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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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幸存后应当感到庆幸,可从她身上乐韶歌丝毫没感受到对生的眷恋和喜悦。

    乐韶歌不由就疑惑——这世上当真有人觉着做鬼比做人更自在吗?

    这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没有多问,只接着道,“萧重九并未杀死你。”

    那姑娘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却也没有争辩。只扬头看了看乐正公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便又问乐韶歌,“你为何口口声声都在替萧重九话?”

    乐韶歌避重就轻,“你不也觉着他是‘古之君子’吗?”

    “我做过的蠢事、信过的恶人多了”她抿唇一笑,忽的反问,“我还曾向他自荐枕席呢,你也一样?”

    乐韶歌一时被她噎住,却又种莫名的心虚。就好像她犯过的蠢,也与此相去不远似的。

    她干脆避而不答,“总之,你若想回魂,我必定帮你。”

    “若我要报复萧重九呢?”

    “那便是你和他之间的恩怨了。”

    “我打不过他,凭我一人之力,向他报复只是死路一条!”

    “”乐韶歌没做声。

    “你不会是想劝我看破仇恨!”

    “我没那么自以为是。”乐韶歌道,“该报的仇只管设法去报,可无谓的争执能放下也不妨放下。”

    “呵,你还真当自己是圣女呢。”她咬着嘴唇,一时陷入沉默。目光再次扫向乐正公子,不知下定了何种决心,忽然绷直了身体,双贴上面前透明的墙壁,金绿色的眼眸正对着乐韶歌,“我愿意放下,但我看不破心障,我解脱不了。”

    “”

    “你可愿意帮我?”

    “愿意。”乐韶歌道。

    那姑娘看向了乐正公子。

    乐韶歌提醒她,“我是我,乐正公子是乐正公子。”

    姑娘恶毒的一笑,“他可未必这么想。”

    乐韶歌便也回头看向乐正公子,“我希望你置身事外。”

    乐正公子平静的看着她,而后看向那姑娘,“我帮你——但我只会应允你一个请求,在何时为何事用去这会,你需想好。”

    “我要你和她一起去。”那姑娘立刻道。

    乐韶歌隐约能察觉得出,姑娘另有目的。但她已生出探究之心,故而愿意以身涉险。乐正公子却不必如此。

    乐韶歌便起身阻拦,“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乐正公子道,“我和她之间也有因缘。你兑现你的承诺,我也该了结我的因果。”

    乐韶歌不料他竟认得这姑娘。

    她心中稍有些乱。

    “你们之间有什么因缘?”

    “这便与你不相干了。”乐正公子轻轻道。

    他看向那姑娘,道,“我和她一起去——这就是你的要求?”

    姑娘毫不犹豫的点头,“是。”

    “我答应你。”

    乐韶歌似是过,当这姑娘遭逢不幸时,并非所有人都旁观她受难。就只是不幸,那个想要解救她的人,在彼时尚不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若她在,必定会救她。

    所以那姑娘想让乐韶歌履行承诺——进入她的记忆之中,找到过去的她,并解救她。

    乐韶歌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要先寻到姑娘的肉身。

    据这姑娘的法,她在瀚海中同萧重九争夺法宝,他们夺到了,萧重九却不肯放弃,自背后一掌袭杀了她。她魂魄离体时,瀚海景色忽然大变。待她醒过神来时,便已来到人间——依稀记得来人间后最先见到的景象,是水底。

    她的肉身应当还留在瀚海中。

    而那水下应当有什么法阵同瀚海相接,只要找到阵眼,就能回到原处了。

    乐韶歌和乐正公子便又随着她的指引,和她一道潜入江底。

    法阵当然没有寻到。

    陨坑却找到了。

    ——姑娘想找的,果然是乐韶歌从刘穆之那里拿回来的“凤凰卵”。

    乐韶歌并未急于把东西还给姑娘。

    她自背后牵住了乐正公子的衣袖。

    ——她能察觉得出,乐正公子心情很不好,并且很可能是在生她的气。

    可此行会发生什么尚不可知,她觉着乐正公子不该意气用事。

    “你留下护法万一我在她识海中发生意外,肉身还需你来照应。”

    乐正公子抬,片刻后,轻轻揉了揉她的耳垂。

    “照应得到。”

    乐韶歌感到沉重——乐正公子的话一贯都不多,也一贯都不爱明言自己的心事。可此刻他的沉默不言和早些时候显然是不一样的。

    先前纵然他不,乐韶歌也知他是明快和满足的,他其实并没有隐瞒什么。

    可这一刻,他仿佛又默默的瞒着她下定了什么决心,就好像就好像他过去做的一样。

    虽然她不记得过去他做过什么。

    “阿羽”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时,乐韶歌不由怔愣了片刻。

    乐正公子眸中清光也随之一转。

    那二字之中仿佛包含千言万语。

    当她不由自主唤起这名字时,似有无数真相涌入她脑中。可当她细细搜寻时,却什么确切的消息也没寻到。

    反倒是许多先前呼之欲出、却被她刻意错过的东西,不由分的清晰起来。

    ——譬如,阿羽喜欢她。

    ——并且,她很清楚阿羽喜欢她。

    当她想要服自己这不是真的时,心底似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告诫她——不要逃避、不要逃避。那声音在懊悔自己为何从未认真考虑过他的心情和处境。懊悔自己拙劣、粗暴、自以为是的应对,最终造成无可挽回的错局。若能重新来过,她一定放下成见和心结,勇敢的去面对,去试着理解他的心意。毕竟,毕竟

