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丹青
嬴妲困倦之余,浑身疲乏, 朦胧起了睡意, 便犹如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狗还在身边时, 夜里最爱舔她脚丫,钻到身边为她取暖般, 嬴妲伸手将身旁的大狗抱住,香甜地睡了过去。
一颗芳心忽而甜蜜, 忽而酸楚, 释然了不多久, 又感到紧绷,夜里做了场噩梦。
梦到火场, 宫墙哔哔啵啵烧着烈焰, 她陷在满天煌煌烈火里, 拼命地跑, 敌人的刀砍下来,敌人的箭射下来, 九死一生, 千钧一发之际, 猛然惊醒。
窗外已蒙蒙亮,萧弋舟的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 一身淋漓大汗, 他蹙了眉, “素来不做噩梦, 怎么了。”
他也才模糊有了些意识而已, 不自觉之语,温柔无比。
嬴妲扭过头,忽然想到,难道萧弋舟要她暖床,与她一榻而眠,也是免她梦里惊惶不知所措。
出了一身汗,嬴妲渐渐感觉到冷,她睁开了眼睛,蜷缩着身体盯着窗外。
蜡烛燃尽,黎明薄透窗而入,夜色饱酣醒后,蹒跚而去。
萧弋舟将她瑟缩的身体又拥紧了些,困顿着问:“想何事?”
嬴妲缓缓睁眼,眼底布了一层血丝。
“只是梦到宫墙失火那日了。”
萧弋舟道:“怎么偏昨日梦到。”
他又一想,嬴妲对过往藏得深,因为她所遭受的苦难、困厄远胜于他。从一个光鲜夺目的公主,变成亡国之后人争相觅获强抢的奴隶。昨夜谈及过往,怕是会不自觉想到灭国之事,昔日围绕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成为陈湛刀下亡魂。
“驿馆闷久了?”
嬴妲想了想,点点头,嗓音温软:“你要带我出门?”
他弹了下她的额头,“改日,我忙。”
“你忙你的,我不扰的。”
怀里乖觉的动物,又软软地蹭了蹭。
他霎时间筋骨舒畅,如活剥了人参果囫囵吞下,毛孔舒张。
将嬴妲的脸颊揉捏着,这时外头响起了叩门声。
萧弋舟将怀里的人看着,她俏脸雪白,还带着睡眠不足的困意疲乏,便没让她起身,自己下榻来取了地上凌乱的衣物,随意披于身上。
*
嬴妲起身后,棠棣来又换了热水,要替她搓身,嬴妲脸红道不必,自己用毛巾蘸了热水,将身上都擦拭了遍,换上干净素洁的牙白色对襟广袖袍,下摆晕染了些粉,腰带也是淡藕荷色飘逸绸质,衬得人风娇水媚,如芙蕖出于清涟。
她走出去,迎面撞上拎着食盒走来的烟绿。
想到为她牺牲的灶台,嬴妲羞愧脸红,烟绿却仿佛忘了这事,还因为近几日不必下厨甚是欢喜,问她爱吃什么,嬴妲道想吃平昌城街巷里随处能见的豆腐花。
烟绿记下了。
“楚楚姐呢?”
