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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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入11月下旬以后,天气日渐寒冷。

    关捷虽是个矮子,但显然去年的他更矮,旧冬装不是袖子短就是吊脚,李爱黎因此和其他妈妈们开始了一年两度的翻衣柜模式,将旧衣服收拾出来,堆在箩筐里用来剪成布条扎拖把,崭新些舍不得剪的,就拿去送给别家同性别的孩。

    关捷的旧衣服大多拿不出手,原本买来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质量,再被他的运动量一荼毒,基本都是松松垮垮的。

    路荣行的外套和棉服却很受欢迎,因为都是路建新给他从市里带回来的牌子货,他衣服挺多也不好动,洗完烫好了能有个七八成新。

    每年都会有好几个姐妹提前跟汪杨,有不要的旧衣服记得别丢了,给她们家孩子。

    比邻而居,汪杨相对和李爱黎更亲近一点,但她会做人,从不将所有衣物都送给后者,一来是平衡姐妹间的关系,二来是怕李爱黎不高兴,因为好强的人什么都喜欢自己挣,她其实是好心,但也怕对方会多想。

    不过遇到质量真正好的,汪杨还是会留下来,偷偷让关捷先试一试。

    今年路荣行换下来一件呢子大衣,深蓝色的大面上缀着双排的牛角扣,剪裁好到驼背穿上它,看起来都能直两分。

    这衣服对关捷来稍微有点大,但他入冬之后没见那么多太阳,白回去了一点,穿这颜色被衬得尤其明显,看着乖得很,而且冬天的衣服本来就臃肿,里头多塞一件毛衣,反正比他蓬蓬的棉服穿着妥帖。

    汪杨让他脱下来,回头委婉地对李爱黎这衣服暖和,问她感不感兴趣。

    很快这件大衣就成了关捷的囊中之物,以他的脑筋还想不了那么多,会去纠结自己为什么要穿路荣行剩下的衣服,他只是因为不起风的时候它比棉衣还暖和,所以很爱穿着它。

    但巧的是路建新年前回来,居然给路荣行买了件一模一样的大衣,因为市里没什么新款式,他想着穿生不如穿熟,干脆拿了个大一号。

    两人第一次撞衫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在笑关捷,问他:“你到底是敏敏的弟弟,还是路的弟弟啊?”

    关捷睨着路荣行,跟他摆了个一模一样的站姿,用手抄着兜,面无表情地:“都不是,我是路荣行。”

    别人就会接着问:“那你是他,他是哪个?”

    关捷哈哈大笑,看向被他占用了性命的那个乐得不行:“他啊,他是无名氏。”

    汪杨觉得这画面挺像哥俩,还专门拿傻瓜机给他俩拍了张合照,画面是个抓拍到的瞬间。

    当时关捷比了个剪刀手,非让路荣行跟他一起喊“茄子”,路荣行觉得太傻不肯,他就上手去戳对方的嘴角,准备给他强行提起来。路荣行一边仰头躲避,一边用手按住了他的头顶,将他往外推,两人正要开,没提防镜头,笑得都很自然。

    汪杨不愧有双艺术家的手,永远留下了这一刻,回头拿去洗了两张,各自塞进了自家的相册。

    冬天上学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关捷每天起床都要赖到最后一刻,而路荣行早起晚归,白天还要来回两趟,他也冬困,于是骑起了自行车。

    只是早先还没那么冷的时候,路荣行骑自行车的时候没留意,没有准备手套,有天夜里突然降温,他顶着夜风骑车回来,手上迅速发涨发热,被冻得到处都是硬红斑块的疮。

    期间琵琶练习也没断,可惜肿起来的关节极大地影响了他的灵活度,路荣行换弦有些换不过来,曲子就难听到影响关捷吃饭了。

    他动不动就端着菜碗往旁边跑,去视察路荣行那一双肿得像胡萝卜的手。

    路荣行因为手痒,总是在用开水泡,每次从水里拿出来,手被烫得通红,不比菜市场深处那些剥了皮的红色牛腿好看多少。

    关捷觉得他可太惨了,同情之余总想为他做点贡献。

    他每逢看见路荣行搓手,就会去帮他挠痒痒,用自己剪秃了皮的食指尖在路荣行的创处挠,又怕弄疼他,力气就轻得要命,可以是着抓痒名义地蹭蹭而已。

    他一边轻轻地抠,嘴里的语气会不自觉和力度成正比,眼皮不断抬起放下,特别呵护地:“疼不疼?舒不舒服?”

    路荣行实话是痒上加痒,但他不好拒绝关捷的好心,只好忍着笑:“舒服舒服。”

    只是抠来抠去连标都治不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汪杨也买了好几种冻疮膏,路荣行的手还是那个肿样。

    而且大人们都默认,冻疮这东西就是只要长了就会年年生,很难拔除。

    汪杨心想这可不行,为此到处问的土方子,贴过伤风膏药也抹过热醋,只是都不见什么疗效。关捷随便在路边凑热闹,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地碰到了一个冷门的偏方。

    虽然入冬后天黑得早,但关捷还是有一段为时不短的玩耍时间。

    如今衣服穿厚了,他有点跑不起来,加上汗湿后还容易感冒,李爱黎没钱伺候他,严令禁止他疯跑。关捷旺盛的精力发泄不掉,只好买了个陀螺,每天跟吴亦旻和街上那些孩在院子里的篮球场上热火朝天地抽。

    抽热了他就停下来在旁边起哄,等凉透了再继续战斗。

    这一抽就是半个月,寒假以屈指可数的天数渐渐逼近,离放假还剩一个星期的那个周五,关捷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修摩托车的老板在门口用炉子熬东西,直接把他香了过去。

    他在炉子上方一看,发现老板的铁勺里装的是一把黑炭,登时就满头雾水地弯着腰听起来,蹲在旁边探头探脑:“大伯,这什么啊?怎么这么香?”

