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娇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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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春, 天气初暖。

    萧弋舟命人在沧海阁抱厦底下挨着蓊蓊郁郁的一片幽竹置了方竹榻, 上铺就着软毯棉褥, 他将柔软宛如无骨的公主搁置在竹榻上,此时从竹林的林梢里飘起了一层烟气, 桃红橘丽的夕晖, 正犹如一团赤火, 将莽翠的竹叶点燃,吐纳出一口苍烟。

    日暮了。

    萧弋舟示意让嬴妲不必多想。

    但女人生性敏感,嬴妲也会猜疑,“倘是无事, 不至于连萧煜也不在,他一定事先走了,去安置了是不是?你也要走了?”

    萧弋舟叹了口气。

    “夏侯孝于彭城外陈兵三万, 公然同我宣战了。”

    此言一出,怀里娇软的身体便顿了顿。

    萧弋舟蹙眉道:“还不确定夏侯孝来意,若是只想取彭城,萧煜足以应对, 若是公然同西绥开战, 我要抽身去迎战。后者,可能大些。子郢与楚楚要回门,我让楚楚留在府中陪你?”

    他顿了一顿。

    “夏侯孝,不是善类。我手上可用将士, 必须分派在淮阳及兀勒以南, 沿乌桕渡摆开阵势, 与陈湛人马对立,剩余可调用的不过一两万而已,这一次,又是以少敌多。夏侯孝亦是常胜将军,名声煊赫,你不宜同我前去,但有万一,”他皱眉,“虽没有万一,你身娇肉贵,去了只是受苦罢了。”

    嬴妲窝在他怀里,沉默了。

    萧弋舟察觉得出,抱着自己腰的柔软手臂,在不断地收紧,又收紧。

    她温柔而沙哑仿佛下一瞬就要哭了的嗓音传来:“又要仗了。你好生的,我在家里等你。”

    在平昌时,嬴妲最怕的,是成为累赘。如今依旧如此。

    只要他一句不要,她绝对不会不识趣强求萧弋舟允自己随军同行。只是心中难免不好受。

    “穆姑娘与你一道么?”

    萧弋舟又是一阵寂然。

    “穆家陈兵淮阳以西,穆老英雄年高德劭,鼎力支援,穆女——”

    “我明白了。”嬴妲道,她垂眸露出委婉的苦笑,咬了咬唇,“我懂的。”

    萧弋舟声音有些哑,将嬴妲的一只柔软手捏住,犹如他最爱揉玩的玉兔,捏了好几下,“这一战至少数月才得归,你在家中与楚楚为伴,如有事,可寄信与我,有所求,可以问母亲。”

    “什么时候拔营?”

    萧弋舟道:“等萧煜消息,也要等,子郢过来。”

    嬴妲不再话了,半晌之后,她颔首“嗯”了一声。

    *

    子郢带着淮阳旧部,是两日后间道入城的,夫妇共乘一骑。

    沿途子郢向鄢楚楚解释,将会留下她在侯府,自己率军与世子东进,抵御夏侯家。

    如夏侯孝兵败,至多也不过抢夺一二城池以为战利,夏侯家树大根深,非天意则难以撼动,因而此战或有凶险。

    鄢楚楚常年随军,于战场上诡谲莫测的变化,心中有数,没有反驳,但也没有拥持,只是下马之后,一言不发,撇下子郢便入了门,嬴妲亲自相迎,带着鄢楚楚入沧海阁叙话,男人们便聚在一处论战。

    才不过一个多月不见而已,嬴妲愈发水润娇媚了,鄢楚楚便道:“我已听闻了,夏侯孝出兵,可是为了你。”

    “啊?”

