他忽然心疼起了关敏，临时决定以后不跟她叫板了，要对她好一点。

    在这种亲情的驱使下，关捷拉了下他姐垂在身侧的手指，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么做有什么用。

    关敏因此低头瞥了他一眼，从这个牵手里领会到了一种渺茫的安慰和支撑。

    一般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这个聒噪闹腾、飞奔起来让她痛恨的弟弟是可爱的。

    关捷看她眼圈发红，完全没了平时的气焰，握完之后就没有松手，而是往前蹭了一步，像个矮冬瓜一样站到了她的旁边。

    与此同时，两边的父母都在问自己的孩子怎么回事。

    李爱黎气急交加，指着李云问关敏：“你刚刚这个男生在学校想你？什么时候？他凭什么你？你……怎么没有跟我和你爸啊。”

    关敏一直都很听话，基本用不着她操心，李爱黎恍惚间想起自己确实想不起来，有没有问过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她也从来没过。

    那一瞬间李爱黎简直难以面对她和关捷，管生管养不管教育，每次遇到这种关口，她都会觉得对不起孩子。

    但是到头来她脑子里永远都只能剩下一句话，那就是她没过读书，她没本事，也没办法。

    作为李云的同桌，关敏忍他很久了，这个长得人模狗样、性格却低劣无比的同龄人实在是让她无比痛恨。

    他会公然大声地叫她瘸子，用火机偷偷烧她的头发，将她的卫生棉贴在黑板上，用脚踩她的书桌逃课……

    还有很多的事情，有几次逼得她课到一半控制不住情绪，不得不着便的借口躲到厕所里去哭，歇斯底里过后她又会觉得自己太脆弱，为什么总要为这种事流眼泪。

    但这些都是事吗？

    是，只是这些事，控制不住地会牵扯到她的自卑。

    她步态异常，走路不好看、跑跳无能，在这个丛林法则还很明显，除了成绩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争取的初中年代，关敏一直抬不起头。

    但这些委屈她不想跟父母，她不想让爸妈因此关注她。

    关捷也没少在学校里被人排挤、排挤别人，爸妈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因为他是个健全的孩，关敏想要同样的待遇，她喜欢风平浪静，这样她才能少些怨恨。

    ……

    对面李云的妈妈也在质问儿子，每一个问题都在表明，她对于儿子在学校的行为并不清楚。

    李云答得也很不耐烦，语气里携裹着一种被纵容出来的趾高气扬。

    李云的爸爸晚饭前来的时候像个闷罐子，现在忽然生气，质变成了一个火暴脾气。

    众人见他拎着李云的衣领就往上提，另一只手大开大合地扬了起来。

    “你个狗娘养的，来之前你怎么不，你还了人家女同学？了我跟你妈就不来丢人现眼了，你把别人了，还能指望别个帮你好话？做梦吧你，我他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球玩意儿，老子不死你！”

    完他手起巴掌落，当堂给了李云一个大耳刮子。

    那声脆响亮得关捷都抖了下腮帮子，感觉自己的牙齿都被吓酸了。

    挨的李云受到的冲击更强，脑袋重重地甩出去，精心理的三七分的发型扬得乱七八糟。

    李云的妈妈阻拦不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她像个护犊的老母鸡一样将儿子拨到身后，眼泪汪汪对她男人推搡拍，问他孩子干嘛。

    这声尖叫划破夜空，径直闯进了隔壁的后院。

    汪杨的日常工作就是下乡调解，听见这种腔调就犯了职业病，将筷子码在了碗上凝神细听：“谁啊？怎么感觉像是被了啊？你跟奶奶先吃着，我到前面去看看。”

    路荣行点了下头，给他奶奶添了一筷子空心菜。

    同一时间，在隔壁关捷家的堂屋里，李云披着一头遮眼的乱发杵在后面，发丝缝里露出来的眼睛满是不逊和讥诮。

    他瞧不起这个平时比空气还没存在感，遇到事情时却只会人的男人。

    这时他在心里想：下次警察要是再问他为什么要老伍，他就因为老伍是个恶心的两面派，他看不惯就要他，这是爹老子教给他的。

    李云的爸爸不可能看不见他的眼神，见他这样不知悔改，想起警察离开前的交代，丢脸、绝望和无可奈何在脑中疯狂交织，生平第一次审视起一个问题，就是他怎么养出了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要是早知道他敢杀人，在他出生的时候自己就该掐死他……

    现在掐死虽然晚了，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胸中这股焦躁和窒息的恐慌，似乎唯一和本能的出口就是诉诸他所熟悉的暴力。

    于是他推扯着自己的媳妇，一言不合又试图去教训李云。

    关捷懵圈地看着眼前的场面，难以想象几个时之前那副老实安分的皮囊下，竟然有着这么暴躁的灵魂。

    那他平时遇到的那些看起来脾气还挺好的人，私底下是不是都有着这样可怕的一面？

    关捷被自己这个念头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点虚，就往他姐身上挤了一点。

    中国有俗话叫有话好好，李爱黎和关宽原本对这三人都没什么好感，但无论是作为父母还是大人，都不可能看着对方拿大嘴巴抽孩子而无动于衷，两人窝火地对视一眼，在默契的眼神交流中，关宽上前拦架去了。