    她困顿的回忆着,却既想不起开端,也想不起过程和结局。

    只有不知其所起的决意和教训,在顽强、艰难的同自己的本能争斗着。

    “你不会是反悔了?”姑娘的冷嘲热讽打断了她的困惑。

    乐韶歌回过神来。

    她再次抬头看向了阿羽。

    他目光中沉默而又始终如一的东西,忽就令她有些透不过起来。

    是的,她想,乐正公子阿羽喜欢她。并且,她很清楚的知道他的心意。

    原来如此。

    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她居然装傻了这么久。

    这算是一种利用吗?还是,她其实也想试试——抛去记忆的重担,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是否就能达成皆大欢喜的结局。

    “阿羽。”她又唤了一声。那两个字压在舌下,却又似撮在唇上。明明是至清之音,唤起来却这么沉而涩,远不如“乐正公子”四字来的轻松自在。那是指弹拨在琴弦上的感觉。这两个字也是她的珍宝。

    乐韶歌不由便松了一口气,就像是终于迈出了最纠结最艰难的一步,发现天塌地也没崩。

    她想,她果然还是想记起来的,哪怕那过去充满了让人想一忘了之的烦恼和责任。

    ——她不想在失忆的状况下,去解决她同阿羽之间的问题。

    “你一定要和我同去吗?”她问。

    “我已应允了她。”

    乐韶歌便转向那姑娘,“你为何一定要他和我同去?”

    那姑娘嘲讽般一笑,“此去未必风平浪静,你心中可有数?”

    “这是自然。”毕竟是要去旁人识海中,她又没修过夺舍的邪法。是强是弱是敌是友,全看这姑娘的想法。而这姑娘潜意识里显然已认定——她遇见的所有人都是恶的,她彼时的境遇绝望残酷,无法反抗。

    姑娘道,“那你敢保证,若你中途遇到什么危险,或是干脆死在里头,他不会一把捏死我?”

    乐韶歌已料想到是此类缘故,却没料到她如此坦率。

    倒也没什么可补充的了,便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淡定道,“我会。”

    乐韶歌:

    “如此,你留在外边,我岂不是更安全些?”她不想连累他一道涉险。

    姑娘再度瞪过来,乐韶歌坦然看回去——以坦率回报坦率,没什么可羞耻的。

    乐正公子反问,“明知是圈套,你又为何一定要跳?”

    乐韶歌一哑。

    若非要稳妥无风险才肯去做,那人岂不是要困在庸碌无聊之中,寸步难行?她肯跳这圈套当然是因为,她觉着比之于兑现承诺、比之于她想要证明的事,这风险尚可承受。

    可这理由,对乐正对阿羽而言,也是一样的。

    乐韶歌略一沉吟,果然还是没有理由阻拦他。

    姑娘似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不忿的催促,“你们到底去不去?不敢去就趁早反悔!”

    乐韶歌没理会她的挑衅,取出那枚凤凰卵递给她,“这才是你要找的东西?”

    姑娘目光一喜,“是,就是它!”

    话间,那卵已发出柔光,稳稳的自乐韶歌中飞起,悬停在他们三人之间。

    “你们快把放上去。”

    当卵中灵力被触发时,乐韶歌听到了什么声音——宛若自大海深处传来的歌声,温柔又悲悯。

    她忽然便明白了什么,不由看向那姑娘。

    阿羽显然也听到了那混沌之卵中的歌声,却是看向了乐韶歌。

    只那姑娘浑然未觉,犹然故作镇定的催促着。

    乐韶歌将放了上去。

    阿羽也将放了上去。

    姑娘目光狂喜,闭目激发灵力。

    澎湃之声袭来。

    以那枚先天元胎为中心,混沌如倒卷的涡流被吸入。随着这旋流,白帝城中毫无瑕疵的饱满春色如画上伪彩被渐渐洗去,露出了底下真实的颜色。这座被从时空之中剥离出的城池,终于同它原本所在的世界接合,被隔绝已久的气息一涌而入,城中之人莫名都醒了醒神,却无人察觉何处出了差错。

    只在六界、四境与瀚海相交接的青墟城外,香孤寒缓缓停住了脚步。

    瞿昙子疑惑的回头,问道,“何事?”

    香孤寒想了想,道,“无事。”

    ——无事,只不过业已被他搜了几遍却依旧一无所获的人间界中,忽然多了一座城池。

    一座原本就在那里,却突然出现的城池。

    那城中同样没有阿韶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