    这个萧弋舟不曾与嬴妲。

    她睁着滚圆灵动的水眸,目光里充满了困惑与茫然。

    鄢楚楚含笑,“是真的。”

    不过这只是出兵的一个幌子罢了。

    夏侯孝着前朝名义,对天下广宣,萧弋舟受沅陵公主之辱,气量狭窄,怀雠于心,故软禁公主,施加暴虐,宣称迎娶,实则挟前朝皇嗣以窥诸侯,其心险恶。他代天受命,讨伐萧氏。

    嬴妲还没见过有人如此无耻,“呀,他怎能这么!”

    鄢楚楚又笑了,“世子妃细想啊,他有哪一句错了?世子不曾怀恨于心?不曾囚你于府,施加暴虐?不曾窥伺诸侯,觊觎王座?”

    诚然这不过是玩笑,嬴妲心里想,天底下的人也未必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夏侯孝需要这些所谓凿凿之言蛊惑军心、激励士气罢了。

    嬴妲见过夏侯孝。

    这几日常有人在她耳畔提及夏侯孝,她便懵懵懂懂地想起来,四年前,十几个贵族青年涌入皇城提亲,被她拒绝了个干净。萧侯带着萧弋舟走那日,她坐在寝殿里哭,哭了几个时辰,侍女同她,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平昌,再也看不见了,嬴妲蓬头散发,赤足便往外跑。

    侍女捡起她的一双木屐,随着她奔出门,嬴妲仓促套上了鞋袜,马出门,她登上平昌城墙,遥遥地远望过去,青山如幕,夕阳落尽余晖,一切回天无术。

    他真的走了!

    十五岁的少女,因为痛失良姻,险些嚎啕失声,她强迫自己站定,默默地吹了许久的暮风,直至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她才折身,由人护送回去。

    岂料中途嬴妲嫌烦闷,不想让父皇的人跟着,竟马扬鞭,在街市上飞跑起来,公主任性发作起来,闹得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金吾卫险些失魂。

    起初只是嬴妲想闹,但到后来却收不住场了,那匹马是大皇兄的,性儿却不似大皇兄温润平和,暴躁得很,将她甩下了马背,嬴妲还以为要命丧当场,结果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怀抱,那怀抱有些凉意,嬴妲下意识以为是心上人去而复返,欢喜地扬起了脖子,那人却几个纵身起落,拐着她窜入了里巷。

    没有月光的的街衢,伸手不见五指,他修长的人影匿在一团冷暗之中,犹如恶煞。

    这人身上的气息不是萧弋舟,在嬴妲还没有一时激动唤出心上人的名字之时,便冷静了下来,他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不会带着她跑到偏僻无人处。

    “你,是何人?”

    那人不话,嬴妲又问了一遍,见他屹立不动,甚至错觉是雕像,她皱了皱眉,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正要提步离开,岂料他却走了过来,长臂一伸,将嬴妲堵在了墙壁上,凑近过来。

    他面部轮廓非常可怖而嚣张,嬴妲敢保证自己见过他,然而她不过是个走失了的姑娘罢了,面对男人如此欺压,还是觉得害怕,声儿也发颤了。

    “你——”

    那人声音阴测测的:“公主为何拒我?”

    他果然知晓她是谁。

    嬴妲咬了咬唇,“我不喜欢你,你放开我。”

    男人冷冷一笑,“公主方才在城垛子旁哭,哭谁?今日,只有萧家一家离开了平昌。你哭的莫不是他?”

    顿了一顿,他又道:“不对啊,我可记得,公主前日将萧弋舟的聘礼踩在脚下,骂他癞蛤蟆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才两夜功夫,这又转了性儿?难道——”他冰冷的手指,修长湿润犹如毒蛇盘于玉颈上,嬴妲着颤,手指扣着墙面,嘴唇几欲出血,男人又呵呵笑了起来,“你与萧弋舟有了苟且?他不忿,寻了你是不是?征服你,又走了?”

    嬴妲气怒起来,“不许你口出恶言侮辱他!”

    她挣扎,挣扎不脱,夏侯孝抵着她,将人紧紧压在墙面上,又冷笑起来厉声道:“昨夜里萧弋舟不安心待在驿舍,连夜出门,夜翻宫墙之事,我的影卫早见了!”