    只是他还没能拉住那位激动的老李，被掩护的李云忽然从他妈身后走出来，用右拳捶着自己的胸口，戾气横生地吼道：“来啊，有种你现在把我死！死了我也没有杀人……”

    到这里，他将目光从他爸身上移向关敏，扬起下巴一字一顿地：“老子没有杀老伍，就是用麻袋套着头，揍了他一顿。”

    关敏瞬间火冒三丈，甩开关捷冲到李云面前，抓起一把对方的衣服就往自己这边扯，泪如泉涌道：“揍了一顿，人怎么就没了啊？”

    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尤其班主任对她还特别好，前几天还在，班里的学习氛围太差了，老师也不如实验班，让她期末考试努点力，他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她插到重点班里去。

    关敏还在犹豫，她喜欢班主任，但讨厌班上的某些学生，没想到还没纠结出结果，她的答案就永远都给不出去了。

    今天早上英语老师来宣布消息的时候，她感觉那像是一个荒诞的玩笑，警察来喊她问话，她哭得都不出话，对方没办法，就稍后再来找她。

    只是警察还没来，杀人凶手倒是先上门了。

    关敏连珠带炮地质问道：“警察现场有一把西瓜刀，刀把上面还缠着绷带，那是不是你平时藏在桌子里面的那一把？昨天最后一节课和前两节晚自习，你和王匆匆、曹兵就是逃课了，回来的上课时候慌里慌张的，你在慌什么？”

    “警察还，伍老师身上带的三百多块钱不见了，是不是被你们拿了？”

    “还有，你过总有一天迟早宰了他，这话是你自己的，我就坐你旁边，我听很一清二楚，你抵赖也没用，杀人要偿命的，你等着吧！”

    她欺得太近了，语速快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坏学生李云像是被她的杀气给震住了，歪着脖子不住地往后仰，试图避开从她那边喷过来的热气。

    他半抬着一只无处安放的手，任凭心里翻江倒海，脑中只有一阵越来越压抑的空白，他的爸爸想死他，同桌想要他偿命，同学对他避之不及，原来他自己……这么讨人厌。

    李云歪头盯了关敏几秒，那模样不善得关捷差点就要喊“你看什么看了”，可最终他只是那只手握成拳头放了下来。

    “等着就等着，”他古怪而冷漠地笑了一下，扯掉关敏拽他T恤的手，无视他妈妈苦口婆心的呼喊，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外的夜色里。

    不过就是一个死，没什么意思，李云用飘柔更自信地甩了下头发，感觉自己也不是特别怕。

    可只有天知道，他来的时候有多惶恐，是想求班上应该算是最了解他的女孩，替他在警察面前些好话。

    “诶哟！”

    汪杨从家里出来，循着声音来到隔壁，刚准备迈门槛，没料到屋里会突然出来一个人，重重地撞歪了她的轨道，然后既不道歉也不停留，自顾自地扬长而去。

    路荣行要是干这种事，她能教育他两时，但面对陌生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汪杨皱着眉毛盯了那道背影一眼，回头看向一屋子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瞬间挂起了专业的调解式微笑。

    她故作惊讶地看着李爱黎：“来客了啊，你们聊你们聊。”

    李爱黎万万没想到，劳保站长带过来的人竟然是凶杀案的核心人物，这本来就足够让她回不过神来了，不知道这些人来找她女儿干什么。

    紧接着老子儿子、关敏骂别人家孩子，稀里糊涂地那孩就走了，李爱黎对着他那两位该走又没告辞，杵在自家犯难的家长，实在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感觉汪杨来的正是时候，知道这妹子见的场面多，连忙像救命的稻草一样抓住了她，问她怎么了，让她进屋坐。

    汪杨不至于这么不识趣，指了下关捷笑道：“没事，我就不坐了，我那锅里还没停火呢，我来喊捷给我帮下忙。”

    李爱黎听她这么，立刻将关捷发配过去了。

    关捷跟着她走进隔壁，灵敏的鼻子立刻嗅到了一股锅巴的焦香味，他擤了下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垂涎地：“阿姨我要干什么？”

    汪杨将手搭在他肩上，揽着他往厨房走：“不干什么，喊你来帮路荣行吃锅巴，他不是瘪嘴老太太嘛，咬不动。”

    关捷呼吸一窒，先想这笑话怎么传到大人耳朵里了，接着怪路荣行是个大嘴巴，他十分在意自己在汪杨心里的形象，连忙力挽狂澜：“谁的？他才不是。”

    汪杨心里门儿清，嘴上没有戳穿他，只是问他家里刚刚在吵什么。

    关捷上了路荣行家的饭桌，坐在路建新的位子啃锅巴，边吃边转述自己刚刚的见闻。

    汪杨听完差不多就明白了李云父母的来意，忽然就没了吃饭的欲望。

    李云他没有杀，汪杨宁愿自己能相信他，因为同样作为一个母亲，她至少能够肯定，她的儿子是人性本善的那一部分人。

    不管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汪杨也许是站着话不腰疼，她觉得李云的父母今晚都做了一个残忍而错误的举动。

    如果孩子的冤枉的，他们枉顾了他的清白，如果他最后得到制裁，那他们今天就是在言传身教，教他怎么样试图去钻法律的空子。

    那这样的孩子，他日后悔改的路在哪里？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找到区分对错的正确方式，但万一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