    修理店的老板单手持勺,正在用一根筷子将炭翻来翻去,闻言笑道:“这个啊,就是鸡蛋黄,香的是它熬出来的油。”

    关捷一天吃两个蛋,从来没闻过这种味道,也没见过炭一样的蛋黄,他耸着鼻子边嗅边:“熬油干嘛?哪里有油?”

    老板不停地翻着鸡蛋黄的炭化物,对他十分耐心:“熬油治烫伤啊,尤其是对摩托车烟筒烫出来的伤,效果特别好,你不知道吧?”

    关捷长见识地摇了摇头,他比较幸运,虽然毛毛躁躁,但至今连京万红烫伤膏都没见过。

    老板接着:“油还早着呢,也不知道这锅有没有,鸡蛋黄的油不是那么好熬的。”

    关捷一听好像还需要很久的样子,用手撑住膝盖,算回家抽陀螺了。

    谁知道这个老板是个话痨,逮住个人就能开话匣子,自顾自地又吹了起来:“但是老话的好,物以稀为贵嘛,用这油涂的伤口,连疤都不会留。”

    关捷起身的动作一顿,弯着腰思索道:“这么好?那冻疮的疤,擦这个消不消?”

    老板答得一脸自信:“只要没破皮的,应该都消得掉,而且这油治冻疮,效果那也是杠杠的。”

    关捷听得两眼放光,立刻蹲了回去,央求老板熬出油了倒一点给他,一点点就行。

    老板毕竟是做生意的男人,不至于舍不得那个把蛋黄,很快就答应了他,不过条件就是他得在这儿帮忙翻炭渣。

    关捷接过铁勺和筷子,刚开始还满心期待,眼巴巴地等着黑炭出油,谁知道翻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什么都没有,动力就不是很足了,动作变得机械而不专心,就这么又干耗了将近半时,那堆黑乎乎的蛋黄渣才终于沁出了一汪水色的清油。

    老板拿滤网过滤了几遍,然后用半个蛋壳给他倒了一些,关捷心地捧在路上走,生怕它撒了。

    只是还没走回家,这一摊油就在低温里冷却凝固,变成了很像猪油膏的固体。

    关捷回家的时候,路荣行刚刚弹完,正在泡手准备吃饭,关捷颠颠地跑过去献宝。

    路荣行对偏方已经死心了,没带指望地谢过了他,每天都坚持洗完手就擦,冻疮却并没有因此就奇迹般地变好,只是一直没破,回暖的时候肿块自己消了。

    不过从第二年直到大学毕业,他都没有再生冻疮,没有人知道这当中有没有关捷的功劳。

    在那个蛋壳被挖到见底的时候,学、中学相继放了寒假,路荣行一入冬气管炎就犯,咳嗽鼻塞咽喉肿痛,便整天坐在床上看电视看书,关捷仍然到处跑。

    街上每年过冬都会有人生火盆,将大块的树桩装在破了的铁盆里,烧着后熄掉明火,让它像渥炭一样慢慢烬化,利用辐射出来的温度取暖。

    大人们围在火盆周围,烤手烘鞋展望来年的收成,关捷就坐在夹缝里的板凳上烤花生,边烤边吃,要是记得,还能给路荣行留一把。

    李爱黎和汪杨不畏严寒,大冷天的都在搓麻将,关宽和路建新这些男人们,就斗斗地主抽抽烟,聚在一起聊新闻联播。

    关敏因为还有半年参加高考,仍然留在学校里补课。

    繁重的升学压力导致普通班的不少同学都开始发奋,没日没夜地写公式背书,至于那些已经认定“读书没什么用”的倒数生,倒是十年如一日地继续在校园里闲逛。

    学生杀老师的凶案并没能改变一中老师人的习惯,部分老师起初确实收敛了一些,但如今早已故态复萌,因为一个人、一桩事件,基本不可能撼动一种风气。

    李云、王聪聪、曹兵甚至伍老师,都已经变成了近乎被尘封的字眼,连关敏都几乎不再想起他们,她有了新的班主任,脑子里被塞满了中考倒计时的数字。

    现实以无声而铁血的事实证明,要遗忘一个生命中当时以为很重要的人,需要的不过是区区两样东西,断开联络,以及一段忙碌的时光。

    在一中的校外,新年的氛围正在充满街道,路边陆续摆上了鞭炮摊,菜市场门口也出现了一些平时没有的摊,卖枣卖茶卖江米条,大人们一天要上十趟街,要么就是在厨房忙碌。

    蒸包子、卤菜、炸麻花,灶台上炊烟不断,关捷每天不吃正餐,都能被撑到直嗝,加上全是大鱼大肉,油水厚得他夜里睡不着,白天不得不到处找活干,消化完了那些躁动的能量才好睡觉。

    李爱黎充分利用了他爱跑的能动性,将他使唤得马不停蹄,一会儿让他去称糖称瓜子,一会儿又让他去买酱油。

    关捷在马路上来来去去,偶尔看见乞丐在街边的垃圾堆旁流浪,脑中倏忽会弹出一个念头,心想他今年怎么这时候还在这里,明明往年天一冷,乞丐就会从街上绝迹的。

    不过别人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也不关他什么事,关捷闪身钻入集市,塞在荷包里的手将硬币拨得叮当作响,这声音他感觉自己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