    嬴妲愣了愣。

    然而她受制于人,来不及细思,萧弋舟明明要走了,又翻宫墙做甚么。

    夏侯孝的手绕到她的身后,要轻薄欺辱于她,嬴妲恨声叱骂,张口呐喊,萧侯孝封了她哑穴,又要行事,谁知那匹通灵性的烈马突然一个急冲,拐入巷来。

    夏侯孝猝不及防被冲撞于墙面上,欲劈手宰了这头牲畜,烈马丝毫不惧,以身庇护嬴妲,夏侯孝亮出匕首,这时弓箭手已埋伏过来,金吾卫随着马后至,封死出路,夏侯孝的影卫随之现身,以铁索飞爪勾住檐角,将其带走。

    嬴妲侥幸逃脱一劫,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之感。

    她猜测那男子必是求婚被拒的人之中的一个,她在父皇寿诞那日,果然又见了他,夜深天黑,虽没有看清那人五官,但面部轮廓,和由里及外散发的一股阴森如毒蛇的感觉欺不了人,嬴妲从众人之间,一眼便看到了那人。

    那是夏侯家的公子,单名一个孝字,字虞欢。

    夏侯家世代居于东郡,高门大户,家将如云,豢养食客三百。

    嬴妲观父皇神色,似乎有意拉拢夏侯家,她害怕父皇君无戏言,当场趁着酒兴将自己许给夏侯孝,便微笑着起来祝酒,将一盏冷酒傲慢地撒在了夏侯孝身上,他果然勃然色变,可惜碍于皇权发声不得,当场拂袖而去。

    那就是嬴妲最后一次见夏侯孝了,为此事,她被父皇禁足了三个月以示惩戒。她那时年纪,能想到的,让人讨厌自己的方法,就是用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慢姿态,以公主之尊,狠狠羞辱人的自尊,惹人痛恶。她还不知她的行径得罪了多少人,给自己赚了个怎样倨傲无礼、不贤无德的名声。

    *

    夜深了,萧弋舟才回来。

    嬴妲坐在抱厦下的的竹榻上候着他,萧弋舟过来,将她纳入怀里,横抱了起来。

    嬴妲乖乖地将脸颊倚住他的胸膛,“我今日忽然想到一事。”

    萧弋舟见她有话要问,轩眉微微扬起,便坐了下来,竹榻发出吱呀一声。

    “夫君,我似曾想起来,夏侯孝同我,你四年前临离平昌时,晚间偷翻宫墙,教他影卫抓住了,”她一面着,一面暗窥萧弋舟露出诧异的神色,接着下去,“你做甚么了?”

    萧弋舟脸色微微不自然。

    “没甚么。”

    “也没有被抓。”

    他顿了一顿,见嬴妲有些不信,眉间拧起的褶痕便深了,“我那晚并未见人。”

    嬴妲露出“看来果然有此事”的神情。

    他清咳一声。

    “我不过是,趴在宫墙上,看了萃秀宫一晚,吹了一晚冷风而已。”

    嬴妲心中有些触动,她红了眼眶,趁着夜色正浓,瞧不见,偷偷地将一丝湿润抹去了。

    萧弋舟又道:“不知何故,那夜之后,口疾忽然好了,从此后话再无障碍。”着,他又是一顿,将茫然着睁着水眸的娇妻一把揽住,锁入怀里亲吻了一口,嗓音沉沉透着愉悦,“你是我的扁鹊,我身上所有的伤病,都只你治得好。”

    嬴妲抿唇,久久不话,眼眶却越来越红。

    他以为是她闷着了,又为他即将出征而担忧,问了声儿,见她不答,便想哄着她。

    嬴妲忽然紧紧地环了上来,搂住他的后颈,双腿分开缠住他,“夫君。”

    “要我吧。”

    萧弋舟微微发怔。

    她又坚定地、带着喑哑的哭腔重复了一遍:“要我。就在这里。”