烟绿道:“在前院呢,公子唤了她去的。”
嬴妲便往前远去,烟绿跟上几步,劝她用了早膳,此事不急,嬴妲步子飞快,穿过石头拱门往怀桑树下去。
前院不及后院敞阔,但男子行动多在这里,嬴妲过去极少来,怕撞见男人,尤其是濮阳达这种对她“恶性”甚至比萧弋舟还耿耿于怀的。
但从昨晚之后,嬴妲心上倏然轻松了不少,连脚步都飞快,烟绿拎着食盒一时跟不上,倒让她跑远了。
前院种着时鲜花草,秋海棠与迎春柳,潋滟沐浴于柔和冬阳里,嬴妲走近先撞见的是侧卧于藤椅上,姿态婉娈的鄢楚楚,她微微一怔待走出拱门,走过抱厦,便见院中立了几名持剑随扈,萧弋舟则坐于另一隅。
方才有画架遮掩,竟没看见,他在台阶上屈膝而坐,手法娴熟,点一抹颜色,便在纸上摹上一笔。
周清与萧煜并列左右,时而做惊叹状,时而比照鄢楚楚侧卧姿态,俩人都露出钦佩之色。
周清先瞧见嬴妲,将萧煜的胳膊肘往上撞击,萧煜发愣,顺着周清视线望去,不偏不倚,在抱厦中间,恰恰好立着嬴妲,如风露清愁的水芙蓉,半含愁态地弄着下裾。
周清不敢动,于是萧煜开始咳嗽。
萧弋舟笔尖顿住,侧目朝嬴妲看去,眉峰微微往上一扬。
从再度相逢,他还没用这么温柔的目光注视过自己,嬴妲脉脉地垂下头,走了过去。
他坐在画架后,笔法老道地替鄢楚楚描摹肖像,画上美人睡在海棠花丛中,姿态侧卧,头枕藕臂,腕白肌红,风鬟雾鬓,青丝曼覆于胸前,她以往不知萧弋舟对丹青还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将鄢楚楚的神态风姿画得一丝不差,甚至更美上几分。
她忍不住,又看了萧弋舟一眼。
他睫毛垂下来,手轻快地将美人青丝上色,神态专注而沉静。
嬴妲心里渐渐泛起酸味来。
她所能知道的萧弋舟的那些事,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他一些能为人知的喜恶,她了若指掌,但不曾想前日羊奶一事,却让她发觉,其实她对萧弋舟,本来知之甚少,他的弱点命门,这些不便外露的,嬴妲一概无知。如今,她更是明白,其实除却战场上倥偬呼啸、往来无败绩的雷霆手腕,萧弋舟毕竟还是钟鸣之家养出来精通四书六艺的真正的贵族子弟。
越想越不是滋味,让人难过。
萧弋舟笔落,对鄢楚楚道:“可以松懈些了。”
只差点睛之笔,萧弋舟算容后动笔。
萧煜恰是时候道:“这幅送给官海潮的丹青,公子何必费心亲自作画?”
原来是送给官海潮的,嬴妲愕然朝鄢楚楚望去,她掩唇笑了一声,从藤椅上套上双履走下来,将嬴妲素手一拉,俯身往画上凝视去,“我这般丰腴的沅陵公主,不知官海潮心动不心动?”
嬴妲呆了,她这时才望见桌上躺了一幅画,画上的人是她自己。她走过去,将画轴握住微微上抬起,画中人娇姿玉靥,但形貌偏,约莫是她及笄年华时,且作画手法与萧弋舟大相径庭,这是别人所作。
萧弋舟直起身,将画笔掷入笔洗,“晾干些,点睛之笔晚间再续。”
周清应了。
他从台阶下走上来将嬴妲的右手裹住,但觉冰凉,“今日起算是正式入冬了,怎么还穿这么少?”
这季节在西绥早已换上皮袄,因此萧弋舟等人的衣物都是往厚了置备的,嬴妲却嫌身上繁重走路行事施展不开,素日里穿得不多,但已快到冬至了,凛风彻骨,萧弋舟将身上的狐毛披风解了为她披上,厚重一块大斗篷笼覆下来,将嬴妲罩得严严实实,几乎不露一丝风。
她轻轻咬了下嘴唇,“公子画得真好看。”
场面寂静无声,鄢楚楚俯身将画上美人比划了番,便直起腰背来,笑吟吟冲嬴妲道:“这你可不知了,西绥世子是出了名的丹青妙手,要不然官海潮怎讨他一幅画还费尽心机。”
萧弋舟盯着嬴妲的埋在狐毛里的脸,她郁郁不乐,便道:“你一句,还不爱听了?胆又肥了?”
前车之鉴在,萧弋舟不敢重蹈覆辙,这女人万万不能对她太好。
她恃宠而骄不,而且狡诈善赖。
其实昨晚有一句话便想同她,如若三年前她开口求一句让他留下做驸马,他愿意,即便她不求,假意与他成婚,凭他的本事冲出平昌不难。她大约低估了当年他们之间的情分。
不过这怨不着她,他也一样错估了。
“今日我有要务在身,恐会晚归,不必等我。”
嬴妲乖乖地点头,脑袋藏在厚重狐毛的帽檐下,更显精致巧,瑶鼻樱唇,腮凝新荔。他看得魂魄一荡,忍不住当着众人面在她嘴上咬了一口。
余人皆怔悸不敢言,嬴妲心跳怦然,将他的衣襟弱弱地扯了下。
“我也想要。”
他疑惑了瞬,嬴妲的手指正指向画架上那幅画着鄢楚楚的美人图。
她天生软嗓,柔若娇莺,萧煜抖着一对胳膊的鸡皮疙瘩,与周清远远走开两步。
嬴妲又细声道:“可以么?”
她眼也不眨,脉脉凝视着他渐泛起笑意的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